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甘失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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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甘失败的人-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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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改用普通话回答。女学生真怪,挤在一起,低着头不吱声,叫她们也不回应,一时拿她们没办法,比顽皮的男孩子更叫人纳闷。
正式上课,学生都到齐了,一共四十七位。他们对我没有戒心,这很好。但对我的讲课,好象总感到不够瘾。大概他们正对我抱着极大的期望,希望我会是他们理想中的一个。课堂上两位学生乘我在黑板上板书,竟然打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碰到。下课后我严厉地叫他们来说明原由,其中一位非但不来,还扬言“老子就是不去”。我发了一点脾气,但没有用,我还没有在他们当中建立威信,他们并不理解我的话可能带给他们的好处。他们相信的还是我对他们的态度。看来,想教育他们首先必须使他们认识到我是他们的朋友。我感到有点难办,一开始就这么棘手,难道乡下的孩子不好教!
这里的学生对劳动很在行,也比较自觉。每逢劳动课我不用多指点,更不必强制,他们会干得很出色,只有在争吵时,才需要去调解。大自然的课堂比起令学生感到沉闷的教室,更有利师生关系的融洽。后来正是通过几次课外劳动,学生才对我亲热起来。
有一次搞勤工俭学去海边挖鸭嘴蛤(俗称,公玳)。一路上学生争着给我讲海里各种生物的名称,教我如何捕章鱼,捉蟹子要注意什么,哪儿可捉到青海鳗等等。还讲了不少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有关大海的传说。他们也许认为告诉我这些是一种义务,也是表现自己的机会。到了海边,学生就像一群鱼儿回到水里,欢快地向前奔去,互相追逐着。我却感到一大片海滩,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不小心踩上烂泥滩,踉踉跄跄走一小段费去好大的劲。学生已在潮水退落的地方挖捡鸭嘴蛤,我才最后一个走到,在他们指点下,学着挖了几下,不久就感到腰酸腿硬,只好借照看学生的安全站起来活动活动。看他们一个个干得挺起劲,一点不觉得累,自己感到不好意思,蹲下去又挖一会儿,还是没有能耐。学生见我不惯干这种活儿,劝我去休息。我想带他们早一点回去。他们都说,平常同家里的人来,时间要长得多。我心里暗暗佩服,一种务必教好他们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在乡下工作生活了一段时间,我逐渐习惯周围的环境。闲暇时我常常喜欢到海边看浪潮,这是在城里享受不到的。一个人站在岸涯下独自向大海张望,无数浪花此起彼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象无数条银蛇同时在海面上爬行。风大一点,雪白的浪花前呼后涌,又象一群飞鱼在海上跳跃。而远处浪头扑打在岸石上,四溅的水花跟节日晚上的烟火一般。我常常看得陶醉,心里的烦恼和愤恨也一块被冰冷的海水冲走了,不再去埋怨这次调动了。
这里的村民对老师都很尊敬,学校几乎是村里所有中青人的母校。他们对学校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经常要谈起过去一些老师的情况,回忆几次有趣的活动。学校又往往是开群众会的场所。许多人,包括大队干部都喜欢到学校来聊天。群众对学校的老师十分熟悉,一些教师成了不少人的好朋友。村里发生什么事,很快就能传到学校来。
