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管被回忆填满,心脏剧烈撞击。是不是有尽头?
不经意地频频回望,直到楼上出现人影。
叶舟由招待领着缓缓下楼。直挺的黑色蕾丝礼服,下摆从腿沟处裂开,长及膝侧。与之对比的,整个人从头发到小腿却像精灵一样近乎透明地白。脸颊绯红,唇也不染而红,病态的妖娆。
司徒菁这么想着,也不由苦笑。
司徒菁扶了扶叶舟的肩膀,不过是向别人示意自己主人的身份,便退开几步。叶舟露出一抹惯性的微笑,无论被自己抱着或者孤零零站在那里。“叶舟,来见过几位老板。”冷眼瞧着叶舟以同样的笑对着别人,半推着接过不知哪一方送来的酒杯。心里明白她此时其实早已分辨不出对着的是谁。
如果自己见惯了还会觉得无名火在身体里窜动,那么梁安澜来了场面只能更好看。想起前日梁安澜故作镇静,明明嘴角都在抖动。梁安澜还是这么在意叶舟,对于自己来说是否算是胜利的筹码呢?要有多爱才能恨得彻骨。
余光一瞟就看到梁安澜匆匆进场。脱下黑色亮片大衣,露出黑底白文的斜肩小礼服。卷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耳畔,却并不显得古板老气。到底年轻许多。并非迟到,在停车场里耽误了许久。大约是听到些关于晚宴的蜚语而犹豫未决。
厅很高,一侧有黄梨木雕花扶手的楼梯。水晶吊灯高悬在正中,四层蛋糕般阶梯状繁复的珠片装饰,四周还有射灯,光线均匀充足。不错的场地。不过是一次主题见不得光的私人聚会,搞出这样的排场,梁安澜多少有些吃惊。
到场的宾客穿着得体,礼服都是出自名师之手,没有一件多余的饰物。如果不是事先搜寻到绝密的资料,怎么会想到华美外衣包裹着的畸形欲念。
四散的矮桌旁并没有认识的身影。场地里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有几个包围圈子。再往里走,人□错的空当,正看到叶舟微翘的雪白头发,笑容像画里,吹弹可破。
就要径直走过去,被司徒菁当面拦下。也只有她一人穿着西装。
“梁小姐如此心急。那几位很喜欢叶舟也算是熟人,她恐怕一时走不脱。不妨先喝一杯。”司徒菁从一旁招待手捧的金色托盘中取下两杯鸡尾酒。梁安澜不接。司徒菁微微一笑,旁边已有一个穿着撩人的短发高个女孩款款走来。
“Amy,梁小姐眼光挑得很,不要让她失望。”司徒菁就势把酒杯送给女孩,“失陪。”留下梁安澜面色阴沉。
被灌得半醉。原本第一杯不该喝得那样急。司徒菁今天分明有几分异样,四周都没有她寒冷的目光。真的放任自流了吗?
叶舟苦笑。在周围人眼里,却流露出媚态。叶舟今天喝得很爽快,宴会不过进行了三分之一,人已经完全撤防。这一次总有机会带她私下聊一聊吧。莫婉儿已经搂住了叶舟的腰,叶舟含着酒送入莫婉儿口中,小圈子爆发了短促的噱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招待介入,带走叶舟。没有更多解释,不过是司徒菁发话。
“司徒菁么?这么早就想到我?”叶舟讪笑,燥热的血在皮肤下跳动。生理反应带动着内心的转动,更像是任凭欲望驱逐的机器,在恐惧中焦躁地迈进。
引路的人没有回答。
梁安澜远远得望着叶舟摇晃着上楼,妖娆的姿态,像被重注灵魂的躯体。魔鬼,攫取他人的目光,却近乎透明地游离在外。明明瞧到她扫视这边,却犹如不曾看到。真如她所说,叶舟已经死了吗?
