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寒冬上 。。。
这个冬季冷得很,北京城接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雪,整个城市也没有了颜色,满眼都是刺目的白。
三福茶楼是京城最有名的茶楼,每日里不缺达官贵人,豪绅富贾。更有少爷小姐,时代先锋络绎不绝。时代开放了,赶时髦的少爷们都穿上了西装,打起了领带,一派洋人的作风。闺阁小姐们也走出了家门,展望着新奇的世界。更有开明的家长送女儿去学堂唸书,民国初期供女子上学的学校很少,只有一两所教会经办的学堂收女学生,所以能唸书的女子少之又少。不过,这些新鲜的事情总是时代的进步。
民国,是令人向往的新社会。
茶楼上面的雅间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身着长袍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肤黝黑,面庞清俊肃穆,一看是就戎马半生的军人,他背脊挺直的坐在窗子旁边,聚精会神的翻看着手里的报纸。
“河北千人游行示威,反对袁世凯称帝;南方三省通告独立,反袁复辟——”
“将军,您请到客人到了。”一个悦耳的声音轻轻的响起,帘子外走进一个美貌俏丽的女子。
男子抬起头,谢道:“辛苦了,凤仙。”
叫凤仙的女子露齿一笑,“应该的。”对外面说道:“您请进。”
风轻柔的拂动珠帘,来人用手杖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大哥,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淡淡的,明显客气却令人觉得透骨的凉。
男子看着来人,精神为之一振,“小渊长大了,大哥快认不得了。”
“小妹得知大哥来了,一直没时间拜见,真是无礼呢。”来人笑道。
男子也笑道:“我前日才知小渊一月前就从日本回国了。我还知道大总统赏赐了很多礼物给你,总统府上下都忙着为你接风洗尘,看来渊儿在总统身边很得人心呢。”
“大哥说笑了,如今外面的人谁不知道大总统最器重最仰仗的人是您呢?听说大总统赢得如今的地位,可以说大哥功不可没!”女子的声音依然淡,精光毕现的眼眸却没有几分笑意。
男子忽然叹了口气,神色不悦。
“小渊,其实我,这些并不是我的初衷——”
女子微微叹了口气:“大哥何出此言呢?如今大哥是总统最器重的人,总统委以重任,大哥还是做好份内的事为好。”
“我蔡锷不过是响应四万万同胞的呼声,推翻腐败没落的清王朝,建立共和民主。可是,我发现自己的满腔热血似乎被人利用,我们同胞的鲜血白流了——”
男子不在乎她的冷意,发出满腔愤慨。
女子没有看他,而是看向窗外飘扬的雪花。
小凤仙觉得气氛紧张,连忙笑道:“二位久别重逢,正该好好叙叙,茶冷了,我这就去准备些热茶来。”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空气里都有冰冻的味道。
“大哥想做什么,总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小妹劝也无用。不过呢,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望大哥体谅。”女子说完,戴上礼帽。
“小渊!”蔡锷急忙叫住她,“如果大哥有难处,你可以祝我一臂之力吗?”
这时,外面一阵古筝声破空而起,划过空间的距离,飘飘扬扬的穿街过巷进入茶楼,接着清绝空灵的妙音有如仙乐震撼天地。
蔡锷奇怪的看着小凤仙,“谁的琴艺如此绝妙?”
小凤仙笑道:“是水仙馆的歌妓竹筠姑娘!她刚刚来京城的,因为琴艺高超,歌声美妙,不到一个月,就成了京城第一块牌子呢!竹筠姑娘很好,我常常过去向她请教琴艺呢。哪天将军过去听听就知道凤仙所言不虚了。”
渊拱手道:“大哥雅兴,小妹就不奉陪了。”
蔡锷回了礼,笑叹:“今日难得见面,小渊却急迫离开,真是扫兴呢。也罢,明日我去觐见总统也能见到小渊吧。”
渊淡淡一笑,“告辞。”
小凤仙看着她走出房间,有些纳闷,“将军,这位姑娘如此倨傲冷漠,她是什么人呀?”
