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省委朱书记爱和新闻记者打交道是出了名的,在北京工作时就在新闻界颇有号召力。与有些领导讨厌记者不同,他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如果领导干部是一棵树,新闻记者就是一棵藤,他们天生就要一起存在的。中国固然不搞资产阶级的新闻自由―――他本人首先反对一切新闻自由的观点,主张新闻媒介是党的喉舌―――既然是喉舌,一张口就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会成为一支重要的借助力量,为你增添一道风景;二是他们坏事的能量同样不可小觑,能把你缠得半死不活。到省以后,他宣布要主动接受舆论监督,同新闻界广交朋友。新闻记者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如果说社会上有谁最喜牢骚不平,肯定就是他们了。说他们说是干部,却没有干部的特权,说是知识份子,又没有专家学者的名分,只能写写言不由衷的文章。有这样的开明书记,他们当然乐于捧场,写了不少鼓吹朱书记的文章。
由此朱书记也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见解,对新闻界愈加重视,即使再忙,也不忘抽空看些报章杂志。现在他的案头就摆放着新华社最新一期《内参》,上面一篇新华社记者和两名省市记者合写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文章题目是:《在真情与事业之间―――一个女县委书记的故事》。感兴趣读后,想起了前次新城之行。赵离是省内惟一的女县委书记,给他印象很深,去年他的确是想借到基层调研的机会,顺便认识一下这个同志。
可是后来感到这个同志表现平平,只依稀记得经州的老李说她孩子有什么病,再后来又放弃了到中央党校学习机会,渐渐就把这人忘却。读了这篇文章,才知道这个女同志的孩子得了血癌,她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工作,并且很有成绩,的确难能可贵。他在文章的标题下面用红笔重重地画了一道杠,批转省报主编,要他以后在省报上组织一些反映基层干部事迹的文章。
过了两天,经州市委原书记李天民通过他的秘书求见。本想推辞,他很忙,这几天上海市政府商贸代表团来商谈两省市的合作问题。加强同沿海省市的合作,是他上任后提出来的重要举措,关系本省发展,对他的政声影响至大。现在双方已经谈成,确定在下午举行送别酒会。但李天民是他免去市委书记职务的老同志,还担任着正厅级现职,不能不见,答应利用饭前的时间在宾馆同他见面。
两人问过好之后,李天民笑道:“到政协工作,感到有三好,一是身体好,吃得进睡得着,二是心情好,生气少多了,以前高血压,吃什么药都不管事,现在血压稳中趋降。三是字比过去写得好,闲下来就练几笔,现在正在练《九成宫》,照这样下去,没准还能加入书协哪。”
朱书记赞许说:“那就好,那就好。不过我还要给你添一好:传帮带好,这一点最为重要,经州现任领导班子比较年轻,省委要求你这个老书记还像过去当班长一样,把好方向,引好路。”
李天民道:“朱书记放心,尽职不越位,帮忙不添乱,是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基本要求,这一点绝对能做到。”
朱书记说:“我到省以后,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经济建设是我们党的工作中心,但这个中心是由各级党组织来领导完成的。第三代领导核心非常重视党的组织建设和思想建设,下一步省委要下大力气抓一下,尤其是领导班子的建设。你在基层工作时间长,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天民说:“经州抓组织建设,以我的经验只有两点,一是抓好制度化、经常化,几年来,我们坚持抓党建领导小组例会活动,我任组长,分管书记任副组长,组织、纪检、宣传部门负责人参加,每季度都要开一次会议,研究党建工作,不管社会上有什么风向,我们坚持不动摇,事实上证明我们这样做是有成效的。”
朱书记处饶有兴趣地说:“好好,说下去。”
“第二,过去抓组织建设,重点抓了企业和农村基层,这当然是十分必要的,这对于我们有效地贯彻落实党的方针路线任务起到了保证作用。对县乡班子的建设却往往容易忽视。经州市委过去抓了县乡两级,我们自认为效果是好的。当然说起来也是老生常谈了。”
朱书记鼓励说:“继续说,继续说。”
