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甘失败的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一个不甘失败的人-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队伍出发的头几天,秩序井然,一路上在红旗指引下列队前进,不停地唱着“造反”的歌曲,高呼着“革命”口号。感染了沿途观看的群众。到一个地方便参观大字报,摘录重要新闻,搜集各种传单,然后迅速寄回“总部”,让他们再转抄成大字报,贴到大街上。晚上睡觉前,大家还要朗诵几段“毛主席语录”,总结一天的活动,交流心得体会,颇有几分“革命”气氛和精神。
到了厦门,这一切开始乱了套。本来厦门地处沿海前线,是不准“红卫兵”去“串联”的。路上有解放军设哨拦截。但“红卫兵”个个神通广大,总是想方设法闯进去,在厦门市区可以见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我们中有些人是第一次来到厦门,一下就被城市的繁华迷住了。听到有几个好玩的地方,首先就往那里跑,饱赏一顿眼福,再拍张照片留念。到了晚上,大家谈论的已是这方面的感受。我是第二次来的,印象远不如第一次深刻。住了两天,我们才乘小客轮从海路到漳州市的石码镇。
乘船旅行是首次,那滋味比乘车强多了。一路上可以躺着,可以玩朴克下象棋,可以到处走动。虽然走得慢,但面对一碧万倾的海面,几只海鸟在空中飘来拂去,象一片片风筝,在彩云中招展扶遥,忽而又急冲而下,从水里叨起一条小鱼。这时也就不希望它走得快,还令人豁然神往,浮想联翩,勾出神话般的幻想,连嗵嗵嗵的轮机声和船舱里人们的谈笑声,都仿佛是从天边漂来属于大自然的声响。我全然陶醉了,独自一人佇立在船舷边,对远处无边无际,此起彼伏,永不停息的波涛投去敬佩的目光。再瞧瞧眼前一股股白浪在争先退去,尽管在拼命地挣扎,喷怒地咆哮,终归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它们的狂跳,只不过姑且填补一下内心的空虚和恐惧,而且短暂得十分可怜,只要推进器一停止转动,立即化作一堆堆泡沫,无可奈何地躺在船底下,被无情的巨浪淹没了。我不禁会心地笑了。当船尾这股白浪跳尽的时候,我就要踏上新的征途,那时无数的波涛又会来扫清这块被搅乱了的水面。
过了漳州以下尽是山路,我们以步行为主。步行比乘车可以更随意地浏览大自然的风光。沿途山山水水也显得格外可亲,多少给这些走上征途的崇拜者一点精神安慰。有时望着漫山遍野砍不尽的松树林,一片片采不完的菠萝果,感到自己象是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逐浪,渺小的如同一滴水珠。还是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与世无争的好,管它什么“好派”、“屁派”、“天派”、“地派”。(当时红卫兵的各种派别)。多裁几棵松树,多种几株菠萝,还可以给祖国山河增添一点美色。想着,想着,就忽然要折回去,回到学校去踏踏实实地教好书,多培养几个学生,以尽自己的天职。只是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一种惯性还在推动自己。
同行的他们也开始厌倦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些鬼话连篇的大字报,再好的河山被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一遮盖,也变得破烂不堪,不能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形势的发展越发叫人糊涂,令人心寒。到处都有那种近于野蛮的粗暴行为,不顾客观事实,不尊重他人的意志,硬是将自己一套观点强加给别人,肆意侮辱那些已被打倒的人。即使在战场上,只要对方举起双手,还要优待俘虏呢!而那些人的尊严和权利却没有得到一丝保护。自古以来公认的美德被歪曲玷污,只因为有些人看不惯。我的一颗热烈的心,逐渐冷却下来。本来可以原谅的,也因为失望而开始憎恨。