乡下的生活比较单调,偶而才放一次电影,遇到重大节日会有剧团来演出。有一次是省高甲剧团来村里演出革命现代戏。农民可以在自己家乡看到省里的剧团演出,是少有的。一大早人们就把广场的位置占满了,摆上自家的板凳,或搬块石头号上。那天是表演几个反映农村阶级斗争的小节目。演员的衣著化妆接近农民的打扮,具有强烈的农村气息,缩短了与现实的距离,塑造的典型也是生活中可以找到的。人们不再感到空虚或产生不切实际的想象,观众的注意力不再停留在评论演员的相貌服饰,而是被他们表演出来的高尚情躁,深深感动了。但高甲剧团演古装戏恐怕更自然,观众可以认定古人是那样说话,唱曲,连走路姿势也可能是那样。一到演现代戏,不得了,一看就知道是在“装腔作势”。
此外村里有一支业余宣传队,非常活跃,经常排练节目在村里表演,有时也应邀到外村去演出。学校里的教师几乎都是里面的成员,我也毫不例外地参加进去,上台表演过几次。我喜欢唱歌,在乡下,几乎每天傍晚都要唱一阵。我知道,别的不讨人喜欢,唯独唱歌有不少人当面赞扬过我,说我象“留声机”、“收音机”。一些人把我看成是歌唱“权威”,会拿一些音乐问题请教我,听取我的见解。我本可以利用这种幼稚和迷信,进一步抬高自己的声望,攫取他们更热烈的崇拜。但我无意将自己的歌声变为稀罕的货物,为猎取别人的敬重神秘起来,昂贵起来,把自己的快乐和满足设计在别人的热情追求中。我随时献出歌声,从没有考虑这将降低我的身价,使歌声成为廉价的货物。我相信自己没有把唱歌当作唯一的专长,也没有作为自己的事业,更不是理想的所在。但是上台去唱,效果往往差了许多。我仍缺乏成熟和稳重,每当舞台上的灯光对着自己,就感到象是处在法海大师高悬的衣钵里,动弹不得。观众的眼脸虽看得不太清楚,还是觉得有千百只眼睛同时盯在自己身上,于是手脚发颤,声音嘶哑,提不起调门来引亢高歌,发不出来自内心的声响,我的歌声便失去特有的热情和饱满。
回想起来,一个青年人不应该拒绝到困难的地方去,当年我做对了。要想使自己的生活多一点色彩,就包含有美好的,也有困苦的,有舒适欢乐的,也有艰难痛苦的。但不论在哪种环境,一样能发现生活中有益的教诲。我在乡下教书所经历和体会到的,远比城里要丰富得多,有趣得多。发配“边疆”不见得是件坏事吧!
十、在“社教”中受“教育”
    1963年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到1964年9月发布《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之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便在全国各地逐渐展开。螺城县则到1965年春才在沿海七个公社首先开展“社教”。作为运动的组成部分,同年暑假全县中小学教师被集中到县城参加为期十五天的政治学习。
对这场运动,当年不少教师心有疑惧。1957年“反右”斗争的阴影还没有消除,以为要再来一次思想上的“大扫荡”。组织者大概估计到大家忐忑不安的心理。会上反复强调“不整人,不搞人人过关”,交代讨论不许记录。明确表示是根据“二十三条”的精神和“四清”的要求,对干部进行一次阶级教育。同时帮助各级党组织总结工作中的经验教训。规定工作队队员要与群众“四共同”,不得凌驾于群众之上。说明这是一场和风细雨的群众自我教育运动。
从县里学习回来后,刘同志作为涯崎大队“社教”工作队的代表进驻学校。我却因此受到一次有趣的“教育”。
刘同志待人和气热情,跟大家都谈得来。他刚来时对我好象特别看重,曾个别向我了解学校的一些情况,鼓励我靠拢党组织,积极争取进步。我有点受宠若惊,以为工作队知道我教学一向认真,责任心强,是个好同志。
不久,按照运动的要求和安排,刘同志主持召开一次“放包袱”的小组会。所谓“放包袱”跟以前的“交心”有些类似,都是要大家向组织坦出心里的“秘密”。会上校长首先发了言。他对个人谈些鸡毛蒜皮的事,却尽在讲学校中存在的问题,虽然他声称责任在自己,实际是对教师作不指名的批评,让大家感到不该给校长带来麻烦。教师们也一个个轮流“放包袱”。大家谈得最多的却是炫耀自己的成绩和优点,再用一个“但是”,提出一个达不到的高度,来表示自己的不足,或抛出几点无关紧要的过错作为“检讨”。我觉得他们的发言与“放包袱”显然是“文不对题”。也许是我对上级的意图悟性太高,也许是忠诚的本性难移。