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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而代之的是迅速在网上流传的《音乐学院的同事们致灵犀的一封公开信》:
“灵犀,慑于你的名声,再加上你现在已经成了焦点人物,他们暂时不会动你,但是,不出一年,你的日子就会很难过,你很快就会被孤立,被打击,被报复。请一定小心再小心!”
事情的发展果然在他们意料之中。虽然两个孩子被补发了文化考试资格,但他们同时放弃了考试。因为,即使文化考试过了线,但凭专业排名,是绝对不可能被录取的。
揭露事件中遭到众口谴责的几个教师,在后来的几场考试中,仍然坐在评委席上。
而最严重的是,在器乐系期末大会上,灵犀被通知下学期不予安排课程,这意味着待岗,还意味着也许被解聘……
当他从秘书那儿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帮灵犀一把。然而,当他打电话给音乐学院的副校长,也就是他最铁的大学同学了解情况后,不由心惊肉跳。而接踵而来的事在意想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灵犀啊灵犀,你哪里知道,这个音乐学院高层有着多大的背景?原本小小的一件事,竟引发了巨大的风浪,不仅把你,而且把我也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你可知道,已经有人故意歪曲我们之间的关系而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我,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甚至故意将它演变成一场官场斗争的导火索了?
一阵幽香袭来。
书桌上那盆春兰早已谢了。
他知道没有花香,又是他的错觉。年轻时起,他受父亲影响,酷爱兰花。这么多年来,官海沉浮,心比身累,除了养兰花,他没有任何别的嗜好,只有兰花和养兰花那份物我两忘的心情,才使他感受到生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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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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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他想起灵犀,他就会有这种嗅觉上的错觉。是的,如果他生活中的哪个女人可以比做空谷幽兰,那就是灵犀,只有灵犀。他看着她长大,一天比一天更由衷地欣赏她,喜爱她。准确地说,是混杂着师生、父女、男女之间的爱。所以,一直以来,他很愿意帮向上的忙,就是希望她过得好。
可是,这一次,看来是帮不上了。虽然帮不上,有些事还是要告诉她。
想到这儿,他拿起了手机,拨通了灵犀的电话。
“冯老师,是你?!”灵犀的语气透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灵犀,你最近是不是有麻烦了?”他问。
“是。你知道了?”灵犀的声音立即暗哑下去。
“嗯。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我……不敢。”
“这样吧,半小时后,我在湖畔居等你,你能过来吗?向上要是在家也叫他一起过来。”
“他不在。我马上来。”向上的确不在,从看到电视节目播出的那天起,他就不再跟灵犀说一句话了。灵犀估计这会儿他在办公室里加班。不管当着谁的面,向上只要不高兴,准会写在脸上,还是不叫他了。
三
灵犀从湖畔居回来,恍恍惚惚将车开到了地下车库,看到向上的车也在,他回家了。
从车库往电梯走的时候,灵犀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急促盘旋的风声,又仿佛是暴风雨由远而近的怒吼,仔细倾听,却只剩下一片死寂——六岁时恶梦降临前的死寂。
是的,她已经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这将是一个多事之秋。早已四处潜伏的危机如同开花后必然要结果般自然,那些偶然和必然的“果”将一个个接踵而来,等待着她一一品尝。
六岁时,她无知无畏。
而现在,她能害怕吗?她能屈服吗?她能躲避吗?就像,她能不爱左边吗?
“不!”灵犀甩了甩头,耳边又回响起刚才她和冯老师在湖畔居的那场谈话——
“灵犀,情况就是这样。这一次,我不能帮你了。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我喜欢你,但是,我不会无条件帮助你。不,你别误会。这个条件或前期就是,我只有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才能帮助你。这就是现实的社会,现实的人生,现实的人性,我也无法免俗。你头脑太简单,社会经历太少,你要记住这个教训,懂吗?”
“懂。”
“这样吧,我再去跟副院长沟通一下,你认个错,他们会重新考虑你的问题的。”
“我没有错。”灵犀听见了自己生硬的回答,还有冯老师失望的叹气声。
“叮——”电梯停住了,灵犀惊醒过来,跳出电梯,从包里掏出家门钥匙。
向上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手上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灵犀知道自己有错,错在她没有事先告诉向上,也没有告诉远在南非的左边。她以为这只是工作上的一件小事,当时的不平、责任感、着急让她根本不可能做别的选择,但绝没想到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响和那么严重的后果。
她走到向上跟前,尽量轻柔地说:“还生气了啊?别生气了。我错了。刚才大领导找过我了。我也跟他说了,是我做事太急了。”
向上就像眼前没有她这个人一样,没有抬眼,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
阿姨看不过去了,走过来又像对向上又像自言自语似地说:“灵犀也是看那两个孩子可怜么。”
向上仍像没有听见,顾自抽烟,一看烟灰长了,也懒得弹,任它散得到处都是。看得出,他的心思根本没在电视节目上。
灵犀低头对向上说:“什么时候回来的?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阿姨赶紧说:“对了对了,我包了芝麻汤圆,刚烧好想尝一下,还热的,马上上来!”