回想“文革”初家乡破“四旧”的情景,更是愚不可及。让那些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四旧”的学生,去搜寻“四旧”。他们挨家挨户查找,凡是来自“过去”的,在孩子们眼里便是“旧的”,属于破除对象。许多经久不衰的古文学作品被焚烧了,一批古董被视为无用的玩物砸碎了。更可笑的是祖父房里挂着一幅曾祖父的照片,只因为身上穿的是清朝时代的服饰。“红卫兵”见了便说是“四旧”。祖父起初听不懂还忙争辩说,“那是我父亲,不是四舅。”当知道是指照片里那身服饰,祖父更惊讶:“那你们叫他当时该穿什么?”但最终还是被拿去烧了,当时可是“红卫兵”说话算数。大街上凡属“牛鬼蛇神”书写的招牌、匾额全被戳破。几座古代碑坊被拆除毁坏。剧团里的古装戏服,上千元一套的,也拿到街中心烧了。一群“红卫兵”举着红旗狂呼乱叫地冲向科山寺庙,象进攻一座敌人的碉堡。到了那里,见佛便砸,简直跟见人便杀的强盗无异,不知道因此毁坏多少名胜古迹。“我们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是最最最革命的。
要是不肯自动交出“四旧”,发啰嗦表示不满,马上会以抗拒运动论,遭到“无产阶级铁拳”的重重打击。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语文教师,一生爱好集邮,平时收藏着不少清朝民国时代的邮票。不幸被“红卫兵”查出,那些娃娃看到邮票上有“中华民国”的字样,有十分显眼的“十二角星”徽志,尽管票面上是孙中山的头象,“红卫兵”却象看到蒋介石、狗特务一样,怒不可遏,视为大逆不道,立即把那位教师拉出去挂上“反革命分子”的牌子游街示众,批斗了一场又一场,跟“窝藏反革命”、“伺机反攻大陆”同罪。可以不经任何人批准。这叫“放手发动群众”,因而也放任了群众。有的人就要吃眼前亏、受侮辱、受损害。那些人只知道斗、斗、斗。斗得那些“走资派”(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个个可怜郎噹:头上戴着高帽,胸前挂着“斩牌”,手里敲着铜锣,没有铜锣,即以面盆、铁桶代之。一群红卫兵押着他们象耍猴似地满街里走。有的经不住红卫兵的折磨,自寻短见。县里一位局长跳水库自杀,另有一对夫妻双双服毒。“红卫兵”还要在他们的棺木上贴上大字报,写着“反革命分子灭亡之日,就是革命群众开心之时。”稍为正直的人,谁也看不下去。
想起这些,我开始从盲目的追随到冷静的思考。但是为了继续考察外地的情况,获得更多的启发。我还是往前走了,此时的动机跟出发时全然不一样。也不再传递信息和传单给所谓“总部”了,连家书都不去写。
1967年1月6日我们进入广东省界,一时又都振奋起来。因为出省了,这对许多人来说是第一次的。希望看到省份不同,人们的生活道德、政治面貌会有什么两样,还有风土人情有何差异。可惜除了一些东西叫法有点不同,人们的思想行为几乎一模一样,很难有超脱的现象存在。大家也很快被旅途的疲劳占去一切,盲目地只知道赶路,心目中只响往着广州,一个更繁华的地方。
为了早一天到达广州,我们中途搭乘了一段火车。这同样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人们总是对头一次享受有深刻的印象。那是一辆从深圳开来的列车,车上有不少“南洋客”。我觉得不能在这些衣冠楚楚的人面前出丑,便巍然襟坐,目不斜视,好让这些从国外归来的同胞知道一点民族尊严。至今也就想不出有怎样的激动。可见要想得到真切而生动的感想,就不能在新事物面前装模作样,应该让人的天性自然而可笑地流露出来,稳重同轻浮一样体验不到真实的情感。
火车拖着长长的嘶鸣声把我们带进广州市区的时候,已是夜晚。从朦胧的夜雾中看到远处一大片闪闪烁烁的灯光,我还是被引诱到车窗口去,象这样的夜景过去只能从银幕上看到,那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部看不尽的电影,密密麻麻如同繁星的灯火,显示这是一座不夜之城。要不是火车太无情,我是不会从车窗口缩回来。
