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冷笑了一声,望着庆州的方向问:“那八车丝茶是运往边境贩卖的,若未卖而返,不会惹城门的守卫起疑吗?”
刺史愣了,正琢磨此话之意,暮青又问道:“本宫问你,案发之后,你都做了哪些应急处置?”
刺史道:“下官命人张贴画像于州县城门,命捕快严加搜查案发路段周围的山林村庄,又命各县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也到各钱庄和当铺下了协查公文,一旦发现有人持被害商队的票据前去兑换银两亦或典当贵重丝茶,立刻禀报官府。”
“这就是了,你的处置全都针对你庆州治下,而庆州之外……”暮青回身望向了边境的方向。
刺史忽明其意,不由嘶了一声,脸色青白。
暮青道:“这伙人很狡猾,他们怕掩盖的踪迹被官府发现,故而从州城方向上了官道,想要二次误导官府,让官府以为他们乔装成商队进城了。他们是惯犯,清楚官府办案的手段,从掩盖行踪的举动上来看,他们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不太可能在犯下大案后回城自投罗网,唯一合理的去处便是两国边境开放的贸易市镇。”
刺史恍然大悟,“是啊!他们乔装成商队进入边贸市镇,销赃就变得轻而易举,且不会惹人起疑。待将丝茶贩卖掉之后,他们兴许还能改头换面,从匪贼变成商贾,从此改换身份,重新生活。”
“孺子可教!”暮青欣慰地笑了笑,对月杀下令时面色已寒,“立刻发函岭南,命乌雅阿吉协查此案,决不可使这伙恶徒为祸我大兴!”
“是!”当日,月杀即派出一队神甲侍卫持皇后手谕和嫌犯画像前往岭南。
事情不出暮青所料,十天后,那伙匪贼果然在边贸市镇上被乌雅阿吉亲率的岭南兵马擒住,一个不落地锁入囚车,由两国兵马交接押送回了庆州州城。
游街过巷那日,匪首的相貌和城门上贴着的画像一比对,说九成像都是谦虚,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绝了!
鄂族百姓越发认定暮青是神女下凡,两国则趁此机会联手剿匪,在商路和边贸市镇上增派军队镇守,以保护商队的安全。
丝茶之路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和热闹,鄂族的商队进入南兴的边镇贩卖丝茶时谈起神女殿下,无不神情自豪。
对此,南兴的商队却嗤之以鼻,你国神女殿下?那是我国皇后殿下!
据说,曾有两个商队因争论此事险些大打出手,惊动了衙门,知县一问缘由,顿时哭笑不得,此事一时间传为民间笑谈。
这桩案子破获之后,崔远对画人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学,暮青就叫他先从神殿里的摆设画起,一杯一盏,一瓜一果,进而画山石树木,画行人百态。崔远常常逮着个殿值就画,惹得殿值们叫苦连天。
嘉康五年夏,暮青驾临中州南部考察农事,偶然在乡间的一座木桥下发现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尸。桥下潮湿炎热,尸体周围已经聚集了成百上千只雌蝇,崔远想要钻进桥下验尸,被暮青拦住了。
暮青道:“记住,眼下这时节气候,只需要半盏茶的工夫,一具血尸的周围就能聚集数百只苍蝇,两三个时辰后,就会有数千只雌蝇在尸体的眼耳口鼻里产下虫卵,再过两三个时辰,虫卵就会孵化成蛆。它们喜欢在黑暗潮湿的地方产卵,而桥下遮光,正在暗处,你莫说接近尸体,在离尸体一两尺开外就会遭到蝇虫的滋扰,对它们而言,你的眼耳口鼻同样适合产卵,如果你不想自己的七窍里出现虫卵的话,就得先用纱笠将自己罩住,隔绝蝇虫,方能靠近尸体。”
衙役急忙去附近村庄里寻来了几只纱笠,暮青、崔远和呼延查烈都戴了一只。
香儿掩嘴笑道:“王爷戴这纱笠,活脱脱一个小姑娘!”