向上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灵犀只觉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双手发热,似乎一下子生出了无穷力量,恨不得一把抓起遥控器,抓起烟灰缸,抓起台灯,抓起一切能抓的,把电视,把玻璃门,把桌椅板凳,把向上,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个稀巴烂!
“来咧——”阿姨故意学着电视里店小二的音调边叫边将两碗汤圆摆到了餐桌上。
灵犀像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忽然被松开了扎口,一下子泻了气。
不行啊,我有什么资格发火?算了,无所谓了。经过这些天这么多事,连续的失眠,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厌恶。
灵犀木然地走到餐桌前,坐下,囫囵吞了一口汤圆,只觉得突然一阵恶心,“呃”地一口将汤圆吐了出来。
四
棉花很白,很细腻,萦绕着中草药若有若无的苦香,像一股宁静而温馨的清流,从灵犀的耳朵流进了她的身体,无声地安抚着她每一根快要干涸的神经,把她渐渐带入了一片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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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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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终于能够正常安睡了,连梦都没有。
当她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左边时,左边在电话里笑了:“傻丫头,这么简单的办法都要我替你想,让我怎么放心你呢?
“人家是心病么,以为棉花没用的。”
“灵犀,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如果过不去,什么结果咱们一起担着,啊。”
“我想辞职。”灵犀脱口而出,她事先并没有想过,她最害怕的其实就是被“解聘”,怕离开她曾经心爱的工作,她的学校,她的音乐,她的学生们,而此刻,突然说出,顿觉笼罩在头上多日的乌云瞬间即逝,神清气爽。
左边沉吟了一下,说:“咱没做错任何事,不用退却,也不能意气用事,先冷处理一阵再说,好吗?”
“不,我要辞职。”
“辞职后做什么呢?”
“大不了做家庭教师吧。”
“嗯……我理解你的处境。好吧。如果,你真从悬崖上跳下来,我会接着你的。实在不行,咱一起跳。也就是说,你要不嫌弃粗茶淡饭的,我养着你就是了。我要养不起你了,你养着我。”
“嗯。”
五
向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捡到了一只受伤的仙鹤,仙鹤变成了一个长着洁白翅膀的小女孩。忽然,她的伤口好了,又能飞了。他不想让她走,用芦苇结好了绳子,趁她熟睡时,轻轻绑住了她的翅膀……小女孩醒了,挣断了绳子越飞越远……他绝望地哭喊着:“灵犀!灵犀!”
向上从梦中猛地惊醒。
看来,他并没有在梦中喊出声,灵犀侧身躺在他身边,安详地熟睡着。
他不由吻了吻她的额,像以往清晨醒来那样,这才想起,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理她了。
他不是不愿意理她,他是在惩罚她,让她记住这个惨痛教训。的确是太可气了,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乖巧笨拙的她,居然会不征求他的意见,就擅自做主,闯下了这么大的祸。而且会断然拒绝大领导的好意。一想起她自作主张,他愤怒,一想起她的勇气,他敬佩,一想起她面临的困境,他心疼,一想起他将不得不出面四处做工作,为她去摆平这一大堆难题,他头疼。
灵犀,为什么以前像个忠实可爱的小狗的你,现在变得像只扑朔迷离的小猫呢?
灵犀,为什么阳光般透明的你,现在像月色一样朦胧了呢?
灵犀,为什么你常常发呆,眼神时而迷离,时而深邃幽远,时而哀怨呢?
灵犀,为什么我感觉你的心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灵犀,为什么我以前觉得绝对不可能会失去你,现在有时会有莫名的恐惧呢?
灵犀,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拥有你这样的妻子吗?虽然我从未说过我爱你,可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吗?
这个彩色的梦,是吉兆,还是凶兆?
不想了,不想了,先上班吧,还有一大堆官司等着呢。
想到这里,他掀开被子,又将灵犀肩膀左右的被头掖了掖,悄悄起了身。
向上刚在办公室坐下,助理就给他送来新到的报纸和信件。
一封奇怪的信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信封上贴着打印着向上地址的白纸条,寄件人一栏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内详”两个字。
信非常非常厚。
显然,这是一封匿名信。
如果向上知道这封信里装着什么,他宁愿永远也不要打开,永远不知道这个几乎摧毁他的秘密。
首先印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本地彩版的报纸,却是去年的。社会新闻版正中一个巨大的标题——《机场劫后余生情侣相拥而泣》,下面配着一幅很大的彩色图片,一对男女紧紧相拥。
向上只看一眼,只觉得“轰”的一声,天塌下来了。
不可能!不会的!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他逼迫自己紧紧闭眼两秒钟再睁开。
没有错,不是特别熟悉的人的确很难看清那个侧面的女人是谁,然而,她的衣服,她的长发,她欣长白皙的脖颈,耳根后微微自然卷曲的软发,她迎着火光如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眼睛证明了一切。
灵犀!