在徐徐的汽笛声中进站了,我怀着满足的心情步下火车,一时觉得到了一个革命的圣地,就要去参加伟人的代表大会,要跟那些气宇昂扬的大人物并肩同坐。我的血又要沸腾起来,我的同伴在啧啧称赞,他们有的被车站的宏伟吓得目瞪口呆。
可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那时被称为“两面派”的陶铸刚刚在中央被揪出来,他还是中央文革小组“五干将”之一,是广东省的前任省委书记。这里的“当权派”象预料到什么,纷纷逃避。广州象个“不设防的城市”。省委机关瘫痪,市政府没人过问,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不知去向。接待室成了难民营,整个大厅全是徒步“长征”到这里的“红卫兵”小将,一个个垂头搭脑,无精打彩,有的躺倒在地上,有的背靠背互撑着,或倚着柱子,蹲在墙边,几乎都在埋怨不该出来受罪。听一些人介绍,他们已经来了三天三夜还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没有人给办理接待手续。门口有一群人在拼命敲打办公室的窗户,大声叫喊,可是整座房屋象死人一般,任你百般捶打也不吭一声。
我们只好跟大家一块挨到天亮。第二天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弄来一位工作人员,几十人簇拥着把他推向办公室。他在不停地挥手声辩,不肯向前。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两个象是头头的“红卫兵”把他硬塞进屋里去。外面的窗户立即贴满了一张张渴望的脸,十几只手一齐伸向只容得一个脑袋的窗口。我们还算幸运,相到一位独占鳌头的人求他代办了,才没有受到更多的苦头。
我在广州住了十四天,每天到一个地方游览参观,广州的风景胜地几乎看不完,有几处离住所远一点的就没有去过。关于他的美丽还是留在我的记忆里吧!肯定有很多人写过。不过我觉得他不如鼓浪屿有种自然的美,他端庄浑厚,两个相比,犹如看油画和水彩画,一个是远看得好,一个是近看得妙。对广州的想念还是在离开她以后,到了上海,才觉得他是和平好客的。然而在珠江畔还有一群贫穷落后的水上人家,十几条小船横卧江边,一船一户人家,住着老少两代人,还喂着鸡鸭猫狗。破烂的衣裳晾在桅杆上十分显眼地随风飘扬,无疑给这座美丽的城市抹上一笔极不相称的色彩。就象在一个豪华的客厅上还摆着几只讨饭的篮子,太煞风景了。
在广州“串联”期间接触到的人不多,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从上海来的“红卫兵”,跟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听他自我介绍是一位中学教员,三十几岁模样,穿着十分朴素,待人也和气。他整天呆在房里写东西,很少出去游玩。交谈中他直言不讳为“大叛徒”刘少奇辩护。我们感到惊讶,一个个默不作声。我却从内心钦佩他的胆量,看到中国的希望,在那样恐怖的年代,居然有人敢公开唱反调,是很难得的。他只住了三天就走了,他那种大无畏的气概,就象一盏明灯,一直亮在我的心里。
我的同伴大概玩够了,想起家了,都决定回去过年。我不打算回去,觉得这才刚刚开始,应该继续“长征”到别的地方,应该上北京。结果只剩下我独自一人,这样也好,失去一种依赖,倒是增强了独立的能力,我再不必去考虑和迁就别人的意愿了。
2月4日我办理专供“红卫兵”的免费火车“返程票”离开广州,当时各路“红卫兵”彼此交换“返程票”,反而走得更远,有人因此走穿大江南北,周游全国。我则采取不在中转站下车的办法,有意让50次列车把我往上海方向带。此时,一路上象在荒野里穿行,车窗外满目萧条,冷气嗖嗖,光秃秃的树丫子呆立在铁道两旁,没有一丝生气。我看不到想象中的北国风光,不禁感到一种失落,只好蜷缩在车厢里,让咣噹咣噹的轧轨声拉着低垂的脑袋不停地晃动着。火车不时“晚点”,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过道里是寸步难行,大家只能用随身带的饼干充饥,却一滴开水也没有。大小便更是难堪,小青年憋得哭出来,有的用牙杯盛着再让同伴传到车窗口倒掉,女同志听说是用干毛巾去湿……,在那种环境下,谁也顾不得害臊了。
