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水师前来迎驾,愿随圣上一同南下!”为首高喝之人声音温雅,听着很像书生,正是军师韩其初。
韩其初身旁绑着一人,漫天火光照亮了城门口,那人身穿将袍,却生着张玉面粉唇的俊俏脸孔,怔怔地望着城门内,惊色替代了羞愤之色。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骁骑营将军季延。
原本,韩其初借清理军中将领之机密令魏卓之等人偷偷出营,一面劫杀去西北军驻营报信的骁骑,一面擒下季延。没想到季延被擒之时,魏卓之一行人却正巧撞见暮青被呼延昊劫持出城,于是月杀和乌雅阿吉追着暮青而去,魏卓之带着季延赶回了水师大营。
得知暮青被辽军劫走,水师哗怒,韩其初沙场点兵,章同亲率一营将士绑着季延出了大营,要挟骁骑营交出了战马,随后五万水师将士倾营而出,急行到了盛京城下。
鬼影和血影今夜在密道里,对城中的事情多有不知,不知御林军占了城门后,步惜欢命月影率几人出城先寻暮青,顺路传了道密信到水师大营,此后便一直掌握着水师的动向,大军前来迎驾早在意料之中。
元修暗中命禁卫军从观音庙中突袭御林军后路,步惜欢也早有密旨命江北水师前往城门外迎驾,这一场将计就计的博弈,直至此刻,终定了大局,也终于到了出城的时刻。
君臣二人在城门口遥遥相望,望见的是满目疮痍的皇城和不死不休的将来。
这一走,江山从此失了半壁。
这一走,天下间再无无道之君,亦无守疆之臣。
这一走,必将载入青史,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长风悄起,已是离去之时,一道闷哑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死寂,却为血气烽烟弥漫的城门口添了几分悲戚气氛。
“大将军……”那声音不高,隔着长阔的甬道望进城中,望住那挽弓而立的英武男子。
元修循声望去,眉宇冷硬不化,挽弓之手却在听见那声音时便陡然僵住。
那人跪在人后,看不清容颜,但戍边十年,他们每个人的音容都已刻进他的记忆里,深入骨髓,难以割除。
侯天……
“大将军,您……”您当真想要江山帝位?
旧称刺痛肺腑,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侯天想起了从前。那一年大雪封关,五胡联军尚未叩边,冬日里无战事,他们去马场比试骑射。刚下过一场大雪,马场里积了一指厚的雪,马蹄踏飞的雪呛人喉肠,他们策马笑逐,胡口说家国。
“大雪封了塞外,又是一年年关,冬月里没仗打,大将军咋不回盛京住些日子?”
“不回。”
“回去不就是娶媳妇么,娶媳妇还不乐意!难不成真跟圣上似的,好男风?”
“胡说什么!圣上也是能随口议论的?”
“议论咋了?咱们天天拿命跟胡人拼,守的还不是他的江山?他倒好,一年比一年荒唐,这边关真他娘的守得憋屈!哪天惹恼了老子,老子反了那昏君,皇位让咱大将军坐,这天下肯定国泰民安!”
“闭上你的嘴吧!我看你是想去葛州了。”
“……啊?”
“嫌戍边憋屈你就去葛州守城,赶明儿就去,把贺飞换回来!葛州城里如花似玉的姑娘有的是,想娶媳妇随你的意,以后你就在葛州常驻了。”
“别别别!守城多没意思,那儿又没胡人可杀……哎哎,大将军,你咋走了?你说真的?别啊,老子……末将……”
……
回想起来,此生最洒脱开怀的日子莫过于那些年,那些年皇位不知在他们嘴上被推翻了几回,可也只是过过嘴瘾,尽管没少因此事去自领军棍。
那时谁能想得到,曾经不爱江山的如今要反,曾经扬言要反的如今却要从龙,世事变迁竟如此锥心刺骨。
可又怎忍苛责?原本只求守疆卫国,而今要谋江山帝位,心里最苦的人恐怕就是大将军了。
“大将军,末将走了,您……保重!”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珍重,侯天一头磕在城门外的青石上,咬牙洒泪,久久难起。
“大将军,俺……俺没啥好说的!”卢景山扭脸抱拳跪着,愧见旧帅,但去意已绝。
没啥好说的,能说啥?说在他心里,这辈子只认一个大帅,那就是大将军?可说这话有啥用,他还是要走。
他此生视大将军为帅,却也是他人眼中的将军。他还活着,这辈子兴许还有机会可还大将军的知遇之恩,但当年那些喊他陌长的新兵却已埋骨大漠,抚恤银两之恩不能还报,唯有他来替他们还,此乃男儿在世应有的担当。所以,他要留在水师,随圣上南下,哪怕此刻与大将军为敌,哪怕过江之后今生老死江南,再难相见。
卢景山俯身拜别元修,头向城门,失声洒泪,难以说出那句假如。
假如,此生能再回江北……
但这句假如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人生哪能那么如意,新帅旧帅之恩都能报?
当初说要反了江山,如今却要追随圣上……大将军,终究是末将负了您!