身边除了之前的Amy又多了几个人,大约是听了司徒菁的吩咐,死缠住自己。梁安澜有几分不良的预感。今天的事情暂时瞒着曾沧海,只有潘岳泽陪在身边,如果起了争执……明知是鸿门宴,之前踌躇着如何布置时,潘岳泽忽然看穿了似的询问要不要告诉曾沧海,并保证凭她自己有把握带梁安澜全身而退。
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然而司徒菁太过神出鬼没,梁安澜仗着曾沧海的权势,也宁肯孤注一掷。
叶舟,你究竟是要什么?如果为了钱,为了一方势力的庇护,现在我都拥有……
“你恨吗?”声音忽远忽近,难以捉摸。
“在说什么……”
指尖触碰到金属纹路。时空像风一样穿透身躯。猛地战栗,清醒了几分,又似乎陷入更深的虚幻。
“握紧你的枪。”轻柔的女声却分明是命令的语调。
“……”
“不想用自己的手改变命运吗?叶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
命运?越发恍惚。枪坠着手臂,掌心摩擦着的机械制造的精准条纹,扳机像焊死一样钉在那里,已经不再是冰凉,手中的热气把枪管捂得火热。身体好像一寸寸复苏,太过久远的感官,像是回到第一次杀人的那天。
子弹是很奢侈的物品,至少对于刚出道的叶舟来说是这样。第一次实弹“训练”,目标不是草扎的假人,也不是跃动的兔子。在那之前,就算无数次想象过,无数次做梦梦到这样的场景,却从不曾想真正实践的一刻,冷汗竟然滑脱掌心。
那个已然蓬头垢面已然辨不清容颜的中年男人像烂泥一样抹在积着落叶的长椅上,酒瓶滚落在地,人摇晃着也向前扑倒,只有手里的筹码略微举起。
酸苦的液体涌上喉头。闭上眼睛,手枪像是在跳动,带动整个人都颤动不已。
“不是说恨吗?”司徒菁的声音冷漠到近乎嘲讽。“握紧你的枪。”根本不是劝告,仅仅是命令。与其说搭档,对于毫无还手之力的目标,司徒菁仅仅起监督作用。
条件反射一样,双手攥紧枪托。
“居然会犹豫。”失望的语调。
叶舟自己都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这个男人明明另自己失望透顶,明明不止一次想如果不是他的存在也不会有之后遭遇的种种,在最后一刻却像是出自本能的恐慌。是血液吗?是从他身上继承的鲜血在阻拦吗?嘴唇微动,不自觉地张合似乎要念出那两个字。可是就算到了这步田地,他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好赌成性,心思只存留在自己虚妄的世界里。
但是就算这样,何至于死?
晚风吹得落叶沙沙作响。司徒菁站在身后就像一块冰。“你就永远只能受制于人,就算手里有枪也还是一个废人。”
还是犹豫,说不出口要放弃。将要射出的子弹好像一记烙印,灼烧自己的心房,仅仅是为了证明足够强大到掌控心底的全部邪恶。
就在这时,男人有意似的向树林里一望。
看到男人眉心多出血洞,才发现手枪沉重地双手捧不住。
“生日快乐。”司徒菁搂住自己。
身体就这样瘫软下去,呕吐不止。
16岁,杀死了年少时蜷缩在不幸中不断忍耐的自己,封印破解的一瞬,随着呕吐,所有潜在的黑暗迅速抽芽恣意生长。
其实杀人这样的事情再简单不过。对于一个亲手弑父的恶魔,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包括自己的生命。
第 25 章
“叶舟——!”因为惊讶或者恐慌而嘶哑的陌生女声刺穿包围。
叶舟从暗黑的场景里跳出,耳边又传来絮絮不止的魅惑声音。“真成了废人。因为你可怜虚伪的善良,埋葬周围人的生活。”像重新结起的雾气。
难道可以不憎恨吗?四年前和梁安澜重新踏上N市的土地时怎么会想到变故来得如此迅捷,天翻地覆?