李天民道:“县乡两级,县一级又尤其重要,因为县委既是一个决策部门,又是一个执行部门,处于中间层次。经州这些年来,制定了县乡干部廉政、组织生活等一系列规定,同时注重抓好一把手,因为说到底,工作都是由人来完成的。经州委重视了县委一把手的选配,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好,你说到了点子上,七千人大会那次,扩大到县委书记。封建社会,皇帝对官吏的管理一直延伸到知县,说明了县委书记、县长这一角色非常重要。以后省委要加强对县一级主要领导干部的管理。”朱书记说,看了一下表,审视李天民的表情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来,有没有什么个人方面的事情?”李天民道:“我来就是想向你反映一件事,新城县委书记赵离同志,是原来经州市委上报省委确定的市级后备干部,这个同志原则性强,有工作能力,在女同志中方方面面都比较突出。她到新城工作几年,证实了组织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新城是经州的改革开放试点县,工作存在着很大的强度和难度,她都挺过来了,新城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一个女同志,工作起来要比男同志困难多得多,尤其是去年她的孩子得了白血玻”朱书记想起《内参》上那篇文章,但他决不会说出来,只是说:“我们正需要这样的好同志嘛。”
“她孩子得了这种病,治疗上需要很多钱,但她没有这个能力解决,新城县委、还有市委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给了她一些经济援助。”
朱书记点点头,表示这是合理的。
“可能在手续上有些考虑得不够周全,这一点赵离也有责任。她在新城也得罪了一些人,有人因此就向省委告状,省纪委派出了调查组。当然向省委告状是许可的,搞清问题也是对干部负责的表现。问题是调查组有很多让人不理解的地方。比如从上面带来谈话名单,大多是对当事人有意见的人,就让人怀疑不够公正了。何况这时赵离同志的孩子病危,在这样的时候去作调查,我认为有些欠妥,这不是爱护干部,更不是保护干部。”
朱书记呷了一口茶,说:“组织上调查一个人也是正常的吧。”
“她当然是接受组织调查的。这只是我的感觉,基层的同志也有这种感觉。”李天民说:“我对赵离了解比较多,我在老城当县委副书记时,她还是知青,表现突出,作为可以教育好的黑五类子女推荐上了大学。因为我们认识时间长,在她的进步上,给人的印象是我关照多一些,认为我们关系非同寻常。
这一次调查她,有些人就联系到过去我同老刘的关系……”朱书记拦住李天民的话头,说:“我知道了,纪委调查,正像你说的,是对干部负责的表现,问题总会搞清。好了,我还要陪上海那边的人,晚饭你就在这里吃吧,我让秘书陪你。”
李天民连说已经在办事处安排了,同朱书记告辞。
第二天中午,朱书记在省委小伙房吃饭的时候,向纪委刘书记问起有没有看到最新一期《内参》,说有篇文章写得不错。
刘书记回答还没有注意到。朱书记说:“我建议你看一看。”刘书记吃过饭以后让秘书找到那篇文章,原来是新城县赵离的事迹,不由得警觉起来,躺在床上粗看了一遍。
赵离受到调查,是他根据监察一室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余锋的建议安排的。刘书记主管全省党纪工作,这是他的职责。新城和经州的干部传说他和余锋整赵离以作报复,也太贬低他们的觉悟了,事实上他们从未说过要报复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甚至连以前发生在新城和经州的事都很少提到过。他们现在都是春风得意,对过去理应表现宽容。余锋调离经州后,只同邱世栋见过一次面,邱世栋是他的老下级,不久前到省城来看他,不招待一下总是不好的。席间两人谈起新城旧事包括邱世栋被退回的遭遇,自然也是正常的。邱世栋扬言要告倒赵离,余锋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赞成,因为告不告是邱世栋的个人自由。后来酒酣耳热,余锋说出了赵离在新城被强奸的传闻,这有什么呢?男人们喝多了酒,常常要拿这类事作佐酒的笑料的。后来余锋就收到了检举赵离的匿名信,这样的信最近有很多,第一封他没有处理,可是多了不处理就不行了,总不能因为同当事人有过共事就包庇吧?于是余锋附上一张处理笺,送刘书记阅示,为了显示重视,他还多写了一段话:“这几封来信代表了一种倾向,在改革开放的今天,群众对我们的干部要求更高了更严了。而某些地方的个别干部,却未能严格要求自己,放松了学习,放松了世界观改造,发生了贪污受贿等一系列问题。由此看来,如何加强干部廉政建设,是当前党面临的一个大问题。”俨然是大领导的口气,这话从余锋笔下出来,就让人感觉像三岁小儿穿着爷爷制服那样不合适,要是别人,或者别时早让刘书记扯碎了。可是刘书记恰巧这两天心情特别好,就微笑着作了批示。刘书记深谋远虑,考虑余锋在新城工作过,需要避嫌,就把案件转到监察二室,要他们会同经州市纪委联合调查。那天方主任来向他辞行,他还特别介绍说余锋情况熟,要他们向余锋要靠得住的干部名单。现在调查结束,已经准备就处理问题进行研究。今天朱书记突然提出让他看这篇文章,也许大有深意。忍住困意,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也在几个地方划了红杠,加了感叹号。
下午刘书记就到朱书记的办公室,说:“午休时找来这篇文章,认真读了几遍,好,写得好。”