此时,向上也完全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收到这封信,大概什么人寄出的这封信,寄信人的卑鄙目的。
除了报纸,便是厚厚的一大叠打印纸,全都是灵犀和左边的来往电子邮件。
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钝刀,在向上心里绞动着,心从未有过的痛,黑痛。他捂着胸口,本能地阻止自己继续,可做不到……
天不知不觉黑了,向上的世界也黑了,黑得一片空白。
手机忽然响了,是灵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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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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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看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暴胀,像一条条百年老树的藤根,又像一条条蟒蛇,稍一用力,就能捏死手机里的灵犀!
向上本能地按通了电话键。
灵犀问:“晚上回来吃饭吗?”
向上说:“不回来了,你们吃吧。”
六
火车“呜呜”长鸣着从向上身旁呼啸而过。巨大的轰隆声和微微的震动,几乎掀翻他,但他的神经感到格外舒畅。
火车过后,一切恢复了宁静,黄昏温柔的夕阳下,钢轨闪闪发亮,向上搁在钢轨上的皮鞋也闪闪发亮。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死,死,死。”
是的,往前一步,痛苦就立即结束了,多么简单,那么,痛苦又有什么可肆虐的呢?我急什么,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彻底解决它。
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笑了。这时,他听见一个老人在惊喜地叫他:“向上,你怎么也在这儿?”
“爸,你怎么在这儿?”是灵犀的养父,他的岳父。
去年,灵犀的弟弟到夏威夷定居了,灵犀的养父养母便迁回了杭州。养父还是老样子,但神情淡定,像近山的夕阳,比正午的太阳明显多了温和慈祥。最近弟弟喜得贵子,养母便到美国帮忙照料去了。
养父显然很高兴:“我刚才去看望一个老朋友。走走走,正好老朋友送了我两坛二十年陈花雕,陪我喝几杯吧!”
灵犀十九时的黑白照片依然摆放在养父养母家的电视机柜上。
十九岁。向上遇见了她,吻了她,她是他的了,他在心里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
彩色的梦,长着翅膀的女孩,他想绑住她,她却挣扎着离他而去……原来,一切都是天意,天意……
向上捧起一坛花雕酒,咕嘟咕嘟一口气灌进了肚里,掏出那张报纸和打印的电子邮件拍在桌子上,“啊”地一声失声痛哭——
“爸爸,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她怎么会这么不要脸啊!我这么在乎她,她怎么就不知道呢?她确实单纯,可是怎么单纯到会被人骗走呢?我太要强,太自负,太骄傲,太要面子,她明明知道,怎么可以这么践踏我的尊严呢?
“爸爸,你说,我和她不是一种人吗?我们不该进一家门吗?她想跟我离婚,那个男人说要娶她,还要抢我的澈澈。平时,我在外面受了气,工作压力大,但一有什么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有灵犀,我有澈澈,我有这么好一个家,我还贪图什么呀?可我做梦也想不到啊!现在,我还有什么呢?没有了家,我要那些干什么呀?我有时故意对她不好,我是怕宠坏了她啊,我是怕她不知天高地厚了啊,怕她飞走了啊。我真想杀了她,可是,我能杀了她吗?我杀了她,我还能活吗?澈澈还能活吗?我真想一刀杀了那个男的,可是他要是死了,灵犀也非死不可,我能杀了他吗?
“爸爸,你说我怎么办?离婚吗,澈澈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又整整一坛花雕酒被向上灌进了肚里。
养父滴酒未沾,脸色铁青。他出门请邻居小伙子一起将酩酊大醉的向上抬到了车上,一起将他送回了家。
一切都安顿好后,养父将灵犀叫到了书房,关上门。
一个耳光重重地掴在灵犀的脸上。
灵犀只觉得天旋地转,重重摔在地上。这是灵犀平生第一次挨打。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变黑了,变硬了,像一只巨人的脚,向她砸下来,把她踩在地下,碾碎。
养父将报纸和厚厚的打印稿扔在她脚下,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最后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灵犀一切都明白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七
养父走后,灵犀端着一杯水跪在向上床前。
向上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眼泪却不停地流出来。他痛苦地、不停地翻着身子,像在煎锅里的鱼,一直哭喊着同样两句话:
“灵犀啊,我比他更爱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灵犀,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灵犀呆呆地看着向上。这是灵犀第一次看见向上哭,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了粉末。事情的发展都在她意料之中,又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是向上的痛苦出乎他的意料,向上的话更出乎她的意料!
向上,原来你这么爱我!向上,原来你这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为什么要等到现在?等到覆水难收时呢?
极度的愧疚、痛苦、惊奇、恐惧、无奈、茫然,交织冲撞整个身心,使思维也碎成了粉末,弥漫成一片空白。然后,灵犀趴在床沿上,昏睡了过去。
向上醒过来,看见灵犀跪在他床前,身子趴在床沿上,白皙的左脸上印着清晰的五个指印,爬满了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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