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又觉得自己可笑,再怎么说,人家那是亲母女,还能虐待一个小孩子不成。果然是关心则乱,对一个人,放入太多的心思,便会多了很多牵挂,念想,甚至担忧。
蜷膝坐在床上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眼看去居然有些陌生。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小猫那么大的一只,长大成现在的模样的呢。文凌雪试图回忆一下,可是回忆里,什么都没有。
这些年,从不希望姜韵茹重蹈自己的覆辙进宫,到不希望姜韵茹因为皇帝去过夜而不开心,文凌雪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引诱皇帝和后宫争斗之上。小公主从出生开始,就被丢给了张嬷嬷养着。平日除非是皇帝过来,想要看看小公主,否则文凌雪是不会主动去看的。一年下来,同住一宫,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倒是这几个月,因为小公主时常病一下,见面的次数倒是多了些。
她何时学会翻身,几时蹒跚学步,第一声的父皇母妃又是什么时候出口的,文凌雪都不知道。皇帝初时倒是很喜欢小公主,可是日子长了,许是文凌雪的态度影响,又或者是小公主出现的频率太低,皇帝也渐渐少提及这个孩子。倒是时常和文凌雪说着,要文凌雪再给他生个皇子之类的话。每当这个话题被提及,文凌雪心中总是想冷笑,当初若不是想要夺走后位,自己又怎会停服避孕的药物。一个错误已经产生,哪里还容得另一个错误的出现。
四年来,这个孩子,就这样在宫中可有可无地长大了。许是年岁大了,文凌雪此时看着床上那个明明是自己亲生,却很是陌生的孩子,心里竟是有些歉疚的。如今局面如此,若是自己找人刺杀皇帝的事情曝光,旁人且不提,这个孩子,连继续如此可有可无地长大的机会都没了吧。将来的风雨,她是否能够抵挡……
入宫多年,文凌雪的确改变了很多,但是总不至于亲手去伤及无辜。只是这个孩子,怕是伤及的,最无辜的一个吧。或者是前一夜与林素儿秉烛夜谈,交代了许多,多少有些后事将近的感觉,文凌雪心中突然有些酸涩,不由自主地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小公主的头发。
有别于成人的发丝,小孩子的头发,好细,好软,松松的柔感。温度从小公主的头顶,传到了文凌雪的掌心,共享了的温暖,让文凌雪心中一个咯噔,手便顺着发丝滑了下来,垂落在了被褥之上。
突兀的亲近,让小公主呆呆坐着,像是被点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直到好一会儿,见母亲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诸如厌恶烦躁的情绪,才小心翼翼地往文凌雪那边挪了挪。没有训斥,没有起身离开……小小的手一点点探过来,松松地圈住了文凌雪的小指,然后慢慢握住,握紧。小孩子的手心潮潮的,不知道是汗还是刚才抹脸蹭到的眼泪。
眼前小小的人儿,脸上泪痕未干,皮肤比牛乳还要白,眼睛因为一直哭泣,微微泛着红,粉粉的,带着点儿怯意,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文凌雪低头看看自己被拉住的手,动了动,在感觉到对方略微松开的退意之后,又不知怎的,打消了抽走的念头。记得那天生产完,第一次抱她的时候,探出手去逗她,她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握住了自己的尾指。暖暖的,软软的手心,让自己的心都快跟着化了……