呼延查烈一心跟在暮青后头去那桥下,没空理会这碎嘴的丫头,只是在滑下田坡时故意甩了甩小袖子,一股子扬尘呼啸着朝香儿扑了过去!
血影气得牙痒,心道这小子的功力日渐精进,明日是不是该加练了?
香儿却毫不在意,尘土未散尽,她就探头探脑地往桥下看去。
血影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
香儿道:“看看都不行?要不是担心娘娘又执政又授徒的太过操劳了,我也跟着学学验尸去!”
“你学验尸?”血影笑了,“你一个小丫头,学验尸做什么?”
“丫鬟就不能学验尸了?你没听人说,技多不压身吗?你看皇后娘娘,能执政能断案,能兴农能治水,连画都画那么好!你能比吗?”
“……”行吧!血影已经看开了,反正这丫头就是憧憬皇后娘娘,憧憬个女子总比憧憬个男子好吧?
俩人在田坡上斗着嘴,暮青在桥下看着崔远验尸,以往这等场合,她必定会斥责一句死者为大,命二人严肃些,今日却只当没听见。
香儿这丫头看似叽叽喳喳没心没肺,实则心事很重。五年了,姚惠青仍被困于盛京,香儿从焦急到绝望,越发自责当初没能留在密道里陪她家小姐共患难,她心中积压着的情绪需要排解,故而血影常跟她斗嘴,她到了神殿后,也常跟杨氏和御厨学菜式。她需要找些事做,才不会让一些情绪将自己吞噬。
这种状态,暮青两年前经历过,所以理解。她没有香儿这么乐观的性子,能自娱解压,这两年,若不是步惜欢将这些熟悉的人送来她身边,难以想象她会不会在孤独与思念里熬出心病来。
这两年,吃着杨氏做的膳食,看着身边的崔远,听着血影和香儿斗嘴,她有时会有一种还在都督府里的错觉,只是起居多了彩娥和小安子的照顾,身边又多了一个孩子。
日子热热闹闹的,眨眼就过了两年。
这两年,她与步惜欢常通家书。在教导呼延查烈时,除了月杀,身边一向不留人侍候。月杀会将她和呼延查烈的言谈记录成书信发往汴都,这是她的意思。那年,她曾答应过步惜欢,他们之间不可藏事,无论她做何事,都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思,苦乐同担。而今他们虽然远隔两地,但此诺绝不毁弃。
记得就是从那时起,步惜欢的家书总是一寄两封,一封谈情说爱话相思,一封谈军论政话国事。
南兴朝中的事,大到新政改革,小到人事调迁,步惜欢也从不瞒着她,常在信中谈及他制衡朝堂、处理国事时的心术和对大局的远见。这人从没问过她跟呼延查烈说的那些史事从何而来,但他总会在家书中参与他们的辩题,以帝王的身份谈他的看法,每阅家书,她都能获益良多。
她知道,他在教她政事。如同当年她不懂儿女情长,他便耐着性子教她懂得,而今她身居神殿执政四州,他远在汴都,仍千里传信,教她政事。
家事也好,国事也罢,他总是教她等她,不惧岁月漫长。
阿欢,你把所有的热闹都送来了我身边,守着我的初心……那你呢?这两年,你是怎么熬的?
每每想起此事,暮青都心疼不忍,也就再不像从前那般写那三言两语的家书。可她是个寡言之人,尤其在说情话上实在不及某人,每每看信,读着他那些变着花样儿的撩拨之言,她都恨得牙痒,怀疑这人是不是借朝廷科举取士之便网罗了一批擅作闺怨诗词的酸秀才,不然哪来的那许多艳诗春词、哀婉之调?数数这两年家书中的诗词,都可以刊集成册了!
于是,她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开始以画回敬,就像在岭南时那般,只要他的家书中作有艳诗春词,她就回以春宫秘图。两年来,她画的春宫图也多到可以出本《素女经》的地步了!
