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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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左手-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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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文天一亮就起床做早餐了。太阳升起来了,给山谷边缘灌木丛顶上镀上一层金辉,我们装好雪橇,出发了,埃斯文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雪开始在雪橇上面结一层硬壳,每到开阔的斜坡,我们就跑步疾行。那天,我们先是绕森林边缘而行,然后进入了森林,那座森林与普利芬农场毗邻,长满了矮小、茂密、弯弯曲曲的梭树,树上挂满了冰凌。我们不敢走通往北方的干道,但有时候借助伐木路辨别方向,林中没有倒伏的树木,也没有低矮的灌木丛,我们一路顺风。到达塔润帕斯后,沟壑与陡峭的山脊也少了。到了傍晚,雪橇里程计显示当天的行程为20英里,我们却没有前一夜疲倦。

我们用了三天时间穿过塔润帕斯森林。

最后一天,埃斯文早早地停下来,搭帐篷露营,以便设陷阱捕获帕斯瑞兽。那是冬季星上一种小型陆地动物,大小同狐狸差不多,卵生,食草为生,皮毛光滑润泽,呈灰色或白色。埃斯文捕猎是为了取肉,帕斯瑞兽的肉可以食用。当时帕斯瑞兽正在大量往南迁移,由于它们奔跑轻捷,又喜孤独,因此一路上我们仅看见两三只,但梭树森林里的每一块空地积雪里都星星点点地布满了无数这种动物足印。

埃斯文设下陷阱才一二个小时就满载而归。他捕获了六只帕斯瑞兽,洗净剥皮,把一些肉挂起来冻干,炖了一些肉用作晚餐美味。

格辛人不善于打猎,因为没有什么可打的——除了水产丰富的海产外,那儿没有大型草食动物,因而也没有大型肉食动物。格辛人主要从事垂钓与种植,我从未见过一个格辛人手上沾有血迹。

埃斯文递过一张皮让我摸,皮毛又厚又柔软,手摸上去几乎没有感觉。我们的睡衣、皮大衣和风帽全都是用这种皮毛做内衬,保暖功能无与伦比,而且十分美观。

“炖来吃,”我说,“太可惜了。”

埃斯文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说道:“我们需要蛋白质营养。”说着他就将皮毛扔掉。

埃斯文是对的,通常他都是对的。一只帕斯瑞兽有一二磅肉可吃,那天晚上我吃完了我那一半炖肉。第二天清晨,我们开始爬山时,我推起雪橇来力气陡涨了一倍。

那天我们开始翻山越岭。此时,天气陡变,温度升至冰冻点以上,淫雨霏霏。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在冬天气温上升时格辛人就抱怨,气温下降时他们反倒欢呼。下雨对城里人来说,只是不方便而已,但对旅行者来说,却是一种灾难。整个上午我们都在拉雪橇爬山本森山脉侧面,脚下是深陷、冰冷的雨雪稀泥。到了下午,斜坡上的积雪大都融化了,雪水成河,泥浆与石砾地绵延数英里。雪橇本来是带轮子的车,现在没有了轮子,简直是举步维艰,它不是陷在稀泥里,就是翻转过去。黑夜已经降临,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悬岩下干燥的地方或一座洞穴,以便搭帐篷过夜。埃斯文说过,我们这种帐篷只要里面保持干燥,那么在任何天气下我们都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在里面。“如果你弄不干睡袋,夜间你就会散失太多的体温,我们的给养短缺,不允许那样。不能指望阳光把东西晒干,所以我们千万不能打湿东西。”

然而,这天晚上我们还没有搭起帐篷,东西就全湿透了。我们蜷缩在暖融融的火炉旁,帕斯瑞兽肉炖好了,我们吃上滚烫的炖肉,美味可口,几乎化解了一切烦恼。整整一天我们都在爬山,但雪橇里程计却显示我们只走了九英里。

“这一天我们没有完成任务。”我说。

埃斯文点了点头,利索地敲碎兽骨吸取骨髓。他已经脱掉了湿透的外套,只穿了衬衫、马裤,赤着脚,衣领敞开,动作麻利、强悍、坚韧,满头毛茸茸的光滑头发如同鸟的羽毛在滴水,滴了一些到肩膀上,犹如屋檐滴水,他自己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一点也不泄气,他是大地的儿子。

我吃了帕斯瑞兽肉不消化,夜里闹腹绞痛。我睁大眼睛躺在湿漉漉的黑暗里,倾听雨声淅沥。

早饭时埃斯文问我:“昨夜没有睡好吧?”