也许很快,自己就会离开,而她将被留在这个世间,这个皇宫,经历更多没有自己的起落。自己带她来到这个世界,而后抛弃,对于她,又何尝公平。文凌雪抽了抽手,握着自己手指的小手,先是松了松,但是很快又抓紧了。微妙的,有一种在一瞬间母女连心的感觉,那种畏惧又不舍的情绪,传递到了文凌雪的身上。血缘天生,这就是为什么无论自己对她如何冷淡,她在病时还是只肯听自己话的原因么。
反握住抓紧自己的小手,文凌雪把小公主抱了过来。软软的身子,像是没什么骨头,也没什么分量,很温暖很温暖。这是她第二次抱这个孩子,淡淡的奶香,变成了淡淡的药味,可是心底的那份触动,还是与数年前一样。过去的记忆被唤醒,文凌雪突然觉得,或者这许多年的冷漠,只是因为自己的害怕。害怕喜欢这个孩子,害怕喜欢这个自己和皇帝生出的孩子。远离,只是因为,有些人,一旦靠近,一旦有了感情,再想放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文凌雪不敢抱太久,有的时候,太晚的醒悟,已经没有意义了。与其给她一份马上就要消失的母爱,还不如让她失去的只是个一直不爱她的母亲。此时文凌雪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会为孩子打算的母亲。这份直到觉得自己无望生存才有勇气面对的感情,让文凌雪的心情很复杂。
“母妃……”温暖的怀抱一闪即逝,如不是那只还拉着自己的手,任梦瑶几乎觉得,这就是一场幻觉。
“……”文凌雪想开口说些叮嘱的话,比如若是母妃不在了,你要好好长大,太后的皇后都会是你的庇护,德妃娘娘也会喜欢你的。又比如,要小心避开你的父亲,尽量悄无声息地长大。再比如……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一个四岁的孩童,可以听懂多少。文凌雪心中越发沉重,却有一丝诡异的庆幸感。这延禧宫中,人人知道自己不喜小公主,那么自己的不喜,是否能成为皇帝日后的不恶呢。
就在文凌雪心思烦乱,想要怎么说,说些什么的时候。传来敲门声,宫人禀报,皇帝有请文妃娘娘去养心殿一趟。
要来的,来了么……
文凌雪看了一眼小公主,慢慢松开了手,一点一点,从小公主的紧抓中,将手抽了出来。有些话,若是天不让你说,必然横空出现重重阻碍,于是你一定是没有机会去说的。
在其后的很多很多年,任梦瑶一直在想,四岁这年的这个拥抱,是不是只是自己高烧下,迷迷糊糊做的一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有读者觉得小文不太厚道,对小公主太虐了什么的……
好吧,这的确是事实。
只不过,我觉得,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有时候不能单纯地用喜欢或者不喜欢去说明。
比如小文对小公主,母女的天性让她喜欢小公主,可是小公主身体里又留着皇帝的血,让文凌雪会讨厌那个喜欢小公主的自己。她觉得自己怎么能喜欢上仇人的孩子呢,可是那个又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怎么能不喜欢呢。所以她逃避了。她甚至连逃避的原因都不愿意去深想,一直到她觉得快要东窗事发,才愿意面对。补偿来不及了,就让错误延续吧。
又比如说酱油来酱油去的张嬷嬷,就算很喜欢小公主,把她当女儿看,但是身份的界限在那里,她的喜欢关怀,始终只能在一定的范畴内表达。有些界限,总是越不过去的,于是范畴外的那些喜欢和疼爱,最终只能化成心里一声默默的叹息罢了。
说起来这真的不是个虐文,温馨和甜蜜都会有。
我只是,想讲一些,或者想讲一点,带着那么点儿无奈的故事。每个人的选择,都牵动着未来,自己的,或是别人的。
而无论是什么意义上的喜欢,其实都不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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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虚惊 。。。