我坦率地讲出工作中的不少缺点错误,思想上的疑虑担忧,可以说毫不保留,全无掩饰。我认为有一点成绩是应该的,可以不谈。过错却是不可原谅。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样做是十足的傻瓜。我却认为是对工作,对自己充满信心和希望的举动。可是在我暴露自己的同时,又无意地击伤了别人。因为有些缺点是“共有”的,不光我这样,别人也如此。他们便认为我在“含沙射影”,心里翻腾不已。这是我没想到的,其实疥疮不揭是永远也治不好。我关心的不是一个人的过去,也不是现在,而是将来。我认为一个总是不满自己的人,一定在努力地往身上添一点新的血液。已经十分满足的人,就不想再做点什么,所以“不满”中更含有生命。不知道刘同志是怎样看待的。
接着刘同志示意大家可以对学校工作提出个人意见。我理解刘同志的意思,犹豫了好久,凭自己的观察,觉得校长并不喜欢别人提他的意见。但是我又过份迷信运动是可以教育人的,通过县里的学习,校长该不会象以前那样。出于一种责任感,出于对党的教育事业的忠诚,我按耐不住又来一次“鸣放”:指出这里的学生要到中心小学读高小,路上必须经过一条海堤,家长很不放心,一再请求学校就地办高小,方便他们的子女上学,大队干部也支持,答应帮助解决学生课桌椅不足的问题。可是校长思想有顾虑,不够主动,问题拖而不决。希望校长能勇敢地承担起责任,把这件事办好。同时我还谈到学校中一些重形式不求实效的问题。
想不到校长脸上会青一阵白一阵地难受。我一讲完他就粗着脖子争辩起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措词十分生硬,说他不想当校长,愿意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还说是因为他平时没有满足个别教师的要求,有人就乘机报复。看他如此可笑,我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自身的表演够可以的,再跟他绞在一块,会显得我是用心不正。我唯一后悔,还是不该如此幼稚和轻信,不该抱有幻想和希望。刘同志赶紧表志,肯定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却疑心他是否在利用我,五八年的教训难道还没有吃够吗?为什么总是相信一些人的话?但是我更为校长对我的误解感到痛心,为何我这个人总是好心得不到好报?
“放包袱”以后,校长一连几天绷着脸不跟我讲话,而是一会儿找这个谈谈,一会儿又对那个唠叨。我知道他心里揣着一窝蜂,感到不好受。我十分烦恼,脑子里不时闪现校长粗脖子的影子,我火热的心被浇上一盆冷水。教师们还告诉我,校长到刘同志那里告我的不是。我不以为然,自认为提意见纯粹从工作上考虑,并非出于个人恩怨。我也不想去解释,把时间和精力花在无聊的纠缠中。只要事情一过去,我就不愿再提它。
但是有一天,刘同志找我个别交谈,先是对我讲了一通“政治统帅业务”的重要性,说这是地委的指示。我很奇怪,从来都说存在问题是“重业务轻政治”,是“只专不红”,还没有听到是在指责“重政治轻业务”,“只红不专”的现象呢!如果确实存在那样的问题,为何一再批评而不能改变。不能收到效果的说教还有什么意义?我想根本原因还在于不相信群众,喜欢极“左”的倾向,希望看到不断的“重政治”的形式,却又对自己的措施缺乏信心,担心别人不肯做,不时要来嚷一阵。即使所谓“重政治”,也全看领导的意思,他对你满意,你就是“突出政治”。否则他不放心,就找你的麻烦。其实各人的兴趣和专长不一,有的在政治上有进取,有的在业务上有成就,怎就说前者是“红”,后者是“只专不红”?强求后者在政治上作出努力跟强求前者在业务上作出贡献,一样是不容易的,很难说谁进步,谁落后。只要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应该承认这种差别,允许他们“共存”。不该强调人人都去钻研政治,难道我们的国家将来只需要一批政治家?难道科技事业也靠政治来搞?为什么资本主义国家不怕知识分子思想背叛,社会主义国家要如此担心?记得化学老师曾讲过,二战即将结束时,美国曾大肆抢夺德国科学家,他们就不怕那些人曾经是法西斯的“帮凶”,他们要的是那些人的智慧,而不是“政治”。为什么我们不能这样?
