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予,带你……表妹去客房歇着,她初来乍到,还很不习惯。”钟重远暗咬着牙,不让钟莫予看出自己有何异样。
“是,爹!”钟莫予扬声唤来下人去整理客房,“表妹,随我来。”他前头引路。
夕炎冬望眼钟重远,他朝她点点头,她方随着钟莫予前去。
待他们走后,钟重远终于忍不住跌坐在花园内的石椅上,久久不动不言。
没想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当初,他已经料想到了结果,也有接受的心理准备。然,当真正来临的时刻,这心里头,却依然不能一下子承受。
望着花园中看不见的某一点,钟重远的思绪飘回到十五年前。
那时,莫予刚满六岁,正是玩心颇重而不知节制的年纪,经常让仆人带他出去游玩,忘了回家。而,他忙于行商,妻子身体孱弱,对于莫予,他们是任由他去,几乎养成他为所欲为的个性——如果后来他不是因为那件事而对他严加管教的话,今日的莫予或许就是一个败家子了。
然后,事情终于发生。
那日,仆人带莫予去郊野游玩,孰料,酿成悲剧。
就在仆人微微闭了会眼,莫予忙着追逐采花的蝶时,一辆不知打哪儿冲来的马车,毫不留情地冲了过来。等到仆人发现时,小莫予已经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呼吸微弱,生死系于一线!
他如今闭上眼还能清楚地记起那血染红了小莫予新做的白衫!
第18节:冬之妖娆(18)
然后,一片混乱!
城内的大夫,邻城的大夫,江湖术士……举凡可称为医者的人都被请进了钟府——他在意识到儿子的重要性之时,已是他生命垂危之际!
焦急地,他等着众人的诊治结果!
当手上沾着莫予鲜血的大夫一脸惋惜地出房门告诉他,小莫予已经……已经回天乏术的时候,他只觉得天地为之色变!顿时几乎要晕了过去。
接着,是无止尽的哀伤、自责、悲恸……
然而,当天晚上他守着已无呼吸的莫予时,突然一阵风吹开了房间的窗。他立即起身。关了窗,再回到莫予床边时,他吓得差一点昏过去,几乎忘了路该怎么走——
一名手执奇形璧的黑衣男子正坐在他方才坐过的位子上,一手正替莫予把脉。
他是谁?
那是闪过他脑际的第一个问题,然后,是颤着声音的询问。如果不是他太悲恸而有些麻木,只怕早已晕了过去。而,紧抓住桌角的手,显示了他的紧张,有些颤抖的双腿显示的是恐惧!
黑衣男子也不答理他,仔细审视会莫予后,才转身看他——也并非看他,因为,他看着他时,眼中似乎并没有焦距。
接着,他问他是否想莫予再回到他的身边。他是有些错愕,却未加考虑,便点了头。
黑衣男子仿佛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居然勾起唇角,露出浅笑。
而后,他问,若用他的命来换莫予的命,是否愿意。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记住,我是夕炎不生,在你六十岁之时,我会来取你的命。你可提一个要求,但,不包括要我放弃。”那时,他说完此话,将那奇形怪状的璧让他过目,并称会以此物为凭后,飘然而去——一如他来时那般神速与莫测!
哑口无言,是他惟一的表情!
在此之前,他从不信鬼神之说,而,黑衣男子来得那般突然而神秘,他更是以为那只是他悲伤过度时所做的梦!
然,当第二日,大夫被再次请进钟府,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出来告诉他,莫予奇迹似的活了过来时,他——
老实说,他呆住了!
没有狂喜,没有震惊,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一切是如此自然!
可是,当众人的惊讶、怀疑、庆幸等等情绪在他周遭蔓延开来时,他不得不信前一晚所遇到的,确非一般人!
而,事后他曾猜测过,那名黑衣男子到底是神?是鬼?还是魔?
是怎样的人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他曾探过莫予的鼻息,却无生息,而被请来的不下数十位大夫都在离去前请他节哀!
而他,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瞧了瞧莫予,在他床边坐了一会,第二天,莫予竟然就奇迹般地自鬼门关回转了来!
第19节:冬之妖娆(19)
因此,他不得不怀疑:那人,到底是谁?他拥有了怎样的力量!这力量,竟能从死神手中夺回一个人的命?
非常非常地诡异!
但,当时他并没有去深究,毕竟,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莫予活了,又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的。
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但,从此后,众人都说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无端出现在府内的陌生人怀有不同寻常的敌意;对于惟一的儿子的管教可谓严苛至极;不再忙于生意,花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所有的改变,众人都以为是因为莫予的复生。
他们说得没错,只是理解错了。他,不过想在将来的几年内,在他有限的余生里,将莫予培养成足以背负起钟家重任的男儿,不过是想钟家能继续兴旺罢了!
但,妻子的离世、莫予的懂事,让他脑中渐渐淡忘了那夜的应允,将之深埋心底,一日过一日,不再去关心明天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如果夕炎冬不出现的话,他也许会忘了自己已经是六十岁了,六十岁的生辰,竟只剩十天!