有时她会想,似他们这样的帝后,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哪日家书秘画若流落到民间,怕是要把天下人的眼珠子给惊掉了。
想当年,她初学画时,若有人告诉她,有一日她苦练出来的画技会用来画春宫,她是死也不会信的。
可如今,她不仅画了春宫,还常尝试着以憨拙的画法画些日常琐事。呼延查烈练功时,她画;血影和香儿斗嘴时,她画;崔远把殿值追得四处躲避时,她也画。连去年丝茶之路上发了大案,她回到中州后都画了一幅神殿图,殿门上贴的是张牙舞爪的凶犯画像,不但魑魅魍魉见之四处逃散,连坐在大殿飞檐上的神兽都被吓回天庭了……
他把热闹都给了她,她便换了个方式,将热闹又送回了他身边。
他们就这么相互守护着,等着三年期满,夫妻团聚。
为实现安定四州的约定,暮青一日也不曾懈怠,寒来暑往,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三年来,丝茶之路热闹了起来,两国的贸易往来如火如荼;兴农治涝之新政在中州南部试行之后,朝廷已下令在延州正式施行;鄂族法典严酷,每至祖神生辰,暮青必借大庆之机废除酷法,而今九州之法度虽然尚有不同,但鄂族割鼻割舌、剜眼断肢之致残酷刑已遭废尽;神官的残部在武牢山一役后元气大损,三年来遭神殿鬼军和神甲军的联手追查围剿,已销声匿迹一年有余。
三年来,暮青提点刑狱,时常亲自侦办大案要案,体察民情,考察农田水利诸事,政绩斐然,百姓爱戴。如今,百姓告状已能自觉地前去衙门击鼓,而非前往神庙。官吏断案、仵作验尸,方法经验虽然都还有待提高,但相比暮青执政之初已有很大的进步,《无冤录》已成为官府办案的指导书籍。
三年来,鄂族的女子和孩童皆已不再受旧神权之害,四州的治理和鄂族百姓观念的改变虽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新政的实施皆已步入正轨,洛都朝廷接手之后,只要沿着前政治理下去,四州之长治久安就能实现。
一进六月,暮青就开始着手交接政务,日子变得难熬了起来,看着小安子和彩娥高高兴兴地准备回汴都的事,暮青竟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心中担忧了起来。她怕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间出桩什么事,绊住了腿脚,她又走不了了。
但这一回,她多心了。
六月初八,离月底还早着,洛都的传旨宫人们就带着浩浩荡荡的接引仪仗来神殿道喜,说四月十八,大图复国三年庆礼那日,南兴的使节团就到了洛都,向大图朝廷递上了求亲国书,巫瑾已经准了。
只是……
求亲国书不止一封,而是两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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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二更来了,容我笑一会儿去……
第四十三章 两国婚书()
一封求亲国书来自南兴,而另一封来自北燕。
暮青听闻此事时足足愣了半晌。
元修称帝六年了,后宫至今空无一人,听说朝中文武曾联名上奏过数回,元修不是南下下陵巡视水师,就是驾临沂东巡视海防,更有一回心疾大作,御医院众圣手数夜未眠,大寒寺的高僧诵经九日,御体方才告安。此后,文武百官改用怀柔之策,忽然不再声讨姚惠青,而是众口一致地请元修纳姚惠青入宫为妃。
北燕群臣以为皇帝时常驾临都督府,必定喜爱姚惠青,以为投君之所好,一旦皇帝开始纳妃,往后的事就容易了,却没想到奏章皆被留中,没了下文。
此后,北燕群臣就对立后选妃一事没了辙。
这三年,大辽正向西扩张疆域,西北无战事,北燕专于内政,与南兴一直相安无事,暮青实在不懂,元修这突来的一封求亲国书究竟在想什么!