“你怎么知道的?”其实他睡得很沉,就连我走出帐篷时,他也几乎没有动一下。

他又瞪了我一眼:“出了什么岔?”

“拉肚子。”

他眨了一下眼,粗声粗气地说:“是肉的缘故吧。”

“我想是的。”

“怪我不好。我本该——”

“不要紧。”

“你能行走吗?”

“能。”

阴雨绵绵。海上吹来西风,使即便是海拔三四千英尺高的这里,气温也保持在华氏30多度。漫天灰雾,细雨蒙蒙,能见度极低,四分之一英里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中午停下来吃点东西时,我觉得不舒服,身体发冷,咽不下食物。我们又继续赶路,现在爬山了。雨下呀下,下个不停。下午早些时候,我们来到一块巨大的黑色悬崖下面,埃斯文叫停下来。我还没来得及脱下挽具,他就差不多搭起了帐篷。他命令我走进帐篷,躺下来。

“我没问题。”我说。

“你有问题,”他说,“进去。”

我服从了,但讨厌他的口吻。他带着过夜必需品走进帐篷时,轮着我来煮饭,我便坐起来动手,他又用同样以先发制人的口气吩咐我躺下来。

“别对我指手画脚的。”我说。

“对不起。”他背向着我,生硬地说。

“你知道我没有生病。”

“不,我不知道,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只好根据你的脸色来判断了。你的体力还没有恢复,旅途又艰难,我不知道你的体能极限如何。”

“我的体能一旦到了极限,就会告诉你的。”

我对他的保护大为恼火。他比我矮一个头,体格像女人,脂肪多,肌肉少,我们一块拉雪橇时,我不得不放慢脚步,怕他跟不上,不得不少使点力气,怕把他拖翻了,犹如一匹雄马同一匹骡子并肩拉车……

“这么说来,你没有生病?”

“没有,只是很疲乏,你也疲乏了。”

“是的,我也很疲乏。”他说,“先前我对你很担忧。我们的路还很漫长呢。”

“今天我们走了多远?”

他莞尔一笑,说道:“六英里。”

第二天我们走了七英里,再一天走了12英里,再过一天我们走出了雨水,走出了云雾,那是我们旅程的第九天。我们已经爬到海拔五六千英尺的高度,脚下是高原,遍布近期造山与硫化过程的痕迹,我们已经进入山本森山脉的火山区域。高原逐渐变窄,乃至成为一道峡谷,峡谷又逐渐变窄成漫长的山脊之间的隘口。我们接近隘口尽头的时候,雨云渐渐稀薄、散开。北风乍起,寒气逼人,完全驱散了雨云,我们左右山脊上方的群峰呈现,山峰上的玄武岩与白雪,背衬着湛蓝的天空,沐浴着骤然而至的阳光,黑白辉映,绚丽灿烂。我们前方,也就是北方,雨过云散,露出蜿蜒曲折的峡谷,覆盖着冰和巨石,组成一道墙横越峡谷,那是冰墙。我们举头仰望,只见冰墙边缘就是大冰川,即戈布宁大冰川,一望无垠,向着遥远的北方伸展。

埃斯文站在我旁边的挽具里,眺望着这壮丽的景象,这不可言说的蛮荒,他感叹道:“我终于见到了这奇观,也不枉自活了一世。”

我也有同感。结束前面的旅途固然是件好事,但最终来说,重要的还是旅途本身。

这些坐南向北的山坡没有下雨,冰川从隘口往下面绵延到冰碛山谷。我们收起车轮,放下滑橇,套上滑雪板,出发了——朝山下往北行进,进入浩瀚、沉寂的大漠,火与冰的大漠,仿若看见黑白分明的大字“死亡、死亡”,赫然醒目,横跨大陆。雪橇奔驰,轻如鸿毛,我们欣喜若狂。

第十六章火山之间

元月24日。艾躺在睡袋里问道:“你在写什么,哈尔斯?”