蔡锷喝着刚沏好的碧螺春,沉默了会儿,才说道:“小渊是我老师的女儿,她八岁那年老师得罪荣禄被陷害,家破人亡,只有她被袁世凯从牢里救出来。后来她不知所踪,直到前日我才遇见了她。原来过去她被袁世凯送去德国受训,因为受到革命党刺杀受了伤被送去日本治疗,月前刚刚回来。”
小凤仙咦了一声,“德国受训?她一个女孩子飘洋过海?”
蔡锷抬头看了看她,“凤仙觉得女孩子出国留洋不可思议?清末皇室为了富国强兵曾经选拔优秀青年出国深造,虽然没有女子,而总统当时是负责这件事的官员,要送几个女孩子去留洋也不难。嗯,小渊比较特殊。”
“我说怎么觉得她与众不同呢!”小凤仙若有所思的笑了。
清脆悦耳的曲子,如山泉般流畅。斜对面的水仙馆是家青楼,笙歌燕舞的青楼从来不嫌寂寞,乱世里这种地方生意出奇的好。无论什么时代,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有几个男人真的嫌这里肮脏了?
竹筠姑娘虽然是头牌,却是琴妓。她弹得好曲,唱得好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所以,老鸨留着她想发财,给予特殊优待。只是弹曲唱歌,不接皮肉生意。
也因此,竹筠在这种风月场还能留着清白身。不过她明白,一旦没有了价值,或者说强权欺凌,区区一个青楼如何保得她清白?
可是,生逢乱世的人们谁能在混乱黑暗的世界里安身立命,何况孤苦无依的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如何独善其身?
玄凯,那个热血青年,是自己的依靠吗?
一阵阵凄凉哀婉的叹息从指尖流泄——
渊经过水仙馆的后门,微微侧过身,抬头看了楼阁上的纸窗,靠着墙壁静静的聆听。
“福儿,外面还下雪吗?”
她听见一个动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赶紧压低帽檐,听到窗户被推开的吱呀声,她快步穿过巷子向自己停靠在前方的汽车走去。
“小姐,怎么了?”福儿看到小姐伸长了脖子朝下面张望,十分奇怪。
竹筠很惊喜,“福儿,你来看!那个,那个人是不是她?”
“谁啊?你说谁啊,小姐?”福儿的脖子伸得更长,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迅速钻进了汽车。
竹筠苦笑着摇头,“如果有缘,也不会三番四次的错过了。”
福儿恍然道:“小姐呀,你还记得那个姑娘哪!人家不想要你报恩,你怎么老想着这事呢?真是的,看那位姑娘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身份不寻常呢,又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呢?”
“对,福儿,你说得有理。”竹筠苦笑着,又回到古筝面前,手指轻弹,行云流水般的妙曲再次响起。
玄凯,报社记者。暗地里是革命党,策划刺杀袁世凯的行动。他是竹筠的表兄,竹筠来到北京靠他的帮助才进入水仙馆卖艺。有必要说明的是,水仙馆是革命党用来开会的秘密据点。
玄凯是馆里的常客,对竹筠很钦慕,也告诉她他的真正身份,立誓说自己为了共和民国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昨日玄凯负伤回来,告诉她这次的对手很厉害,不早日除掉日后必成大患。她并没有留意他说得那个名字。玄凯是舅舅的独子,燕京大学的高材生,祖籍洛阳,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玄凯来到北平做了一家报社的记者,很快便投奔了革命党,成了中坚分子。
她是谁呢?
竹筠苦笑,眼前浮现那日的情景。
那是她和丫头福儿在从苏州来北平的火车上遇到的一件事。
隆冬时节,火车上的人都穿着厚实暖和的棉衣,使得本就拥挤的车厢更显得无处落脚。还好,她买的是包厢票,虽然已经挤满了旅客,还可勉强容身。
福儿推开挤过来的人群,护着前面的小姐,急道:“小姐,你的古筝啊!”