十天!
他的命,也只剩十天!
他还有十天来完成遗愿——他如今惟一的愿望,便是莫予还没有给钟家留下点滴血脉。
他若想看着孙儿出世已是妄想,但,若能退一步,看着莫予娶妻,也算了了心愿!
他后悔将六十岁后的生命给了莫予吗?
答案是——不!
莫予是他将近不惑之年才得的惟一血脉,是继承钟家香火的惟一希望,他老了,即使能再活几年又怎样。可是莫予不同,出事时他年方六岁,还未享受美好的人生,如今他二十有一,正直年少,当是干一番大事的时候!
所以,他不去计较那来取他命的夕炎冬是何许人,他也不想知道,只要莫予能从此平安康泰,他即使在下一刻死去,又有何关系?
有何关系?!
一片枯黄的叶缓缓飘落——
他抓住,心里涌出无现感慨。如今正值春季,怎会有落叶?莫非它也是为着即将离世的他送行吗?
无憾了吗?
或许……
夕炎冬只手托腮,倚在凉亭的护栏上,静静望着碧波湖水,也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一身淡蓝衣衫,显得娴静却冷淡。
钟莫予悄悄来到她的身后。
他本无意打扰她的独处,他的目的地本是书房——此刻是每日念书的时辰。然而,当他经过此地之时,见到她一人对着湖发呆,脸上亦写着疑惑不解时,他,停下了往书房的脚步,中途改道,朝她而来。
很奇怪,她的身上仿佛有一根绳,无意中吸引着他的视线。
夕炎冬此刻在想着的,是不久前与钟重远会面的情景。
第20节:冬之妖娆(20)
对于钟重远的无言接受事实,她有些诧异。索命的工作,自她记事起,便一直在做着。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也记不起是从何时开始的,只知道,凡是有求于师傅的人,便是她们的目标。
她们并非冥府的牛头马面,却做着类似的工作。
夕炎一族乃可算是魔族的一支,专门做着借寿索命的事,神不管,鬼不管,算是这天地之间的异数。
当然,她们并不索魂。
人有三魂七魄,她们要的,仅仅是魂魄未入冥府前还尚存的一点灵气而已,那是夕炎一族赖以生存的东西。
因此,玉帝与冥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毕竟,他们所做的,并不是太违反两界的规矩。
而,那些向师傅夕炎不生请求帮助的人,在当时是愿意以己命来换得他人的生存。但是,一旦她们前去要他们履行承诺时,却不是畏惧,便是矢口否认曾做的承诺。也有的,干脆吓晕了过去。
她做得多了,也麻木了。
而钟重远却是个异数。
他听到她是夕炎一族的人时,仅仅呆了一会——恐惧也有,她看得出来,但,他并未否认,却是坦然接受,只不过有一点要求。
那要求,还可接受,不过,她不明白就是了。
为何要等到钟莫予成亲后?
十日对他而言那么重要吗?早死晚死还不都一样?
难道那是他拖延时间的借口?
而,成亲?成亲是什么?
那是她的疑问,曾通过传心术问过春及其他师姐,却无人告诉她答案。
她有什么不解的难题吗?
钟莫予观察了会,发觉夕炎冬并非在赏景,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表妹?”他唤,并走至她身旁,选了与她对面的一角,学她靠于栏上。但,他的目光放在眼前人身上。
夕炎冬闻声,调回视线,见是钟莫予,眉动了动,却未答话。
“表妹,你在此做什么?”
“什么是成亲?”既然主角是他,那找他问清楚,应该没错。她平时很少去思考,那实在耗费心神。
“成亲?”钟莫予有些错愕,不明白夕炎冬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对,你说。”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是因为她的问题?
“表妹为何想问这个?”他不相信表妹会不知道这个,她如此问,必然有什么原因。
“这你不需要知道。”
“成亲啊?”钟莫予摸摸鼻子,放弃追根究底。然,该任何回答她的问题?她的神情是专注而严肃的,一如她刚到钟府的样子。那么,淡然地处世是她的态度?而且她的眼神亦不像是开玩笑。钟莫予决定正经地来解答她的疑问,可是这该如何解释?
“是。”她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应道。
第21节:冬之妖娆(21)
“成亲,可以说是一男一女从此后一起生活,共同承担一个家,也真正成为了一名大人,不再依赖父母的照顾。”应该,这么解释吧?他未曾成过亲,因此不晓得是否是那样的情形,“而成亲的另一个目的,是传承香火,让血脉代代相传。”
她像是得到了解答,撇过头去,未说一字,不再理他。
钟莫予不解地抓抓发,有些不太适应她转变的速度。
前一刻她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讲解,而后,未给他半个眼神,就将他撇下了?
他的表妹,还不是普通的奇特。
非凡绝色的外貌、冷淡的个性、怪怪的行为,很是奇特——
奇特地,吸引住他的视线。
心念一动,他倏地站起,难道,真的陷进去了?
