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着发疼的胳臂,伙计原想奔出门找救兵,但一对上那双锐眸,什么念头都吓得没了,只能结结巴巴地乖乖答道:「……徐、徐掌柜在……」
男人微拧起眉,在脑中搜寻姓徐并足以担任掌柜的人选──姓徐的只有一个人,但并不足以担此大责。「叫他出来。」
伙计哪敢说不?连忙冲进以布帘相隔的内室。半晌,有人揭了布帘,一个身形瘦小、斯文到近乎阴柔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他?」看到铺里坐的男人,徐士维一把火起,扬手就朝伙计的头脸打去。「搞什么?区区一个乞丐居然还要我出来打发?养你们这群废物做啥!」拔高的音调尖锐刺耳,若没见到人,还以为是泼妇在骂街。
「他说要找您啊……」伙计苦不堪言,护着头左躲右闪。
「你以为我会认识乞丐吗?」徐士维嗤哼,瞧也不瞧男人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男人冷眼看着,在他即将跨进内室时,缓缓开口:「那,你总识得这块牌。」
徐士维停下脚步,回头正想大骂,却在看到男人手上的铁片时,倏地瞪大了眼,脸色惨白如纸。
「你、你……」他指着男人,手不停发抖,犹如见到鬼魅一般。
一旁伙计看呆了,他进阎记两年,可还从没见过跋扈的掌柜吓成这副德行。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那块黑不溜丢的小铁片,又是干啥用的?伙计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朝男人看去,但那被发须遮蔽的面容,说什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看来,你是识得了。」男人嗤笑,将铁片握进掌中,起身走到徐士维面前,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我还以为,这块牌,应该阎记里的人全都知道,没想到,居然还得劳烦到掌柜才认得出来。」
他一接近,徐士维脚都软了,那壮硕的身形像将他笼罩,被那双厉眸盯着,更是让他冷汗直冒,连大气都不敢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拥有这块牌的人不可能会出现在这儿!
「我是谁?」男人鹰眸微玻В蛏冢词挂簧聿衅疲匝诓涣瞬欢⒌牧萘萜啤
徐士维靠着身后的墙,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口,像脱离了自己的意志,吶吶吐出那已五年不曾呼唤的称谓──
「……爷……阎爷……」
「咳、咳……」
狭小的院落里,有人生着火,不小心给烟呛了,以袖掩唇激烈地咳了起来。
好半晌,她才放下袖子,露出一张水灵的丽容,即使因呛咳皱紧了眉,依然掩不了那温婉的气质。
见火燃得正旺,她将地上的瓦罐吊到支架上,窈窕的身子蹲在一旁,拿着蒲扇搧风控制火势,专心熬着罐里的粥。
须臾,想起自己被烟呛到的行径,朱履月忍不住好笑,低声骂了句:「傻瓜。」
生火这件事她早就驾轻就熟了,又不是以前那个什事都不会做的千金大小姐,居然还会被烟呛到?
她戏谑扬唇,拿起木匙搅拌,看到自己的手,动作停住。将手举至眼前,原本柔若无骨的纤手,早已因劳力变得伤痕累累,粗糙不堪。
好丑啊……朱履月自嘲地皱了下鼻,低头看到身上的布衣布裙,再望向后方自己安身立命的小屋,唇畔的笑意有点褪了,然而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淡雅温柔。
谁能想象财富雄厚的阎府,居然也有如此破败的别院?五年前她第一次踏进这儿时,不可置信地猛揉眼,还以为自己在转瞬间离了阎府呢!