竹筠见包袱里的古筝几乎被身旁昏睡的男人挤坏,慌忙扯着被身旁男人压着的包袱,请求道:“先生,请你高抬贵手,我的东西就要坏了。”
那男人刚剪过辫子,脑门还是秃的,后面的头发还很长,他歪头看了身旁的女子,本来昏昏欲睡的眼睛一个激灵,垂涎欲滴:“姑娘叫我吗?”
竹筠皱着眉,将包袱扯到怀里抱紧。
男人来了精神,凑了上来,“我说怎么打了个盹儿就梦到仙女呢?原来是姑娘啊!哦,没请教姑娘芳名?姑娘怎么孤身一人呢?如今世道不太平,火车上更是混乱危险,不如让本少爷照应姑娘吧!”他笑得□,色迷迷的盯着她。
福儿忙护着主人,一把推开男人,怒道:“走开啦!”
“臭丫头,找死啊!小心本少爷要你的命!”男人瞪着一对鼠眼,恶狠狠地骂着。
“你敢?”福儿也瞪着大眼。
“黄毛丫头作死呢!”男人抬手推了福儿一掌,福儿哪里禁得住他的大力,踉跄着向后倒去。
不过,她感到自己被人托住了臂膀,没有跌倒。
对面的旅客被惊醒,明白了怎么回事,便指责这个无赖。
“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家,有没有王法了?”
“叫警察,叫警察!”
男人很是嚣张,“干什么干什么?告诉你们,本少爷的名号响着呢,徐世昌是谁,是我大伯父,谁敢多管闲事,哼,有他好看!”说着,他掏出腰带上的手枪炫耀着,“这是什么,认得吧!”
旅客们顿时噤声,敢怒不敢言。
男人得意的笑着,突然抓住竹筠的手臂,露出一嘴的黄牙,“姑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识相点吧!”
竹筠脸色发白,挣扎着站起来,怒道:“先生,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哼,大清都灭了,如今可是民国的王法,大总统就是王法!本少爷要了你,你找大总统去评理去!”男人捏着竹筠的臂膀,拖向他的座位。
哈哈哈,一阵猖狂的笑声,竹筠有点眩晕,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无力的按着椅背,几乎跌进男人的怀抱,男人哈哈大笑:“哟,弱不禁风的美人儿,要本少爷可怜可怜你吧!”
福儿吓得直哭,慌忙拽着她,“小姐,小姐!”
突然,男子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啪的一声脆响,他还没看清什么,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啊,谁?谁!”他眼冒金星,分辨着眼前晃动的人影。
黑色的皮大衣,白礼帽,厚厚的红围巾,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礼帽下面的一部分,冷冷的声音:“你还知道民国,就该明白天下还有王法!”
男子指着她:“你,你胆子不小啊,敢打我?我,我可是徐,徐辉祖!”
“你就是徐世昌的侄子?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徐世昌真是缺乏管教。”
男人恶狠狠的瞪着眼珠,“你,你敢这样说我伯父?”
女子冷笑一声,“好吧,等到了北平,你叫你伯父来找我。”
“你是什么人?”徐辉祖愣了一下。
“我姓顾。”女子转身就走。竹筠很想表示感激,可惜自己喘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够狂妄!