水晶灯灭了光彩,角灯勉强散着微光。追光灯射向舞台,圆桌上固定的金色的支架闪闪发光。女人腰腹被支架托起,手臂和脚踝则锁在桌面四角,上油的蜜色肌肤亮暗分明。如果不是另一个女人挑逗下的轻喘战栗,梁安澜实在难以相信那是真人。
趁着全场目光汇集的时刻,梁安澜借着小潘的掩护,甩脱了Amy。上楼,转入过道。两边并排十几个房间。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左首一扇门缓缓打开,充沛的光线溢出,空洞的房间正中,叶舟握枪的手臂兀自平举。绑缚在靠椅上的女人侧歪着头,浓黑的长发悬在空中。
“不要!”
叶舟像被电击,手一松,连退两步。
带着消音器的手枪砸在地板上,叶舟跌坐在地。
“姐!”梁安澜直冲进屋,视线不受遮挡,齐喻胸口绽开嫣红的花。子弹射穿心脏。颤抖着抱住齐喻。微热的身躯,血液已经凉了。中指撩开坠下的刘海。双眼紧闭,脸颊上还落着泪痕。两年未见,岁月改变了人的模样,梁安澜不忍细看,却无法移开目光。
坐在西餐厅冰凉的瓷砖上。最后一次通话。
“姐,”汗水渗出,几乎握不住手机。“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请,不要骗我。”
“小蝶?发生什么事了?”齐喻察觉到异样。
“叶舟,我见到叶舟了。”
“叶舟!她……”齐喻的语气不是一般的吃惊。
原本还在赌是否真的有叶舟其人。齐喻一开口便露出破绽。所有迷蒙的梦境忽然被宣告为真实经历。所谓平凡家庭的生活成了掩盖真相的空白墙纸。难以分辨的往事,模糊的倒影,还有那些绵长的痛苦忽然从裂缝中跳出,让人窒息。
“小蝶,你确定是她吗?她不是在那次火灾的时候死了吗?不是你亲眼……”齐喻听到梁安澜小声的啜泣终于止住了声音。
“她,她说……”叶舟说叶舟死了。所以之前都是假的吗?让自己误以为叶舟死了?不!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
“她说什么?不要听她,离她远一点。那种人沾上了就没完没了……”齐喻强硬的说教无法掩饰内心的惶恐。在齐喻眼中,叶舟会纠缠到底吗?
“姐……”梁安澜只觉得难过,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叶舟。可是所谓“陌生”“熟悉”是建立在记忆的基础上,而自己的记忆呢,竟然变成了不确定。
“好不容易过上正常生活,她到底要干什么……”
“够了!‘正常’,洗去全部记忆行尸走肉的生活是正常吗?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的生活正常吗?掩盖我曾经生存的痕迹,你以为能瞒多久!”
“小蝶?”齐喻惊呼,“不然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眼看着把你丢火坑里吗?”
“姐……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究竟真相是什么。
“真相?她会害死我们!”齐喻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再说下去,梁安澜把电话挂断。“谢谢你之前的照顾。”轻声呢喃。
原本认为最亲最近的姐姐,不知道该怎么去信任。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不是自己渴望解脱又怎么可能把叶舟全部忘记,姐所作的都是为自己,出于善意,所以更加不可改变。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吧。
那时候打定主意找到叶舟问清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事情的发展自己都觉得不可想象。之后跟着曾沧海回到N市,也没有再联系姐姐。并非有意决裂,可是自己的选择齐喻可以理解吗?而现在,齐喻在自己怀里却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姐,我是不是错了?”
嘶吼着,不会有回答。
“梁小姐,接下来还有一个表演,还请您到场地中去观看吧。”枪管顶在后颈,梁安澜知道今天走的每一步都是司徒菁安排好的,没有选择。包括这一幕,当着自己的面,最爱的人杀死最亲的人。
目光扫过叶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像是塑像一样坐在那里,目光完全越过了自己。毫无感觉吗?
