“骗……人……主公对属下说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在说谎……”密密匝匝的眼帘蓦然低垂,月姬将脸埋在凤非罹胸前,瑟缩着打了个寒颤,“好冷……抱紧我……好吗?”
怀里的躯体渐渐冰冷,凤非罹却迟迟没有动作。
“你的无情真是让人心寒。”一旁的尘寰蓦然开口,眼神颇为复杂。
凤非罹只是默默将怀中之人打横抱起,踉跄着踏出步伐。
尘寰望着他缓缓走近,手中的念珠不由越攥越紧。
“……比起杀她之人,究竟谁更无情?”
“……”
风不言,雨无声,尘寰眼睁睁的与他擦肩而过,脚下如灌千斤,竟似动弹不得。
“回去转告天雨妙华——今日他踏出树海,以后也不必再来,凤非罹愿他功修至善,造福千秋百代……哈。”
触不到的情,救不回的人,仿如空梦一场,曾几何时,自己也体味过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凄凉的笑声在林间回荡不止,第一次,尘寰脑中涌起了一丝疑惑,也许还夹杂着莫名的心痛。
雨势渐大,一身白衣的佛者却浑然不觉,蓦然惊醒,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第二十九章 红尘(中)
——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对我这般死心踏地?
——主公要问缘由,属下说不清楚,但在属下心里,主公就是天下最好的人,为了主公属下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如此而已。
昔日无心之言,如今一语成谶;心并非没有感觉,奈何娇颜不在,凤非罹默默望着堂前一座凄冷孤坟,过去种种犹如尘烟散尽,记忆回溯,竟成一片空白。
“人都死了,你连为她留一滴眼泪也不肯么?”蓦地脚步声起,来人语带讥讽。
凤非罹没有回头,飘扬的衣袂称得身影愈发落寞。
“她死心塌地的跟你这么久,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可你给过她什么?到了最后,你连她的命也保护不了……甚至在她死后,你依然这般无动于衷,我该骂你绝情呢,还是该夸你足够冷静?”
“废话不必多言,直说来意吧。”凤非罹倏然开口,眸底一片刺骨寒意。
夙马闻言也不恼,只不紧不慢继续说:“你我曾为兄弟,今为主仆,但无论是何种关系,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意义,我说的对吗?”
“……”
“你有最好的身手,有大笔的财富,偏偏却舍之不用,宁愿像个闺门怨妇守在这片鬼森林里,一心想等那个妖僧回心转意……只有月姬那个傻瓜才会对你这种人衷心耿耿,你去问问冥府的弟兄们,有谁会想一辈子留在这里陪你?”
见凤非罹不语,夙马心中怒意陡然窜升,一拳挥出,竟是不偏不倚打在他的面颊上;凤非罹狼狈侧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喉间浓烈的血腥味逼得他咳嗽不止。
“这一拳是替月姬打的,像你这样的病痨,根本不配做她的主子!”夙马欺身上前,狠狠的揪住了他的衣襟,“当年老怪物说你活不过二十四岁,现在看来所言非虚啊!”
“咳咳!……”胸腔处骤然遽恸,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难以遏制的尖锐痛感,凤非罹白皙的面颊一点一点转为青白。
“临死之前,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这最后一点遗愿……我还是会好心帮你完成的,如何?”
凤非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纤长的指尖颤抖着压在了袖口处。
“你想拿什么?不如让我来帮你吧!”夙马不无嘲讽的笑。
“……拿去。”凤非罹随手将一卷羊皮纸丢在地上,旋即恹恹的闭眼。
“这是什么?是你写给妖僧的遗……”嘲讽的声音在打开图纸的瞬间戛然而止,夙马的笑容僵在了面颊上。
“宝库的图纸给你,你要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要去哪里也是你的自由……”
“一个人的自由吗?哈哈。”
“……对不起。”
视线落在月姬的墓碑上,凤非罹的声音瞬间嘶哑。
突如其来的心痛,宛若一柄重锤击在心口最柔软的所在,夙马无言,久久压抑的泪水却在瞬间夺眶而出,不经意砸到了图纸上,便缓缓晕开了淡淡的水渍。
“……带着冥府的弟兄一起离开吧!”