刮大风时屋瓦会掀,下大雨时屋里会漏水,和她这个未亡人的身分再适合不过了……哎呀!朱履月心里低喊一声,黛眉微挑。娘叮咛过的,怎么又忘了?她的相公是失踪,不是过世,她不能自称未亡人。
但,又有什么差别?她眨眨眼,仰头看向上头的蓝天白云,无声地长叹口气。一直自欺欺人有用吗?不肯面对现实,不代表现实就不存在。
那时,乍闻恶耗,人世无常让她感到震惊,她不敢相信,离去前还扬着清朗笑容的男子,再也回不来了。
可对于他的消失,她只觉得难过,不舍他大好的人生就这么殒落,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要有什么样的反应。
哭天抢地?镇日以泪洗面?她做不来,不是她无情,而是因为她根本来不及对他产生依恋,就如同她还没习惯新嫁娘的身分一样,她完全体会不到身为妻子所该有的心境和感觉。
比起府里上下愁云惨雾的悲怆气氛,她觉得自己反而像个事不关己的外人。
更何况,那时的处境,苦得让她无暇他顾。堂弟阎逸将所有谴责的矛头指到她身上,说她命宫带煞克夫,才会成亲不到十日,即害得夫君生死未卜。他们要下休书给她,爹娘却抵死不让她接休书,连袂赶来,搬出三从四德与阎家长辈理论。
最后,爹娘赢了,她继续留在阎家,赔上的,却是她的一生,这个别院,成了她的牢笼,捆绑她直至老死。
娘说,女子要从一而终,即使丈夫毫无音讯,也要守在夫家等他回来。她听了,依然待在阎家,等着那可能永远不会来临的一天。
阎逸说,当家易主,她没有理由再住在主屋,要她迁到别院,并收回服侍的仆佣,每月只给她一两的饷银打理生活。她没有异议,咬牙努力养活自己。
她的娘家虽不及阎府的权势财富,但在京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自小就被爹娘宠着,从没苦过,突然间要她所有事都自个儿来,哪有可能?
别说煮东西吃,她连生火都生不起来,刚被驱至别院时,她差点没饿死,要不是仆佣见她可怜,偷偷拿食物给她,还教她该怎么打理生活,她可能活不到现在。
这一切,她都默默承受,没让娘家知道。就像她坐上花轿时,娘在一旁念着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已经不是朱家的人了,反正,她做得到的,又何苦让爹娘担心?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或许真是她克了丈夫,才会造成这样的下场,她不怨,每日为生活忙碌着,时间反而过得快呢!
见粥熬得差不多了,她将一旁碗里切好的菜叶拌了进去,然后移开瓦罐,正要起身,由远而近的纷杂脚步声顿住了她的动作。
来找她的人,通常不会走得那急……朱履月黛眉微拧,抬头往院子口看去,正好看到一脸气急败坏的徐士维快步朝她奔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婢。
「妳!跟我走!」一见到她,徐士维指着她大喊。
她在阎家的地位早已有名无实,所以她对他无礼的斥喝并不以为意,但那没头没脑的要求,让她感到困惑。
「去哪儿?」等他更近了些,她开口询问。
「快!」徐士维没回答她,直接朝两名仆婢不耐挥手,随即转身离去。仆婢们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拉着她快步跟在他的后头,往主屋前进。
这……怎么回事?朱履月丽容满是错愕,不晓得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我生的火还没熄……」她不停朝别院的方向望去,怕会发生意外。
徐士维终于停下脚步,转身朝其中一名仆婢怒吼:「听到了还不去?要整个阎府都一并烧了才甘心吗?」
仆婢连忙应是,朝回头路跑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总算找到机会开口,朱履月柔声又问了次。徐掌柜向来没把她放在眼里,会突然踏进别院,还不由分说地将她带离,怎能不教人纳闷?
听到她的声音,徐士维恶狠狠地瞪住她,眦目的模样,像要将她生吞活剥。
「我警告妳,不该说的话就别乱说。」他恐吓道,张牙舞爪的神色下却有着明显难掩的惊慌。「妳一直住在主院,逸二爷一直对妳极端礼遇,知不知道!」
朱履月更困惑了。她要对谁说?何况,阎逸和徐掌柜从来就没在乎过她,甚至不怕她跟娘家哭诉,却又为何特地这样叮咛她?