未有答案……
望着她娇美的容颜,他未移动步子,任时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翌日。
“少爷?”三言追跑着,跟上前头往府门赶的钟莫予。
“三言,有何事?”
“少爷,”终于追上了停下等他的钟莫予,三言道,“少爷是去见司徒少爷吗?”
“是的,”钟莫予笑,“放心,你说过的事,我不会忘记。”像是在笑他的不信任。
“少爷!”三言的脸微微染红,“我可没那个意思。”
“哦?”钟莫予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瞧,瞧得三言愈加得不好意思。
“好啦,好啦,我是怕少爷会忘了这事!”三言挨不住钟莫予关注的目光,承认道,“少爷,你要小心。”
“好了,我知道,”钟莫予调笑,“你怎么越来越爱唠叨,很像吴婶了。”吴婶是吴大厨子的妻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唠叨,但是,她的唠叨却是出自真心,是对旁人的关心。
“少爷!”三言抗议,“我才没有!”
“行了,”拍了三言的头一记,钟莫予转身要走,却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表小姐呢?”表妹应该是初到此地,定然人生地不熟。今日,他与司徒有约,正想乘此机会带她去逛上一回。却找遍钟府也没见她的身影。问了其他人,也都说没看到。
“表小姐?”三言想了想,“好像一大早就出府了!”奇怪的表小姐,行为有些怪。当然,出现得就更怪啦。
“出去了?”钟莫予有点意外,“好吧,那我走了。”
“少爷慢走——老爷!”三言眼尖地看到立于前头走廊上的钟重远——他,大概立了好一会了吧?
“爹!”
“嗯。”钟重远沉着脸应着,“三言,去替少爷张罗马车。”意即他可以闪人了。三言当然识趣,忙走开。
钟重远走下回廊,来到钟莫予面前。
“爹,有事吗?”爹的表情有些奇怪,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般。
第22节:冬之妖娆(22)
“莫予……”钟重远叹气,注视着身前的儿子,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容貌烙印进心里,“你长大了!”
“爹!”爹好像有点怪,可他又说不出是哪里怪。只觉得从昨日表妹与他长谈后,他的整个人都变了。
昨日,他与表妹在湖边的凉亭里歇息,爹走过看到。如果按照平常,在念书时刻他竟然还在外面虚度时光,少不了要挨骂,然后是在书房度过双倍的时间。而怪异的是,昨日爹却只是默默看了他们一眼,就叹息着走了——这在平时是不可能发生在爹身上的情况。
他只记得当时他脑中一片模糊,在担心之余又立刻卸下重担。而,那时表妹的样子是莫名的,他也猜测不出她脑中想的是什么——那是他脑袋混沌的又一个原因。
“你,最好不要太过亲近你表妹。”昨日当他准备去书房看莫予的功课时,却在湖边凉亭发现他与夕炎冬在一起。而,当时莫予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让他心里升上莫名的担忧。
夕炎冬非一般的凡人,莫予若是对她用情,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不是他顽固地非要莫予配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而是,夕炎冬无论如何都不能是莫予心动的对象。他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也是无法结合的!
“为什么?爹,她是我的表妹啊。”钟莫予疑惑。
“你别问那么多,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钟重远严厉地说,然后,转身离去,留下莫名其妙的钟莫予。
爹的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他看出了什么?
将心头的疑问压下,钟莫予走出府门,去会好友。
04
“情况,大抵是这个样子。”钟莫予将三言的话转述完毕,浅浅呷口茶,才去注意一直好心地当个耐心听众的好友。
昨日,三言无缘无故地端了盘吴大厨子亲手做的糕点来给他品尝,他当然看出糕点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晚上,三言来书房找他,证实了他的猜测并没有出错。三言献殷勤的原因在于吴大厨子,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
原来,吴大厨子知他是司徒的好友,而,司徒家里有位深谙厨艺的高手。因为同行相惜,因为他自己对厨艺有着莫名的钟爱,因此想拜托他出面,找个时间能够会会司徒家的大厨。
话他是带到了,至于司徒会不会答应,那可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毕竟,那位司徒家的大厨,脾气是十分怪异的,而且他相信,司徒也绝对不愿意让她抛头露面。没错,那位大厨是司徒的意中人,是未来的司徒少夫人!
想来也知道,一向将她藏得好好的司徒,怎么可能让她去见一名外人——重要的,那名外人还是名男子。不管他是否成亲都一样。
钟莫予不由得摇头,司徒的独占欲也未免太强了些。
第23节:冬之妖娆(23)
“怎样,答应吗?”钟莫予凝视好友面无表情却隐隐泛着铁青的脸,心里十分明白会得到怎样的答案。但,好歹吴大厨子是掌管他食计的人,而且也深得爹的喜爱,算是钟家忠实的家人,他说什么也得努力努力——尽管收效甚微,乃至是多费口舌。
“你嫌自己太闲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