“记录。”

他轻声笑道:“我也应该为艾克曼的档案记日记,但没有声纹写字器,我坚持不下去。”

我解释说,我的日记是为艾斯特我的父老乡亲们写的,他们将进行适当剪裁,使之成为艾斯特领地记录的一部分。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家族,我的儿子,于是我改变话题,驱走思乡之情:“你的双亲健在吗?”

“死了,”艾说,“死了70年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艾本人还不到30岁呢。

“你们的时间概念和我们不一样吗?”

“不对,哦,我明白了,我跳跃了时间。从地球到汉思——达文纳特星20年,从那儿到艾卢尔50年,从艾卢尔到这儿17年,我在地球上只生活了七年,但我却是120年前在那儿出生的。”

早在艾尔亨朗,他就向我解释过时间在其速度同光速差不多快的宇宙飞船里是如何缩短的,但我没有将这个事实与人的寿命联系起来,也没有与人在他自己星球上生活的时间联系起来。这些不可思议的飞船从一颗星球旅行到另一颗星球,他在其中一艘仅呆几个小时,他的乡亲父老们却个个都老死了,寿终正寝,他的孩子们也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终于说道:“我想自己是个流亡者。”

“你为我而流亡——我为你而流亡。”他说着又笑了,沉闷的寂静中响起一丝欢声笑语。我们从隘口下山已有三天了,一路艰辛,却无所收获,不过艾却不再垂头丧气,也不再盲目乐观了,而且对我也心平气和了。也许是因为他出汗把药效散发掉了,抑或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学会了和睦相处。

气温华氏12度,阴云密布,没有一丝风。但愿在我们穿过这地方与冰川长臂之间的死亡谷之前,别降大雪。我们看见死亡从山脊向西延伸数英里,它似乎是一条宽阔的冰河,从两座火山之间的高原流淌下去,火山顶还冒着烟雾呢。如果我们能从较近那座火山的斜坡登上冰河,也许就可以沿着冰河爬上冰雪高原。我们的东面,一座较小的冰川往下通向一座冰湖,但道路弯弯曲曲,即使在这里也可以看见冰川上的水隙口。就我们目前的装备来看,是无法穿越那座冰川的。于是,我们决定试一试从火山之间的那座冰川走,尽管往西到达那里,我们要多走两天的路程。

元月25日,微风小雪。我们没有旅行,整天都在睡觉。已经连续拉了近半个月的雪橇,睡觉可以恢复体力。

元月26日,微风小雪。觉睡足了。艾教我一种地球上的智力游戏,用小石子在方格盘里玩,他们称之为“走”。艾说,这儿有足够的石子玩“走”的游戏。

在对帐篷加热问题上,我们必须相互让点步。他希望帐篷暖和,我更希望帐篷冷——一个人舒服就意味着另一个人热成肺炎。于是,我们达成妥协,他躺在他的睡袋里冷得战抖,我躺在我的睡袋里热得出大汗,不过,考虑到我们从不同的星球走到一起,同住一座帐篷,我们已算相处得够好了。

2月1日,风雪之后,天放晴了,整天温度计指示都在华氏15度左右。我们扎营在较近那座火山的西面矮坡上,我的奥格雷纳地图标明这座火山叫做德莱梅戈山,横跨冰河那座火山叫做德纳姆勒山。地图是粗制滥造的,我们西面有一座巨大的山峰,在地图上却找不到,而且地图不成比例。显而易见,奥格雷纳人并不常常到他们的火山来。这儿除了壮美景色外,没有什么资源。今天我们走了11英里,山高路陡,全是岩石。艾已经熟睡了。下午我的脚卡在两块巨砾缝里时,不慎扭了一下,结果擦伤了脚后跟的筋,害得我整个下午都一拐一跛的,不过休息一夜就会好的。明天我们要下山到冰川上去。

我们的食物给养似乎锐减得惊人,好在我们吃掉的是粗粮。我们总共带了90到100磅粗粮,其中一半是我在塔鲁夫镇偷来的。从塔鲁夫镇偷来的粗粮吃完了我反倒高兴,这样雪橇拉起来也轻松些。