刘同志显然把我看成是一个走“白专”道路的人,他并且了解到我曾经屡次想考大学,就肯定地说:“有的人总不安心工作,一心想考大学成名成家,这是资产阶级名誉地位在作怪……”我想有些人喜欢以己度人,有时他评判别人的话,放在自己身上,往往再合适不过。我眉头一皱,想不到貌似庞然大物的工作队,也是这种论调。当时我仅在心里强烈地反驳:“难道一个人不能有更高的理想?不能努力使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大一点?难道只有下决心当农民才是进步的表现?”刘同志最后说:“大家反映你骄傲自大,目无领导,你要检查一下自己的生活作风和思想根源。”
我心里一惊,难道刘同志不调查个明白就深信不疑。如此偏听偏信,叫我从何说起,即使说了也改变不掉他已形成的概念。我向来不懂得为自己说情辩解,不懂得防范他人。我一如既往,只知道从工作出发,从集体的利益出发,去想,去说,去做。我以为工作队自会洞察一切,分辨是非,我把他们看得过于理想化了。我又不愿到处去对人埋怨数苦,这是奴隶的声音,一旦得不到同情和支持,懊丧就更深,甚至把不满的情绪泄向听你数苦的人。
我提醒刘同志,校长对我那天提他的意见是很反感的。但是他不肯承认是因为校长的缘故,说是每个人都要过好“社教”这一关,要在“社教”中接受“教育”。大概一个善于讨好的人,会被当作有教养的绅士;一个坦诚相告的人,往往成了鲁莽的汉子。其实坦言如雷鸣闪电,过后晴朗;沉默才如乌云浓雾,令人恐惧。我对刘同志感到不解。好吧!检查就检查,能帮助我更坚强起来,改掉劣习,倒是欢迎的。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由我作“检查”。校长摆出一付“公正”的样子来“帮助”我认识错误,说我如此下去,将滑到修正主义的泥坑云云。他替我打算的是怎样以利诱我,叫我贪财而从,以政治胁迫我,叫我屈节而跟。我冷静地听着,不作争论,我的志趣别人无从理解,让他去胡乱猜想吧!去嘲笑也罢,惋惜也罢,犯不着让别人知道我的理想。教师们也在会上附炎趋势说了些讨好校长的话。我又成众矢之的。多么不公平!历史还在重演,不但我没有吸取教训,领导也照样在玩弄政治花招,这种事真不知道何时才能了结。刘同志最后还赞扬校长“热心帮助我进步”。也许,从来都是领导帮助群众“进步”,没有群众帮助领导进步的道理。难道每次运动整来整去,最终还是落在群众头上?
10月9日涯崎村“社教”工作队姜队长到学校召开座谈会,了解学校中的“教改”情况。我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心里正为自己总是信口开河,随意发表意见,而得罪别人,感到懊悔,那天是有意要避开。姜队长却象在搜寻什么,一双犀利的眼睛突然找到我身上,竟指名叫我说几句。我摇头摆手,再三不肯。最终还是经不住众人的哄劝,又抖出平日积压在心里的几点看法:
我认为教育工作应该从国家长远的利益来考虑,德智体全面发展,并驾齐驱。智育不光是看学生学习成绩的高低,重要是学生有否学习积极性,有否刻苦钻研的精神,有否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能否理论联系实际。德育也不是空喊口号,满足搞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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