从延禧宫到养心殿的这条路,文凌雪已经记不清数年以来自己来来回回走过了多少次。有些路途,有些风景,平淡无奇了一年又一年,然后有一天,突然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如同此刻,文凌雪踏上了这条路,心中便赋予了这条路“不归”的意义。
路好长,每一步落下,如同踏上荆棘,与所拥有的,诀别的疼痛。一点一点,把那些舍不得的,从身边剥离,只余下孤单一个人,去往再也无法回转的地方。可是路又好短,短到文凌雪还没来得及回忆完生命中那些重要的片段,便已经站在了养心殿外。
就这样吧。文凌雪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爱恋,不舍,任性,终于有了一个结局。其实,自己好累了,累了好久了,当文凌雪踏入养心殿的那个瞬间,竟有些轻松了的感觉。
当看到殿里面色如常正批阅奏章的皇帝,和旁边软榻上坐着吃着糕点的太后时,文凌雪有些发怔。就如同抱着必死的决心赶赴刑场,结果刑场之上没有刽子手倒有一桌宴席的感觉。
“凌雪来了,来,帮哀家看看这份礼单可有疏漏。”太后见文凌雪到了,点了点身侧的本子说道。
直到太后出声,文凌雪才反应过来,自己进门居然一直呆着,连请安的礼数都忘了。上前略有些僵硬地向太后皇帝请了安,方才过去太后身边,打开本子。一看,原来是五日后正式册妃典礼的礼单和晚宴的宾客名单。
“佑哲这几日有些咳嗽,皇后要在旁边看着,这次封妃典礼的事情,就由你协助太后来办吧。”皇帝放下手中笔,顿了顿,又继续对文凌雪说道,“朕听说瑶儿最近也不舒服,你那里可走得开?”
“回皇上,梦瑶只是着凉,喝了药就没事了。封妃之事,臣妾自当为太后分忧。”文凌雪看着皇帝,不像是出言试探自己的模样,于是伏了伏身,如此回道。
自前日皇帝遇刺之后,一直拒绝嫔妃觐见,这还是文凌雪第一次见伤后的皇帝。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左手被包扎着以外,其余与以前并无什么不同。也许,也许他什么都没问出来,也许他什么都不会问出来?不管如何,在被揭穿之前,表面功夫总是要做下去的,免得遭人怀疑。如此想着,文凌雪便就皇帝手上的伤势,温言慰问了起来。虽说没在进门第一时间说,但是迟说总比不说强。
只是这闲话还没说上几句呢,太监就领着孙统领进来,孙统领附耳和皇帝嘀咕了几句,皇帝便脸色大变,匆匆走了。文凌雪总觉得此时能让皇帝有这么大反应的,必然是那个被抓住的刺客的事情。于是越发没了心思,之后的讨论,大半的时间倒是太后说,自己听了。
这悬在头顶的刀,迟迟不落下来,也是一种煎熬啊。
直到文凌雪心不在焉地和太后敲定完了册妃那日的大致事宜,皇帝还是没有回来。文凌雪没想到自己还能踏上这条回延禧宫的路,这一来一去,心情的起落实在太大。也让她更为清晰地认识到,也许在未来未知的某一秒,就是生命的终结。
于是当文凌雪回到延禧宫,在小公主屋门口略微停了一下之后,还是转身回了自己房中。其后数日,均用册妃典礼的事情来各种忙碌,不愿再去见女儿。
小路子那里传来的消息,是皇帝也好几日没有去天牢了。似乎刺客的事情,不再被提及。宫中像是恢复了以前的平静,每人各司其职,而温惜玉的册妃典礼,也准备齐全,喜事降至,多少冲淡了些之前刺客事件带给宫廷的阴霾。至于平静之下是什么,谁又说得准呢。
一切都准备妥当,可是温惜玉背后的伤愈合得一直不是很理想。太医院的人被太后皇帝轮番地训斥了好几遍。可是会诊来会诊去,最后也只能得出温惜玉的体质就是如此,受伤的愈合速度比较慢,保不准以后还容易留疤。想来还是当初定册妃典礼具体时间时,考虑得不够周详。不过此事已经昭告天下,若因此延迟,传出些什么流言来就不好了。于是皇帝拍板定案,册妃典礼之事,如期举行。
正式册妃这日,温惜玉背上的伤自然是还没好全,只能在敷伤药之前在伤口上撒了一层会让人暂时觉得麻木感觉不到疼痛的药粉。太医说这东西对身子有损,可是若是不用,恐怕温惜玉是没有办法撑过整场典礼的。