——离开树海,永远别再回来。
凤非罹语罢起身,踉跄着迈开了步伐。
从幽冥树海回到神殿,尘寰早已重裳湿透,被雨水打湿的银发贴伏在颈侧,却丝毫没有减损身上的圣洁气息;恢宏的殿门之前赫然伫立着一抹淡色的身影,同样是清圣不染尘的颜容,却在眼眸里多了一丝饱含情韵的温润之色。
彼此擦肩而过的时候,尘寰宛如视而不见,脚步分秒不停,直到手腕被那人握住,方才蹙眉驻足。
“放手。”
“你神色有异,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天雨妙华的眉眼之间满是忧色。
“与你无关。”尘寰侧首,语调甚为疲惫。
半晌,天雨妙华喟然一叹:“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从不曾结怨,何来原谅之说?天雨妙华,你未免说得太过了。”尘寰眼神漠然。
“我们不能心平气和的谈谈么?”
“说吧,你特地在此等候,究竟所为何事?”
“尘寰,你……也罢。”天雨妙华似是气闷,终也只能无奈,“从今往后,你有何打算?”
“我的打算与你何干。”
“……”天雨妙华闻言神色戚然,终是缓缓松了手去,“那么,告辞了——”
纵使心中满是不舍,但脚步踏出,便再无回头的理由。
隐隐察觉到天雨妙华的神情不同寻常,尘寰蓦然回过头来:“你要去哪儿?”
“……入因果,亦是步红尘。”
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却仍似一道晴天霹雳,让人猝不及防——
“天雨妙华,把话说清楚,你!……”
“方才与伏藏王辞别过后,我便一直在此等你回来。”
“……你在树海对他说了那句‘等我’,就是为了回来向伏藏王辞别,然后和他双宿双栖?”
天雨妙华陡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瞬间煞白:“你听到了?”
“……哼。”
“你方才是去找凤非罹?”
“明知故问!”
天雨妙华无奈的一声轻叹,转身要走。
“他要我转告你——今日你踏出树海,往后也不必再去……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不可能。”天雨妙华双眸微阖,语调轻颤。
“天雨妙华,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吗?”紧攥的指尖掩不尽心中哀沉,尘寰的眸中顿时满是恸色,“是谁说过,修行路上绝不让我一个独行?为了那个人……难道你要背弃我佛、背弃自己的承诺吗?”
“坐亦禅,行亦禅,累世修行,功非一日,天雨妙华时刻谨记佛门教诲,不敢忘却……且让我陪他走完这一世,你我再续同修之缘罢。”
“这一世太长,而人心太善变。”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不入红尘,何以成圣,或许你很难接受,但这就是我的道……”
沉默漫延,周围一片静谧,半晌尘寰才低低的开口:“今日一别,你我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在我心里,从来不曾与你分离。”
“……”
山风无言,草木静谧,天雨妙华自尘寰身侧缓步而过,一路再不回头。
第三十章 红尘(下)
暗夜时分,凤非罹自噩梦中猛然惊醒,顿感口干舌燥,额前的黑发已然被冷汗浸得透湿。
廊外空无一人,回应他的只有窗外那阵斜风细雨,周围一片死寂。
月姬已经不在了。
……蓦然意识到这个事实,凤非罹霎时清醒了许多。
是的,不只是月姬,所有的部下都已随着夙马离开,偌大的冥府再无他人,宛若一座死城。
吱——
房门骤然被推开,一个人手执蜡台踏进门来,烛光中清晰可辨的颜容无上清圣,一头溯腰的长发艳红如火。
凤非罹一瞬不转的盯着来人,眉头却是紧蹙的——面前之人是真?抑或只是病入膏肓的幻像?
“……天雨妙华?”
“嗯?”
自然的应声,不带丝毫矫作。
凤非罹的瞳孔瞬间睁大,似是难以置信。
“我熬了药汤,喝一口吧?”天雨妙华自桌上端了药碗,行至床榻侧沿坐下。
“……你不会是他,你是谁?”