「谁来了?」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结论。
这一问,徐士维突然脸色大变,厉声疾问:「谁告诉妳的?」
朱履月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步。
「没人跟我说什么,我只是推测……」她说中了什么吗?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激烈?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徐士维努力调匀气息,脸上的表情仍透着狰狞。
「别以为妳的靠山回来了可以有恃无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嗤哼,像在对她说,也像在安抚自己。「他连成亲的事都给忘了,妳如果够识相,就静静地回来当妳的夫人,别用已经过去的事来惹是生非,懂吗?」
回来?成亲?朱履月看着他,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才一开口,她却无言,她不敢想,怕是自己猜错。怎可能?都五年了,如果他还活着,不可能隔这么久才出现……
「没错。」徐士维咬牙,硬从齿缝吐出字句。「阎……阎爷回来了。」总算是及时顿住,没让连名带姓的不敬叫法脱口而出,心有不甘的表情,完全不见主子归来的喜悦。
朱履月怔站在原地,这突来的讯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该欣喜若狂,她该喜极而泣,但这一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浮现的,是他扬笑的俊朗面容。
她的夫君回来了,还……失忆了?
第二章
阎府大厅,原本敞开的雕花木门全然紧闭,透露着紧绷诡谲的气氛。
厅上,坐了数人,却是静得只听得到各人的呼吸声。
他们脸上的神情复杂不一,有惊惧,有怀疑,还有几不可见的欣喜,最显而易见的,是不可置信,所有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他,坐在紫檀木椅上,经过梳洗和换装,一身脏乱已然除去,长发并未绾起,只是随意束在脑后,落腮胡刮了干净,露出刚毅的下颚线条,虽然不像初现时那般落魄吓人,但少了发须的遮蔽缓和森冷狂霸的气势,毫不掩饰地往外燎烧,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剽悍野性。
即使沉默,壮硕魁梧的体格依然充满存在感,他无视于众人投注的打量视线,大手抓起桌上的桂花糕,整块塞进嘴里,而后端起一旁的茶盏,直接一口饮尽,手口不停,转瞬间把茶点扫了干净。
那粗鲁的吃相,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阎逸,朝他猛使眼色,要他出来主导大局。
阎逸瞪大了眼,开什么玩笑?!要他跟这个危险人物打交道?身穿华服的微胖身躯直往椅内缩,养尊处优的白嫩面容上满是畏惧和不知所措,完全不见一名当家该有的沉稳气势。
一旁双鬓微白的阎央看儿子这样,不禁无声叹了口气。
他这不学无术的儿子只会恃强凌弱,一旦遇到比他强的人,就成了缩头乌龟,一点儿也担不了事。他气自己养出这样的儿子,却又莫可奈何。
「逸儿,再派人送些东西上来。」阎央清了清喉咙,打破僵局。「这位壮士可能是饿了。」
「壮士?」那称谓让男人微眯了眸子,冷冽的眼芒射向他。「我应该是要叫你——叔父吧?用壮士来叫自己的侄子,不会太见外了吗?」
阎央心一凛,即使是见过世面,被他这么冷眼一扫,也忍不住背脊发寒。
「这一点,我们觉得还是需要再商讨商讨……」他勉强笑道,说得很婉转。「毕竟,这不是件小事……」
「有这块牌还不足以证明?」男人冷冷打断他的话,扯下那块铁片高举。「当年,它跟着我一起失踪,除了阎逍,还有谁拿得出来?」
盯着那块铁片,阎央哑口无言,就是它,让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阎家早年以镖局起家,老祖宗以一人一骑打下江山,这个铁片,是老祖宗第一趟护镖时装于马辔上的铁环扣,老祖宗取下它,世代相传,成了信物,要他们莫忘当年披荆斩棘的艰辛,守成知足。
怕它锈腐,先代当家将铁片拿去打磨做了处理,时间越久,铁片的色泽越黑,非一般铁环扣可以顶冒,那男人手上的铁片,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当家令牌。
失踪的当家回来,他们当然喜出望外,偏偏……阎央眉头拧得死紧,眼一瞥,已数不清是第几次的打量——
若细看,会发现男人的五官轮廓依稀带有阎逍的影子,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是阎家血脉特有的表征,但那双过于锐利阴暗的眸神,却又如此陌生,衬上那严峻紧抿的唇和黝黑的肤色,完全毁了该有的俊美线条。
这男人身型高大,而当年的阎逍虽高,却是颀长精瘦,若说是时间改变了形貌,倒也无可厚非。可阎逍是俊雅有礼的孩子,脸上总带着淡笑,让人如沐春风,而眼前这人,却是粗犷霸气,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造次。
他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质和他们记忆中的阎逍完全判若两人!