徐辉祖突然掏枪,恶狠狠的对着她的背影,众人吓得没了声音,下意识里都想提醒这个神秘的女子。
叮!一声铁钉撞击的声音,徐辉祖大叫,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原来他的手枪被打落,一枚长钉钉在他的手心。他鬼哭狼嚎,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这下炸了锅,车厢里的旅客四散奔出,警察吹着笛子闻讯赶来,竹筠紧张的看着神秘女子,“多谢救命之恩,姑娘,我连累你了。”
女子稍稍抬了抬下巴,却对身后跟来的随从说了什么,等竹筠想看清楚她时,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福儿扶着主子,拿出药给她吃。
留下的男子忽然上前说道:“警察来了很麻烦,姑娘随我走。”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等着吧!”徐辉祖咬牙切齿的骂道。
哪敢多呆片刻,福儿扶持着竹筠跟着那男子挤开人群朝后面的车厢走去。等下了车,竹筠还没表示感谢,那男子飞快地消失在人群里。
竹筠很想知道当日救自己的女子是谁,也好表示感谢。可是除了知道她姓顾,连她的长相也没看清楚,人海茫茫,偌大的北京城,上哪儿去找她?
清歌妙音,琴棋书画,纪竹筠来到京城不到一个月,已经名动天下。她不算美,相貌说不上倾国倾城,可是她的身上有仙气,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显露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她的神韵,她的才艺,在整个北平城里无与伦比。
水仙馆的左对面就是齐云坊,那里的头牌花旦小凤仙仰慕竹筠的歌艺,经常过来讨教。因此,纪竹筠也认识了那个大人物蔡锷。那日蔡锷听到水仙馆里传出的古筝曲,非要小凤仙带他上来一睹芳容。也就是那日,纪竹筠再次看到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呢制大衣,礼帽,纤瘦高挑的身材,神秘冷漠的气质,已经过目不忘的影像。当小凤仙跟她说起茶楼里奇怪的神秘女子时,她感觉这个女子就是她看到的人。
蔡锷再来听曲时,她考虑了很久,心里憋得太久,问出这个问题时声音竟然有点发抖,“竹筠想请教先生一件事。”
蔡锷微笑道:“纪小姐请说。”
她的声线很优美,带着迷惑人的味道:“竹筠想问先生,那日茶楼里的姑娘是先生熟识之人吗?”
蔡锷好奇,“纪小姐认识她吗?”
纪竹筠嘴角一牵,慎重的说:“当日竹筠在来北平的火车上遇到了一个流氓,幸好为人所救才保了平安。我只记得她姓顾,连她的长相也没看清。竹筠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也报答不了人家什么。可竹筠也知道人活在世上总要恩怨分明,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蔡锷微微笑道:“纪小姐以为当日救你之人可能是前日与蔡某在茶楼之人?”
纪竹筠点点头,期待的望着蔡锷,“先生说得不错。虽然竹筠未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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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恩人的相貌,却记得她的背影,应该不会错的。”
蔡锷哈哈一笑,看了看小凤仙,叹道:“凤仙,你可知道纪小姐说得人是谁?”
小凤仙浅笑:“将军就别卖关子了,看把我们竹筠急得!”
蔡锷笑道:“纪小姐莫急,你说得恩人其实是蔡某的小师妹,元渊是也。我在讲武堂时期,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师顾悟中老先生,前清的状元呢。元渊正是他的小女儿。后来,我出国留学,再没见过老师一家。直到我来到北平,才知道元渊从日本刚刚回国。我想,元渊是在回来的火车上遇见纪小姐的。”
纪竹筠微微一怔,顾元渊?
是玄凯说得那个人吗?袁世凯身边神秘的保镖,革命党眼里的头号障碍,玄凯做梦都想除掉的那个人?
可,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叫顾元渊的杀手竟然是名女子,还是救她的恩人!
她有些恍惚,耳朵里却听到蔡锷的声音,“顾老师因为得罪荣禄被杀头,大总统素与顾老交好,便私自收留了元渊,秘密将她送去德国受训。她回来一次,不幸受伤,又被大总统送去日本养伤。其实,元渊的身份很独特,大总统将她收为义女,在总统府的地位很高呢。而且——”他笑了笑,又说道:“如果纪小姐执意要报恩,蔡某可以为你引见。”
纪竹筠怅然一笑,“原来是袁大总统身边的红人呢,那竹筠不敢高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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