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想要逃走,这会儿真是最好的时候了。四个孩子面面相对,却终没人离开。确切地说,没人起这个心思。出了这里,又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只是年幼的女孩,即便真能出去,怕也逃不过被拐卖或是行乞的命运。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想得更为长远,认命的速度,也总是比较快的。只是后来,这般的认命,终究是让人后悔罢了。
就这么听话地一直等着,未知的事情,让人惶恐不安。就是一贯最为乐观和话多的明月,也只是开口说了两三句话,其余人心不在焉地恩啊应了,她也不再说了。更别提其余三个人……陈清焱至今仍然能记得姐姐握着自己的手,冰凉的掌心,沁出汗来。这么一直等着,却久久未等到想等的。过了一会儿,又有人领了个和陈清焱一般大的女孩子进来,生得十分可人。肤白若雪,眼睛大而有神,一副懵懂不谙世事,嘬着手指的无辜模样,从样貌上,便完胜了四人。最关键的是,无论是气色,神态,衣着,怎么看她都像是富贵人家被宠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一般的人物。
领她进来的人很快就走了。屋里只剩下五个孩子,倒是比之前四人时更加安静了。好奇心,大家当然都是有的。只是,一贯话最多的明月都没有上前与其搭讪。也许是孩子本能地会去排斥陌生人,四个人不由自主地站拢了些。一边四人,一边一人,隐隐地竟分出了两个阵营。那个孩子也不言语,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了,抱着膝盖,也不知低头在想些什么。
而这样类似对峙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有人领了两个六七岁的女孩子进来。这两个孩子,气色略差,也有些营养不良的模样,穿着还算干净,有着补丁的衣裳,打眼看去,倒是和陈清焱四人差不了太多。
这下子,就是七个人了。不过屋子大,倒也不显得拥挤。毫无疑问地,阵营变成了三个。其中两个阵营,又不自觉地站在了更为近一些的地方,倒是那个四岁左右的漂亮孩子,明显地被孤立了一般。陈清焱只觉得姐姐抓着自己的手,越发地紧了。
时间慢慢过去,从正午,到傍晚,再到日落,再没有人来。眼见着天一点点暗下来,饥肠辘辘的众人心中越发惶恐。这种被遗忘在陌生之地的时刻,会让人的小团体意识越发强烈。陈清焱四人把椅子搬在了一起,几乎是贴紧坐着了。屋子里并无烛火,当天最终暗下来的时候,屋里也陷入了一片漆黑。
陈清焱饥寒交迫,又困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着姐姐睡着了。只是在陌生的地方,又是这般的境遇,就算心事再浅的孩子,也睡不沉。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明月低声说着些什么,然后便是姐姐和慧珠的声音,少顷,还有另几个陌生的女孩子声音接着响起。最后竟有了些争执的味道,陈清焱想醒来听个仔细,只是怎么挣扎,都敌不过困意。也许是感觉到陈清焱要醒,姐姐轻轻地拍着陈清焱的背,于是舒服与安心的感觉,彻底将陈清焱再次推入了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也许只是又打了个盹的时间。陈清焱是被一股肉香给唤醒的。饥饿的肠胃,似乎让人对于食物的嗅觉敏感到令人发指。
“吃吧。”
黑暗中,陈清焱认得出那是明月的声音。随着这刻意被压低了的声音,陈清焱手里一重,一个软软的香香的东西被塞到了手里。“包子?”陈清焱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手上那东西半圆的轮廓。还有那即便冷了,也十分明显的肉香。
“是呀,包子,乖,快吃吧,可好吃了。”明月的声音略有些愉悦的样子。
哪里来的包子,怎么来的包子,那个时候的陈清焱才不会去多想。小孩子么,肚子饿,有包子,除了吃,哪里还有其他更多的选项出现在脑海里呢。陈清焱抓着包子就要往嘴里送,手腕却一下子被姐姐抓住了。
“姐姐?”陈清焱手上一空,包子已经到了姐姐的手上。
“再等等。”姐姐的话里透着迟疑。
等等?等什么?陈清焱很饿……不过没有吵闹。姐姐说等等,那便等等吧。
陈清焱家,是普通的农户。听邻里说,父亲和母亲初婚时,男耕女织,也算幸福美满。只是没多久,母亲生了姐姐,父亲就开始出去赌,隔了两年,又有了陈清焱,父亲便赌得更凶了。一家的生计,包括赌资,都压在了母亲的身上。除了要照料家里的地,母亲还去接了许多缝补洗衣的活儿,而父亲,除了赌,便只剩赌了。
自打陈清焱能记事起,父亲是不着家地赌,母亲是不着家地忙碌。家里早早晚晚的,便只有仅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陪着自己。从早晨开始,照顾自己洗漱,穿衣,吃饭,陪自己玩耍。父亲回来要钱时,闹腾得家里不得安宁,也是姐姐护着自己,去别处呆着。对于陈清焱来说,姐姐一直是保护者般的存在,自己听她的话,总是没有错的。
“等什么?包子可没毒。”明月冷冷笑了一下,“你要怕你别吃啊,反正也只帮你妹妹拿了。你撑得住,你那四岁的妹妹可撑得住啊?”