「但……」阎央深吸口气,嗫嚅开口。「若你能再多说一些之前在家里的事,和这五年来的经历,我们也会、会……更能信服……」
「我刚说得还不清楚吗?」男人讥诮扬唇,冷睨着他。「我全忘了,我只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是阎记的当家,其余的,我全忘了。」
阎央头痛拧眉,这一点,是最最让他们棘手的。如果他能交代这五年的去向,说得合情合理,解开疑点,就算外型、个性变了又如何?他们依然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归来。结果,却是——忘了,就两个字,打回一切。
「爹,他是假的啦!」阎逸凑过来,抑低声道。「我们把铁片抢回来,然后把他送到官府去。」语音刚落,他立刻感到背后一刺,一回头,见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正盯着他瞧,阎逸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又缩回自己的位置。
「别胡说。」对于儿子轻率的提议,阎央不悦轻斥。
祖传的当家令牌固然重要,但持有它的人才是他所在意的。若他真是阎逍呢?原以为凶多吉少的他好不容易历劫归来,他怎么可能再度让他流浪在外?
男人神情默然地看着这一幕,幽深的眸子让人读不出思绪,却是将在场众人的举止心思尽收眼底,阎央的犹豫、阎逸的抗拒,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唇畔噙着冷笑,轻松地靠向椅背,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他们所要定论的无关他的生死。
阎央为难地看看儿子,再看向其它人,心里感到既失望又难过。儿子无用,而其它人只是些远房亲戚,根本帮上不忙,这一切,还是得靠他自己来处理。
若说这人是冒牌货,那块令牌和相似的容貌又让人不得不信;但若要承认他是阎逍,疑点又多到让他无法说服自己。似是若非的情况,让他不敢随便下定论。
要是阎逍在就好了,他心思细腻,沉稳聪颖,定能轻易判断出真假,可偏偏此时,他寄托希望的对象,却成了抵赖判定的当事人,他又该怎么办?
阎央一番挣扎,最后叹了口气,望着他,诚挚说道:「我的兄嫂去世得早,逍儿等于是我一手带大,如果他能平安归来,我比谁都还要高兴。但我也绝不容许有人冒他的名来招摇撞骗。」
那些话,让男人冷漠平静的眸心有了一丝的撼动,只一瞬间,随即隐去。他缓缓抬眸,视线掠过众人,最后落在阎央身上。
须臾,他沉声开口:「我记得,有次你带我打猎时,被我用弓划伤了胸口。」
阎央闻言浑身一震,连唇都忍不住颤抖。那是阎逍三岁时的事,怕兄长知道会害阎逍被罚,这件事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还有呢?你还记得什么?」他猛然起身,着急追问。
那激烈的反应吓到了众人,阎逸上前拉他。「爹,他胡诌的,你别信啊!」
「走开!」阎央却一把将他推开,冲到男人面前,握住他的肩头。「你还记得什么?快说啊!」
望着阎央那眼眶已然泛红的激动面容,男人面无表情,置于扶手的大掌却悄悄握紧。
他还记得,蓝天白云下,好动的小男孩兴奋挥舞手中的弓,结果划伤后头的叔父,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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