晃了三天两夜才踏上上海地面,大家象是从宠里被放了出来,说不出的畅快。出了站台,独自一人,我忽然觉得象掉进大森林里去了,分不清东西南北,尽管大街上人群如潮,车辆如涌,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凭经验又想抓一张市区地图,却买不到,只好不停地问警察,象走迷宫似地费了不少劲,才找到接待站住下来。
在上海,望着川流不息的公共汽车,有轨无轨电车,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从接待站到外滩,从外滩到南京路这一带上上下下地游逛,不敢贸然跑到更远的地方,也就看不到更多的什么,我有点失意,也许过去把上海想象得太美好太神秘了,但确实是许多游览场所都关闭了。当时的上海是“一月夺权”的发源地,最最最“革命”的,不象广州还生长着“资产阶级香花异草”,那里的文化公园晚上照样有娱乐活动。在上海只看到举着红旗,高呼口号的游行队伍,几乎每天都有,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的。
不久中央关于停止“串联”的通知下达了,“红卫兵”不能再免费乘坐公共汽车。于是住了几天,我就决定离开。
在上海坐火车一样艰难,车站里到处都是等待上车的“红卫兵”,光排队得花上一整天时间。我孑然一身,没有同伴替换,如果跟着排龙队就一步也走不开。好在单枪匹马,别人肯相让,我到队伍前头找闽南同乡。在外地只要方言相通,便一见如故,很快在上车时让给我一个位置。
中途我在杭州作了短暂停留,到西湖边去观光。那是个名不虚传的游览胜地,虽是冬天,树叶落尽,湖边垂柳施展不出迷人的丰姿,水中荷花也早已枯萎,看不到笑容相迎的脸庞。我仍感到她清秀和霭,恬静诱人,那山那水,那古迹风光,令人觉得她的装束一点也不夸张,朴素可爱。从爱护自然真实出发,对她难免多情,连那里的女孩子也个个婀娜多姿,让人想念。
从杭州又拐到南昌,那是“八一”起义的圣地。江西省又是革命根据地,炫耀最多的是一些有关革命的旧址。然而大街上却意外地见到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使人很难想象这是最早革命的发祥地,也不懂当初革命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改朝换代”吗?
回到福州,一下落入三叔父的褓襟,行动受到限制。他对我关心备至,处处包办,生恐我在福州城迷失,不敢让我到处去闯,光每顿要按时回去吃饭,就有些为难。我只好象作客一般,规规矩矩,也就感觉不到还有值得留恋的。
2月21日回到家里,经历55天的“长征”结束了。家里人正焦急地盼望着,不知我的去向,又听到传言,“红卫兵”在“长征”途中病死不少人。我这一回来,大家简直象看到我从死人堆里走出来一样高兴,全都围过来问长问短。我爽朗地笑着,把沿途搜集到的一大堆毛主席像章,分散给大家。
回想起来,要不是“文革”搞所谓“串联”,一个小学教员哪能有机会到外地去参观游览,虽说没有干一番大事业,在个人成长道路上还是得到一次难得的锻炼。见多识广,思想境界开拓得更宽,再不愿去作那种无谓的争斗。我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充实和富有力量,觉得在这混乱的环境里,我不比那些身居要职的人更无能。
1967年在元旦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鼓动下,上海首先刮起“一月风暴”,夺走市政府的权。接着波及全国各地,纷纷效仿进行“夺权”。但是有“夺权”,便有反“夺权”,人人都打着捍卫毛主席的旗号,认为自己手中有真理。这种斗争起初还限定在口诛笔伐的“文斗”,很快就演变为刀枪相向的“武斗”,等于在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