“你已经吃过了?”是慧珠的声音。
“嗯。”明月一点儿都没了在路上时和大家的和谐亲切,随便应承了一下便摸索着走到了那个一直一个人的小姑娘身边:“你也吃吧。”
陈清焱已经醒了一会儿,眼睛也基本适应了黑暗。见不远处明月似乎也塞了个包子给那个小姑娘,然后小姑娘还带着点儿怯意地说了声“谢谢”。只听得姐姐在耳边轻轻叹息了一声,陈清焱的包子并没有回到她的手里,反被姐姐放回了桌上。
明月走回来,倒是看到了桌上的包子,也没再说话,拿起来就直接开始吃了。
屋里有了肉包子的香味,倒是更勾得人难耐饥饿。陈清焱肚子咕噜咕噜作响,而且听起来,屋里肚子打鼓的,也不止是自己一个人。
“要不我们也……”开口的,似乎是另外两个一起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只是话还没说完,屋子的门就啪地一声被人打开了。
带着灯笼的人鱼贯而入,顿时照得屋里灯火通明。在黑暗中看东西久了,一下子被拉回光明,陈清焱只觉得眼睛被照得发酸,下意识地便闭了眼,抬手挡着眼睛往姐姐怀里缩。
几乎是与此同时,陈清焱的手被人拉住,从姐姐的身边被拽了过去。陈清焱也顾不得刺眼不刺眼,睁开了眼睛,就想去抓姐姐的手。然后看到,姐姐同样也被抓了过来。
陈清焱睁开了眼,才看清进来的大概有六七个人,两个个男子在门口站着,而另几个中年妇人分立在屋中各处,手里挑着灯笼。陈清焱被一个妇人拉到了门边,接着被拉过来的,还有姐姐,明月,以及那个小姑娘。
“包子哪里来的?”妇人的语气,严厉无比,眼神也像是刀子一样,在四人身上剐过,边说着,边拍掉了明月手上才咬了两口的包子。
小姑娘显然已经被吓到了,手里抓着啃了一半的包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包子是哪里来的,自然是偷来的。中午时闻着的那香,就是厨房里的饭香。眼见着入了夜,也没人来管大家。只是早晨的一块饼,几口水,能管得了多久的饿?早在进宅子之前,大家都已经饿坏了。这大半天地过去了,习惯了在青楼里靠摸厨房过活的明月,自然把主意打到了这边的厨房上。
明月说想要出去探探的想法,自然得不到大家的支持。那个单独的只有四岁的小女孩依旧缩在椅子上沉默不语,而另外的两个姑娘则是迟疑了半天,还是摇了头。到一路来的四人这里,话题显然就比去探和不去更为复杂了。慧珠觉得,这地方,不知是什么地方,这里的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厨房就算有吃的,那也未必能吃。而陈清焱的姐姐,也赞成慧珠的说法,能忍住,便再忍忍吧,不必那么冒险。只是探厨房这事儿,明月是做惯了的,既然起了这心思,便没有那么容易消了。几番争执下来,明月倒是从想去搞点吃的,变成了赌气。从想去,变成了要去,一定要去。
反正就在一个院子里,明月偷偷摸出屋子去看了一圈儿。院子里的屋子门都是没关严的,没人,其中一个屋子,还放着好些六七岁女孩子穿的衣物,院口没人守着。明月一度起过,偷偷走,回去和娘亲一起的想法。当然只是想想,都不知这里是何处,这些日子马车走了这么远,恐怕自己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没能回去呢,就要折在路上了吧。这么想着,便也不再想走,转去了原本要去的地方——厨房。
厨房里也没有人,灶里的火看上去已经熄了很久。一旁倒是放着些荤素菜肴,像是被吃了几口,剩下的。而蒸笼里满满的都是蒸熟的已经冷掉的包子馒头。明月已经饿得有些发晕,这会儿看到这满蒸笼白花花的包子馒头,忍不住就伸手摸了一只。慧珠先前说着的,这里的东西也不知能不能吃,明月并非没有听入耳中。只是……人生本就没有什么盼头,下面的日子,还不知是怎样。青楼里那些姑娘的悲惨境遇,明月年纪虽小,但看了不知多少。今日不知明日事,若是能做个饱鬼,也值了。
两个包子下肚,明月只觉得世界无限美好。腹中有粮,心中不慌,明月又想好好活下去了。幸好的是,在厨房坐了半天,身体完全没什么异样的变化,反倒是消化了一会儿,又想吃了。既然包子没问题,明月不客气地又从蒸笼里摸了一个吃了。肚子饱饱地打了个嗝,明月抹了抹嘴,抓了几个包子便想带回去给另几个人吃。可是临出门,又改了主意。冒险的事情都自己一个人做了,其余人都是反对,这样把包子带回去,实在没有道理。明月折返回蒸笼边,把包子放了进去,只留了两个在手上。陈清焱和那个闷声不吭的小姑娘,都太小,怕是挨不住,明月抓着两个包子回来了。而后便发生了陈清焱醒后的那些事情。
包子是怎么来的,这事儿,除了睡着刚醒的陈清焱,恐怕屋里其余几个姑娘,都心知肚明。那妇人问了第一声,无人开口。只是当那妇人走到还抓着包子的小姑娘身边,一巴掌把她连同包子打翻在地,合着小姑娘的哭声,再次厉声问道:“包子哪里来的?”的时候,另两个小姑娘一哆嗦,把明月偷包子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地都给招了,那争先恐后的,就唯恐被牵连了一般。