“……”
“果然是梦吗……”凤非罹唇角微弯,旋即自嘲的闭眼。
端着药碗的手无力垂下,乌黑的睫毛亦随之微颤:“如果相信这是梦会让你好过些,那么我不介意。”
凤非罹闻言,身躯陡然一震:“你!……咳咳……”
“……把药喝了吧。”天雨妙华抬手将汤匙送到凤非罹唇边。
啪——
一声脆响,汤碗落地,飞溅的水渍瞬间沾湿了衣缘。
“……滚。”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浓烈厌恶。
天雨妙华面上骤然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要怎么做才能留下来?”
“……我叫你滚,你聋了吗?”凤非罹斜睨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
“我不会走的。”像是自语,又像是承诺,天雨妙华静静俯身,一点一点收拾地上碎片,动作极是轻缓。
凤非罹面色紧绷,修美的瞳眸深处满是敌意。
天雨妙华却似不介意一般,重新盛了药汤,就着杯沿喝了一小口。
凤非罹看得莫名,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片刻之后,天雨妙华走回榻前,单手撑在凤非罹腰侧,缓缓俯下身去。
“……天雨妙华!”近乎狼狈的一声冷斥,凤非罹侧首避开他的动作。
用意被洞悉,天雨妙华微微一笑,仍是执拗的缠上凤非罹的唇舌,将药汁尽数渡入他口中。
“唔……”药汁自舌尖一点一点漫延,味道虽然苦涩,却也适时的解了喉间干渴。
“让我留下来吧……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了。”天雨妙华倚在凤非罹胸前闷声说。
久久的沉默之后,凤非罹漠然开口:“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对我而言,你还活着,那就无所谓早晚。”
“我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你可以安心做你的神殿上师,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天雨妙华幽然一声轻叹,“我恨不能救你,又怎会希望你死呢?”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无论你信与不信,最终的决定权在我。”
“你的自信过头了,天雨妙华。”
“是吗。”不置可否的莞尔一笑,天雨妙华微微抬起眼眸。
“你想逼我承认什么呢,天雨妙华?”
“你敢开口叫我爱你,却没勇气承认自己的心意吗?”
“……”
天雨妙华瞳色转深,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凤非罹既不推拒也不迎合,羽扇似的睫毛覆下,眸中流影细碎。
天雨妙华的吻一如本人,那是一种更胜春风沐雨的温柔,或许还带着一点缱绻的执着,使人沉醉其中,几乎不能自拔。
不多时,天雨妙华微微喘息着与凤非罹分开些许,身上衣袍半敞,隐隐可见胸前一片柔肌雪肤。
……蓦然一帘西风卷入,瞬间扑灭了烛火。
凤非罹欺身压住天雨妙华,两人的位置顿时翻转,旋即热烫的唇舌贴覆而上,在一阵衣物摩挲的细响声中,风非罹撑开身下之人柔滑的双腿,挺身进入、而后肆意占有。
“嗯……”
呻吟自紧抿的唇瓣逸出,绯色一点一点爬上清颜,天雨妙华赧然闭眼,唇齿翕阖间却是喘息大乱。
“……你就那么想逼我承认自己的心意吗?嗯?”凤非罹就着身体贴合的姿势,在他耳畔低声呢喃。
“我……唔……”
不给天雨妙华辩白的机会,凤非罹报复似的啃咬着他红润的双唇,使得身下之人甫一开口便是语不成调。
“嗯……啊……”
一波强过一波的燥热持续来袭,天雨妙华情难自禁的双眼微睁,眸底掩藏一片水雾迷蒙。
眼前一切似梦非梦,凤非罹轻抚着身下之人的面颊,语调近乎呢喃:“这一定是梦吧?……嗯?”
“……”
“可是为何如此真实……是因为我快要死的缘故吗?”
近在咫尺的唇语不经意刺痛了耳膜,天雨妙华浑身颤栗不已,却是说不出话来。
“妙华……妙华……我该拿你怎么办?”