朱书记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加强组织建设,尤其是县乡组织建设。这是因为他们与广大群众联系最直接,模范带头作用更具有说服力。一个县,一个乡,如果有一个好的领导班子,一个好的书记,各方面工作都会大不一样。要是全省每个县乡直到村一级都达到这个要求,我们的现代化建设就会有了更大的希望。”
“你思考得对。现在有些地方―――我认为不在少数,总喜欢从经济利益出发,而忽视了党的建设,这同中央精神是相违背的。”
“省委最近要坐下来,认真研究一次党的建设工作,我的意见是实行党建例会制度,我担任召集人,几位副书记,你和组织部长、宣传部长,作为成员,每季度研究一次党建工作。”
“我完全同意,纪委也有一些想法,打算在进一步搞好党员教育和查处案件的同时,宣传一批廉政建设的样板,这样好坏两种典型都有了,对党建工作会有很大推动。”
朱书记表示十分赞同,又说:“要给基层的同志创造一个干事创业的好环境。以后,纪委对干部的立案调查,涉及到县委书记这一级的,要事先让我知道。”
刘书记离开朱书记办公室,细细咀嚼着朱书记谈话的涵义,越来越觉得他这是在暗示对赵离的态度,是对他们调查赵离的一种委婉的批评。按预定的计划,第二天要研究包括赵离在内的一些案件,刘书记先传达了省委朱书记同他的谈话,到研究赵离的时候,刘书记说,赵离的问题,群众有意见,搞清楚是有必要的,从反映的情况来看,主要问题有两个,一是工作方法问题,二是涉嫌经济问题,通过调查,绝大部分查无其事,只有给孩子治病的那笔钱,在手续上不够完善,作为一个母亲,这是可以理解的。要是换了别人,手中有了这些权力,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考虑到她个人的特殊情况,这个调查结束,案卷封存。余锋表示不理解,刘书记没有理睬。会后他叫来了余锋,把那期杂志给他看,说:“朱书记亲自过问了这事。你回去查一查,这三个记者在这时候写文章是什么动机,有没有背景,搞得我们很被动嘛。”
余锋弹弹杂志道:“这三个人有两个我认识,这个张力是赵离的老下级,这个肖丽是张力的朋友,新华社这一个不认识。不管怎么样,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刘书记感叹道:“这件事再次证明了报刊是党的喉舌,丝毫也不能放松。”
余锋不甘地说:“我们就这样算了?”
他这句话引起了刘书记的反感,什么叫“我们”?这等于说他们二人共同谋划了这起事件,而且是以同等身份出现,刘书记固然很欣赏余锋的才干并且珍视二人的感情,但无论才干还是感情都没有达到可以使二人平等共谋的地步。刘书记皱着眉头说:“下一步,纪委的工作重点要从查案转移到党员干部教育上,具体措施是发现、总结一些廉政勤政方面的典型,这个工作从现在起就要抓紧。赵离也可以算一个,你看看,她夫妇为了给孩子治病,连珍藏的邮票都卖了嘛,这样的好干部还不值得学习吗?让这次参加调查的人再去一次,总结她的先进事迹。你们一室也要把这件工作作为重点。”
余锋惊讶地看着刘书记,刘书记扭过头去又展开那篇文章研读。余锋现在真的体会到什么是失败的味道了,暗自大骂刘书记耍滑头,为了讨好上司而不惜违背初衷,把一个宿敌搞成了学习榜样,像这样发展下去,没准儿还要官升三级呢。第二天借口到下面“发现典型”,找一个风景区玩去了。
二十七
余锋要是知道是自己帮助赵离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升华,恐怕会对失败的意味体会更深。调查材料同赵离见面以后,她通过银行贷款,还清了欠公家的那笔款子,又同老张商定由单位财务室逐月扣下双方一部分工资,用于还贷。她已经做好了处分直至调离的思想准备。到山山满五七那天,她又到墓地默默坐了半晌,从那里一路上虚无地踩着阳光回来,觉得心情渐渐有了一点变化,没有了孩子,似乎又开始了别样一种人生,一个活生生的占有过她大部分感情的孩子,现在只能从记忆里找寻,又该是多么痛苦,这种新的人生的开始会是多么艰难。
回想这段时间的遭遇,她常常在夜间哭醒,白天,又总是无端之间大怒,搞得同志们不敢同她多接触了,那次市纪委王书记找他谈话,还弄得很不愉快。平静下来,难免有些后悔,感到对王书记有些失态。看样子,王书记是一番好意,是在有意地保护她。退一步说,人家也是在履行职务,拒绝签字,是一个多么幼稚的做法。
也有很多同志企图宽慰她,甚至有人好意而莽撞地劝她考虑再生一个,劝慰她已属多余,让她再生一个更让她不可忍受了。她先是红着脸,既而指着门外,喝令他出去。但她很快就后悔,太不该对人家那样了,其实按照正常的思维她完全应该再生一个,她有这个能力。她的月经仍很正常,同二十岁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她哪有那种心力去经历一次十月怀胎呢?她这一生的情感全部都是山山的,没有哪一个孩子更能取代他在妈妈心中的位置了。
而且老张是真的老了,大约有一年了,不,自从山山生病以后,他一次也没有过造爱的暗示。有资料说,中国男人约有30%在四十岁以后患有阳痿症,很多家庭因此而破裂。现在他们平稳地过渡到无欲之年,虽说有违人道,未免令人悲哀,但性并不是人生的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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