锦衣华服层层叠叠,珠翠玉石琐琐碎碎……待温惜玉任由宫人将自己按照礼制打扮妥当,觉得身上重,头上也重,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每一根骨头都承受着与往日不同的重量。温惜玉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金钗,这些年,姜韵茹每天如此,是否也会觉得不堪重负呢……不由地,便想起了文凌雪那日深夜来访说的话。说来也奇怪,被戳破心思之后,感情便如同无闸之水,肆意涌出,连温惜玉都惊诧于这些沉淀在心的念想。
时间并不容得温惜玉多想,很快她便被人催促着出门。那些剪不清理还乱的心思只好先藏回心底。只希望一会儿见了姜韵茹和文凌雪,不要泄露太多才好。
自从那夜一别,文凌雪就没有再去见过温惜玉。那夜匆忙,想说的话也只能说个大概。温惜玉很依赖姜韵茹,这是文凌雪一直知道的,只有姜韵茹那般迟钝的人,才看不出温惜玉一直的心意。至于那心意究竟是什么……不管是什么,那一夜文凌雪已经给它按上了“爱”的名义。徘徊不定的温惜玉,被人如此坚定一番,不是,也是了吧。
文凌雪心中虽有歉意,但事已至此,唯有温惜玉陪着姜韵茹,自己才走得放心。而那深夜的探访,只是一个引导,种下一粒种子。就像是去告诉温惜玉,她一直以来的愿望是吃一个土豆,而姜韵茹拥有一片土豆地这般。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心情实在糟糕,于是字数在1400的位置上卡了一个半小时多……
因为晋江有个传说,如果作者心情郁闷可以趴地求虎摸,然后会有有爱的读者前来顺毛外加塞糖果。
于是我卡啊卡啊把这章卡出来了……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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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典礼 。。。
行礼,跪拜,授金册金印,皇后训话,再跪拜行礼……几番动作折腾下来,温惜玉出了一身的虚汗。只是亏了那让伤口麻木的药粉确实有效,降低了疼痛感,不然身子哪里能承受得了这些大起大落的动作。可惜药粉只是暂时抑制痛感,随着时间的流逝,温惜玉只觉得伤口越来越疼,后背也黏糊糊的,不知是出的虚汗,还是伤口又裂开了。
大典的程序,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纵然温惜玉越发苍白的脸色,靠她近些的太后皇帝,皇后和众嫔妃都能看到,却也无法把那些步骤给简化了。只是当轮到皇后训话时,姜韵茹的语气变得格外的快,没了往日处变不惊的淡定。如此这般,真是合了太后的心意,反倒是皇帝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折腾了一个早上,温惜玉总算是撑完了这场戏。可最后拜下去时,实在是没有力气起身了。旁边的宫人见状,赶紧伸手来扶。不料原本坐于上座的皇帝突然起身,挥手遣开了宫人,当着后宫众人的面,把温惜玉抱了起来。
皇帝的如此举动,自是惊到了在场的人,而本就劳累不堪的温惜玉更是被吓着了。本能地就去想要推开皇帝,落下地来。抱着温惜玉正往玉辇处走,此时感觉到怀中之人的挣扎,皱着眉搂紧了一分。
“你可有戏已开演的觉悟。”皇帝压低了声音,隐隐的怒意让温惜玉骤然停止了挣扎。跟在后面的宫人太监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听不到皇帝的声音,只觉得皇帝对德妃果然不同,哪里知道那不同之下的森森寒意。
文凌雪看着皇帝将温惜玉抱上了玉辇,这是一场因为自己的决定而出现的戏目。此后的数年,十数年,数十年,都将在自己能看见,或者看不到的地方一次次出演。入了后宫的女人,皆是身不由己,只希望温惜玉和姜韵茹,日后都能有所牵挂,这漫漫岁月,才好度过。文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