听洛都皇宫的掌事宫人说,北燕的求亲使臣从沂东经海路抵达了大图英州港,本着不斩来使的规矩,大图朝廷虽不同意北燕的求亲,却也只能将使臣队伍迎入洛都,以礼相待。如今,北燕使臣就在洛都驿馆里住着,大图朝廷表面上以礼相待,暗地里监视得紧,可北燕使臣并无可疑之举,只是在参加前阵子的大庆时,在宫宴上与南图使臣有过几句口角。
知道暮青要回洛都,两国使臣都在等她。
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
临走前,暮青以大图神官的身份向四州发布了一则告令,隐瞒了自己任期已满将要卸任归国的事,而是说自己近年来为大图复国、鄂族民生操劳,夫妻关山远隔,分离已近五载。而今鄂族民生安定,她决定回洛都向皇兄回禀政务,此后将回国与夫君团聚一段日子,望离开后,四州百姓能顺应朝廷,谨遵政令,勤耕精营,安居乐业。
执政三年,暮青苦习国事,懂得了大局之重,因此她很清楚,即便她卸任回国,即便再也不回大图,大图也不可能另立神官。鄂族百姓视她为转世神女,大图神官只能是她,妄改另立,四州必乱。
就算她离开鄂族的土地,神官的尊号也将跟随她一生。
……
暮青离开那天是六月初十,只带走了神甲军和南兴的侍从,算得上是轻车简从了。
这天清晨,金辉盈道,万民相送,百姓携老扶幼,哭拜于长街道旁。道旁维持秩序的殿军不多,百姓自发地保持着秩序,哭送声、祝愿声、盼归声混杂着,听得人不忍离去。每行百余步,就有几位耄耋老者相互搀扶着走上长街,奉上万民伞,伞上有百家姓氏、有经文祈符、有颂诗祝词,甚至有学子画师将丝茶之路、兴农治涝、民间诉讼、少女斋戒、稚童欢闹的景象绘成长卷奉上,以感恩暮青执政三年来带给鄂族的新气象。
这送别的景象震惊了洛都朝廷的接驾官吏,仪仗尚未出城,官吏和宫侍们接递贡物就把胳膊给递酸了。
辇车内,呼延查烈坐在暮青身旁,晨光在窗棂间掠过,让他想起了幼时在草原上陪额布巡视部族的情景。草原人敬畏王就像敬畏天鹰大神,可他从未见过今日这样的景象,百姓诚心祝愿挽留,就像对待真正的天神,叫人心头莫名血热。
仪仗出城整整走了大半日,官吏们总算意识到摆开仪仗回朝怕是要年底,于是当日傍晚便请求弃车用马,以便早日回朝。暮青早有此意,动用仪仗出城不过是为了给百姓送别的机会,以慰民心罢了。
次日一早,暮青下令弃车上马,众人沿官道策马急行,终于在七月中旬出了庆州地界。
如今,因两国通商,神脉山外已不再是一片荒野。三年来,这里出现了草市,后由洛都朝廷钦派兵马建起了屋舍街铺,现今之规模已颇似市镇。这座市镇连接着神脉山和云州镇阳县,如同一条纽带,在两百余年的纷争后将大图的疆域连接了起来,与岭南大边县一同成为了两国通商的贸易重镇。
镇子里已有商队常住,街道上牛骡马车,鱼龙混杂。傍晚时分,暮青率军进入市镇,两国的商队早就听说了凤驾要归国的事儿,往日总爱吵嚷几句的商贩们今日也不吵了,纷纷跪在街市两旁,你瞻仰你的神女殿下,我叩拜我的皇后娘娘。
只见一名女子率军策马而来,官吏和宫侍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追得甚是辛苦。女子策马当先,似刀尖箭矢,破风逐日而去,披风乘风扬起,遮了斜日飞檐。那容颜风姿,连街市上的妇人都看呆了,回过神来时,一骑战马已去得远了。
暮青并未在镇上过夜,她率军出了市镇直奔云州,赶在天刚擦黑时抵达了镇阳县。众人在镇阳县歇整了一夜,次日一早继续赶路,如此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八月下旬望见了洛都城。
到了洛都城三十里外,接引官请暮青下马入辇,重新摆开了仪仗。
这天一早,城门刚开,大图文武百官就和南兴使节团一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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