“抱紧我……只要抱紧我就好……”
一句话,却像是要把毕生的勇气用尽一般,心中所有防线全面溃堤,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淌了下来。
血腥的复仇于天下人而言,纵然是一种莫大的罪愆,但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当这些罪名牵扯上“天雨妙华”四个字时,慈悲的佛者便已随之堕入地狱、不可避免的与那人一同身处无间……
“非罹……”
“嗯?”
“无论未来发生何事,你的罪孽我与你一同承担——”
佛曰悟道在拈花一笑间,一念可以成佛,一念可以成魔,红尘诸事不过满眼空花,百年回首……霎那已是永恒。
【正文完】
番外(一)
阇黎佛刹与优昙神殿仅隔一山之遥,因着同为佛门圣地之故,数百年来一直维持着良好的私交关系。按照惯例,每隔十年两地会各自举荐数名优秀的僧侣送往邻地进修,以促进交流。后来担任神殿大法师的尘寰,当初即是作为交流僧者,由阇黎佛刹来到了优昙山,而且一来就再也不曾回去过。
初来时,蓄着一头银白长发的尘寰无论走到哪里都免不了引人侧目,被当作异类已不是一次两次,尘寰对这种猜度的目光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然,直到遇见了另外一个异类——
说是异类绝对没有夸张,那个人的头发颜色比尘寰亮、长度比尘寰长,一旦脱了那件僧袍,便完全没有出家人的模样可寻,但他偏偏是殿内除了首座之外、最受众人尊崇的焦点所在,人人都说他是灵犀神子的入世凡胎,百年也不过仅有一次轮回。
尘寰修佛,却不全然信佛,其性格有时候偏执到了不通情理的地步,因此他对这个名为天雨妙华的神殿善师,从一开始就怀抱着本能的戒备之意,每每两人不经意在藏经阁遇见,尘寰浑身上下便毫不掩饰的散发出不屑的嚣狂气息。
对此天雨妙华并不介意,他的眼神始终柔和得像一潭清盈碧水,温吞的表情融入浑然天成的圣洁姿态,平静得不若少年之人。
彼此之间关系的破冰缘于一次辩佛圣会,那时在正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各抒己见,辩论从金乌东升持续到斜阳西坠,如此循回三个昼夜方以无果告终,争论激烈可谓是史无前例,神殿众人无不由衷钦佩。此后尘寰便常常造访善师殿,名曰探讨佛理,实则是咽不下当日闷气,一心想与天雨妙华一较高下,奈何却没有一次能够如愿。
时近冬日,那年优昙山上气候突然变冷。为了方便御寒,大多数僧侣都选择与同伴共枕而眠,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好不热闹。尘寰是畏寒的,当初在阇黎佛刹的时候还可以靠着厚厚的被褥过冬,彼时神殿的气候却是比佛刹更为阴冷湿重,单纯靠被褥御寒显然是过于勉强了。但尘寰个性固执,又不喜闹,硬是强撑着不肯与人共眠,结果落下了病根,某日生病后竟是一发不可收拾,接连数天卧倒在床,最后几乎连行走的气力也没有了。
天雨妙华不顾尘寰的激烈反对,径自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他的寝室,一来白日里方便照顾、二来夜里也能为他驱寒养病。起初,尘寰怎么也习惯不了身边有人同榻而眠,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视为劲敌的对手,因而那段时间几乎是夜不能寐,病情愈发严重起来。天雨妙华见状,索性也不睡了,夜夜拖着人谈古论今,兴致好时还会在他耳边低声颂唱,每每惹得尘寰勃然大怒:“天雨妙华,你给我唱往生咒是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往生咒?那我给你唱大悲咒吧!”
“……”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尘寰渐渐的习惯了睡觉时身边有人陪着,也习惯了那夜夜梦回的轻柔曲调,那个记忆中最为寒酷的冬日,就在这样莫名所以的温暖中,几成一道刻骨铭心的印迹……如今每每想起,心口便会绞痛不已。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
那个人毁了他与他永世修行的梦想、毁了一代神子的毕生荣耀、更摧毁了他从过去到未来的全部信仰……
这种感觉不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