2月2日,气温华氏20来度,下冻雨,冰河上狂风怒号,仿若隧道里的穿道风。我们露营在一条狭长、平坦的永久性冻雪带上,离冰川边缘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从德莱梅戈火山下山的路艰险陡峭,怪石林立;冰川边缘多有大裂谷,处处是石砾和岩石陷在冰层里,我们只好给雪橇套上轮子。走了还不到百步远,一只轮子就嵌进岩缝里,轮轴也弯曲了,于是我们改用滑雪橇。今天我们只行进了四英里,而且方向仍然是错的。广袤的冰川呈一条漫长的曲线,往西绵延到戈布宁高原。这两座火山之间的冰川宽约四英里,走到它的中央地带不会太难,但它的裂谷比我预想的多,而且表面已经融蚀了。

德纳姆勒火山正在喷发,冻雨落在嘴上带有烟味和硫磺气味。西面雨云弥漫,终日黑幕低垂。云、冰雨、冰、空气等等一切,全都变成暗红色,随即又逐渐褪成灰色。冰川在我们脚下微微颤抖。

艾斯克奇韦·瑞姆·伊尔·赫提出假说:奥格雷纳西北部及其列岛在近一万到两万年间火山活动在加剧。他还预言冰川世纪的终结,至少是它的隐退,继而出现间冰期,火山释放进大气层的二氧化碳到时候将积聚成保温层,蓄积从地面反射来的长波热能,与此同时允许太阳热直接进入大气层,而不损失热能。他还预言,全球平均气温最终将增加华氏30度,高达72度。我很高兴,到那时我已不在人世了。艾说,地球上的科学家也提出了类似的理论,来解释他们最后的冰川世纪为什么还在不完全地隐退。这些理论既无法辩驳,也无法证明,没有人确切知道冰川之谜。“无知之雪”一直没有被人踏踩过。

2月3日。里程计显示今天我们走了16英里,但按直线距离计算,我们离昨夜的营地不到八英里远,还在火山之间的冰隘口里。德纳姆勒火山正在喷发。我们来回徜徉,寻找一处冰隙的尽头,以便让雪橇整个儿通过,然后又寻找下一处冰隙的尽头。我们试图北行,结果却老是被迫往西或东行进。

今天清晨艾的脸冻坏了,我偶然发现他的鼻子、耳朵、下巴全成了死灰色。我揉了揉他的脸,他苏醒过来,还算好,不很严重,但我们务必小心谨慎。狂风呼啸,扫荡冰川,简直是死亡之风,我们只好顶风而行。

2月4日。小雪,气温华氏15到20度。今天我们行程12英里,其中大约五英里是有效行程,戈布宁大冰川边缘愈来愈清晰了,矗立在我们头上方的北面。此时,我们看见冰河有数英里宽,德纳姆勒火山与德莱梅戈火山之间的“手臂”仅存一根指头了,此刻我们处在“手臂”上。从营地转身往下眺望,只见冒着黑烟的山峰兀然横立在冰川流上,将其分裂、撕开、搅动。再向前面远眺,可见冰川流开阔,逐渐升高,呈曲线蜿蜒,俯瞰着黑沉沉的山脊,与峰仞千尺的冰墙相接,冰墙锁在云、烟、雪中。火山碴与尘埃随雪飘落,冰山布满了,或冰里陷满了碴块,冰面便于行走,但拉雪橇却艰难,看来又需要用滑橇了。有两三次,火山喷出的石块重重地落在我们身边,呼啸着撞击冰地,燃成一块大窟隆。我们犹如渺小的虫子爬过一个正处于形成过程中的肮脏、混沌的世界。

还是要赞美尚未完成创造的造物主!

2月5日。上午就没有下雪了,多云有风,气温华氏15度左右。我们脚下,大漠冰川从西面往下延伸进入峡谷,眼下我们站在冰川的东端边缘。德莱梅戈火山和德纳姆勒火山或多或少被抛在我们身后了,只是德莱梅戈那尖削的脊梁依然耸立在我们东面。我们爬呀爬,已经爬到一个关键的地方,从那儿我们必须选择,是继续沿着茫茫的冰川西行,逐渐登上冰川高原,还是冒险攀登在今晚营地以北一英里远的冰岩峭壁,缩短20到30英里路程。

艾宁愿冒风险。

他压根儿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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