忽然有一道人影闯进来,“梁姐。”
侍应生打扮的男人瞟了一眼潘岳泽,“你们最好马上下去。”
潘岳泽附在梁安澜耳边道:“先走吧。恐怕要曾先生出面才能……”
“为什么?!”梁安澜忽然拾起地上的枪,瞄准叶舟。
扣空。
“安澜……对不起。”叶舟轻声道,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苦笑。
潘岳泽急忙抱住梁安澜,梁安澜疯了一样地挣扎,被潘岳泽死死摁在怀里,离开房间。
听到脚步声,叶舟猛然站起,直扑过去。司徒菁没有闪避,任由叶舟攥住衣领。
“司、徒、菁。”咬牙切齿吐出三个字,却难以接口,下手更狠,司徒菁感到呼吸困难,把叶舟甩在一旁。
“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何必紧张。”司徒菁冷笑着整理衣领。
“你好狠……”
“嗬,我可没有堵她的口,你自己清清楚楚,”司徒菁俯视着叶舟。“药力作用,你可以跟梁安澜解释。”
药力作用?这算什么?记恨自己无数个夜晚因为药力而和别人□?可是你也不止一次用那些东西控制我……叶舟手指扣在地板上,指节发白。胸口一起一伏,整个肩头都在颤动。脸颊通红,血管都在跳动。“你要证明什么?我是人,也有极限,为什么要逼我?!”
“哼……”司徒菁不知道怎么回答,大脑忽然一片空白,做之前明明底气十足,原以为有百分之百的理由,看到叶舟几乎崩溃的模样,忽然没了勇气。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身体弹起,撕扯着司徒菁的衣袖,几乎就在同时被直直摔出去,再一次挣扎,喘息中夹杂着混沌不清的咒骂。拼命的势头。重复毫无意义的动作,司徒菁的衬衣扣子被扯掉一个,猛力一推。
脊背顶在墙上,叶舟沿着墙滑下,在雪白的墙面上拖下血痕。大约是前日的伤口开裂。叶舟不住咳嗽,最终放弃了挣扎,声嘶力竭,“你给个痛快好不好,我服了,求你杀了我……”声音嘶哑起来,最终不能成音。
司徒菁微微皱眉,看着叶舟蜷缩起来,把头埋在胳膊下。
或许是药物作用,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在司徒菁的诱导下,在齐喻的尖叫声中,直接坠入四年前的场景。明知道带梁安澜回N市是一个错误,心里却也抱着一丝希望,把梁安澜交给一个可靠的人,自己回去承受自己的命运。
齐喻见到自己的眼神分明隐藏着什么,好奇或者不友善,那都没什么。就算厌恶自己也没有关系,无意勉强别人。分别在即还会在意谁的眼光?落入陷阱的一刻,才知道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举起枪的那刻真的起了杀意,无论是四年前还是今天。这样蠢笨的女人,如此市侩,究竟为了梁安澜还是为了自己?全部计划被打碎,没有平和的认输,也没有理智的计策。草草祭上自己拥有的一切。
之后,在烟花厂握着梁安澜的手,也曾有一瞬以为可以逃脱。如果不是抱了一丝奢望,就不会痛得那样彻底。
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却在最后,梁安澜会忘记自己?其实最恨的是这个吧。嘴上说希望梁安澜幸福,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一个人面对所有不堪,梁安澜忘记一切过上平凡幸福的生活。这样不是最好吗。可是原来自己在恨,每日每夜辗转在地狱撕裂肌肤的利刃和灼心的烈火中,在心底默默燃烧着憎恨,是怨梁安澜过得比自己好吗?
难道要怨恨梁安澜抛弃自己吗?
说到底,司徒菁只压下一颗子弹的赌注,偏偏自己输得彻底。
“说什么呢。梁安澜现在有靠山了,说不定能救你出去。她给曾沧海做了姨太太,还没忘了你,说不定之后就交上好运,你何必急着去死?”
姨太太……呵……心疼得好像被人随意践踏。曾经支持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是换她幸福。现在呢,好像只是苟延残喘的借口。
如果说杀死谁可以改变不断走向悲惨的结局,大概只有自己吧。
“这才刚刚开始。”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渐渐远去。
第 26 章
齐喻尸体当晚直接送到赵文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