“是这样吗?”那妇人听完,又看向屋里剩下的几个。
慧珠抿着嘴低头不开口,陈清焱听完了只觉得懵,而姐姐,也如慧珠一般,闭口不言。明月早已面无血色,地上的小姑娘,除了哭还是哭。
妇人冷哼一声,也不再问下去,径直走到门边,对守在门边的两个大汉说道:“那四个偷了包子的,吃了包子的,都杀了吧。”
都杀了吧……说得那般轻巧随意,像做饭前,商量着杀鸡杀鱼一般。当陈清焱长大,面对了更多的杀戮,更能体会世态炎凉时,也无法忘却,幼年时,第一次为他人手中鱼肉时的惊恐与害怕,冰凉到,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已经冻结。
只是说来吓唬人的吧……在门口一大汉上前拔出刀时,陈清焱还抱有一丝侥幸。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冲着明月的心口处扎了进去,贯穿了她的身子,带血的刀尖从背后透出。来不及惊叫,甚至来不及晕倒,刀刃被利落地拔出,鲜血喷涌而出……血泊之中,明月瞪得圆圆的眼睛,再也无法闭上。
下一个,是谁……
陈清焱眼睁睁地看着大汉往这里走过来,却没有办法逃开。迈不动步子,像是脚在地上生了根,哆嗦,一直哆嗦……还未来得及从明月之死的恐惧中走出,便有了更加让人恐惧的事情,那就是,下一个要死的人,是自己。
“我们……没有吃……”
“她们没有……吃……”
两声微弱的,甚至是颤抖的声音响起。一个是僵硬着身体,挡在自己前面的姐姐,一个是不远处站着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的慧珠。
她们不会听我们说的吧……
可是,大汉还真因为这句话,停了步子。
“手上都是包子油,油光光的当我是瞎子不成?还撒谎,杀了。”
妇人对此表示不屑。
于是大汉又往前走。
陈清焱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抓住了姐姐的衣服。
来的,不是催命的刀刃。大汉粗糙的手,捏住了陈清焱的嘴巴,陈清焱被迫张嘴。此后,姐姐被同样对待。
“她们没吃。”大汉的声音破如铜锣,此时在陈清焱和姐姐听来,却宛如天籁。
只是这感激还没有持续眨眼的时间,只见大汉离开二人,往回走时,像是顺手一般,刀尖在倒地的小姑娘脖子上划过……
哭声,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两件事……
1、依照某些同学的要求,以后只是副线没有主角出场的章节会在标题写【副】,大家可以自由选择之。不过副线是主线和大背景的铺垫……= =|||
2、会日更
58
58、第五十八章 布局【副】 。。。
那些人;对生命的淡漠;像是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剩下的人连哭,都哭不出来。巨大的惶恐;对未来的不可预测……
大汉虽是如此说了;妇人却如不信一般;亲自走到陈清焱和姐姐身边,捏住她们的嘴巴,好一番查看。那般仔细;又带着不屑的目光;就像是不甘心自己的话被人否定;不甘心她们不死一般。
“这两个不能动,最漂亮的那个倒是杀了。”妇人松开陈清焱的嘴巴;看了一眼地上小姑娘的尸体,语气倒带上了几分遗憾。
“老爷说了,偷吃的杀掉。多嘴的带走。”大汉拖着带血的刀,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另一个守门的男人见状,拉过那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揭发了明月的小姑娘,也跟了出去。
两个小姑娘,早就被那眨都不眨眼连杀两人的壮汉给吓呆了。这会儿另一个男人拉她们出去,没有疑问求饶,甚至连哭泣都没有,像是扯了线的木偶,就这么,木木的,呆呆地被拉了出去。
至于她们被带去了哪里,是生还是死,陈清焱她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而屋里就剩下几个妇人和三个姑娘。
大汉临走前的那话,像是戳着了说话妇人的痛楚。一阵难看的脸色之后,妇人倒也没再为难陈清焱和姐姐。稍稍等了一会儿之后,便带着三个姑娘出了屋子。
门口两人那鲜红的蔓延着的血液,是不是沾湿了鞋子,陈清焱已经不记得。只是那抹红色,成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梦魇,不仅仅是年幼时目睹杀戮的刺激,更多的,是潜在的意识,告诫着陈清焱,若是行差踏错,将会有人再次染上这抹鲜红。她,或是她真心爱护着的人……
经历了那么凶残的一幕,让三人吃惊的是,走出屋子,走出院落,等待她们的,不是严酷的刑罚,残忍的奴役,甚至连粗暴的对待都没有。
高床软枕……绫罗绸缎……还有,满桌的美食。
不过是换了个院子,换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