“……大将军,老海他们想跟着您,午时卸甲出营,奔着您往盛京城赶来,途中遇上了胡人,老海和几个兄弟……战死飞桥之上……还有几个兄弟现在在骁骑营里。”如若非要说些什么,这便是他的临别之言。
卢景山一拳捶在地上,失声痛哭,漫漫长风拂过城门外几个伏拜的儿郎,血腥气掩不住咸湿。
元修眉宇间冷肃不化,目光铁石一般,风里却添了几道细不可闻的碎裂之声,几滴新血自拳缝里淌下,月光下艳红刺目,却不及长弓之上的道道裂痕触目惊心。
元修生生握碎了长弓,却面色不改,只是望着城门外那跪拜的人影,任掌心淌血不止。
“滚吧!”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愠怒之声打破了沉寂,元修绝然转身,不愿再看城门。
城门外泣音不止反重,恍惚间时光回转,再回到从前。
他们皆是爽直的汉子,有话憋着不痛快,宁愿挨军棍也要说出来,因嘴上没轻没重,议论朝事时常太过,大将军没少罚他们军棍,时日久了,一吐为快之后,不必大将军开口,他们便自觉地领军棍去了。只是谁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这军棍能少挨一下是一下,他们也知道大将军舍不得重罚,因此几回之后便生了油滑之心,试着讨价还价。
“得得得,末将去领军棍,您说领多少?”
“屡惩不改,杖毙吧!”
“啊?那还不如杀头呢,好歹腰和屁股是全的,到了阴曹地府也好娶个媳妇,生个小鬼儿不是?”
“……”
“哎,大将军,您还没说这军法咋领呢。”
“滚吧你们!”
卢景山和侯天等人抬起头来,望着那已被热泪糊住了的人影,那人影看似决绝,风里却似乎又添了几分咸湿之气。
“大将军……”这一声的艰难犹如钝刀割喉,几个西北汉子重重磕了个头,这是临别前最后一拜,也是一生中最后一拜。
步惜欢轻轻抬了抬手,无声示意——出城!
御林军拾刀上马,潮水般后退,安静而有序。
方才两军交战,战马有所死伤,御马受惊,混乱之中不知跑去了何处,李朝荣将他的战马牵来步惜欢身边,步惜欢刚要上马,忽闻一声长嘶!
嘶声如雷,惊破了城门口的沉寂,万军回首抬头之时已闻马蹄声,只见内城火势未休,彤彤火光映红了马鬃,那骏马似从火海中来,雪鬃飞舞如狂,初闻嘶声时尚在长街尽处,待万军定睛之时已能望其身形!
好快!
万军屏息,唯有步惜欢一笑,长掠而去,“来得真是时候!”
见男子纵身而来,那神驹竟不停蹄,待步惜欢稳稳坐在马背上,一人一马已从西北精骑一侧驰过,一阵风似的到了城门口,御林军紧急让路,谁也没看清那一人一马出城的身影,只隐约听见一句低语,柔胜江南烟雨,怀尽一生挚情。
“她不见了,我们去寻她可好?”
那声音随风传进城中,元修始终没有回头,听着人潮退去,愈渐远离,巍巍皇城只剩下狼烟火海,身后空荡荡的,仿佛忽然只余风声。那风声吹得人脊背生寒,五脏皆空,仿佛一把刀子,穿胸刺骨,不见伤痕,却鲜血淋漓。
铿锵一声,长弓落地,碎作两截,元修一口血喷出,踉跄而倒。
“大将军!”孟三眼疾手快,趁着亲卫们将人扶住时,赶忙从身上摸出药来。大将军今日在城门下便受了内伤,刚刚与圣上交手,分神救老将军,虽早用内力护住了五脏经脉,但心脉留有痼疾,恐怕还是受了内伤,撑到现在,实属强撑了。
孟三将药倒出便想服侍元修服下,元修却拂袖一扫,药瓶滚出之际,他忽然纵身上马,战马原地一踏,药瓶生生碎于马蹄之下,元修看也没看一眼便策马而去。
此药出自巫瑾之手,元修不肯用也不奇怪,但孟三仍然心疼得想骂娘,见元修往内城去了,赶忙上马率亲卫军急追而去。
但没追多久便看见元修勒马停了下来,前方赶来数百残兵,押着一名身中箭伤的女子。
女子受了腿伤,被禁卫军一路拖行,已然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率数百残军跪地请罪之人是个年轻的小将,元修坐在马上,目光刚落在姚蕙青身上,那小将便能会意,忙命人将姚蕙青架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血月当空,长风寒煞,男子两袖翻卷着向天泼去,劈风斩月一般,眉宇间英气如旧,却比旧日煞人。许多年后,再想起这夜,她只模糊地记得他居高临下的冷淡目光,深潭般波澜不兴的眼眸,和一句凉薄的话语。
“关起来。”
“是!”那小将道声遵令,见元修策马离去,缓缓松了口气。
看来,命是保住了……
这时,却听一道命令随着远去的马蹄声传来,“传文武百官进宫,命西北军驻军将领赵良义、骁骑营诸将同西北军旧部进城!你也一起来。”
那小将愣了半晌才听出“你”指的是何人,不由抬头望向元修策马离去的背影,眼底迸出狂喜之情。
“是!”
风起城下,火势未休,盛京的夜还长……
*
大兴元隆二十年,三月三十日。
晨时,江北水师观兵大典,水师都督忽被道破女子身份,辽帝当众求娶,元隆帝军前立后,二帝相争,举朝震惊。
午时,元谦谋反,元隆帝夺宫,辽帝趁乱劫后出城,不知去向。
是夜,元修谋反,大火焚城,元隆帝弃半壁江山而去,留下了墙塌半壁的皇城。
盛京皇城,城墙高三丈,自高祖皇帝建都之后,屹立六百年不倒,这夜却被三箭震塌了半壁,那漫天大火和墙塌之声犹如天火春雷,在天亮之后惊了天下。
许多年后,当城墙再起,天下人仍能从那烧黑的青瓦上找到几许惨烈的痕迹,却不知观音庙下还埋着一道墙,血肉为砖,英骨为瓦,不见天日,不入青史,永不被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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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这段已经补全,送八千,不是愚人节的玩笑,O(∩_∩)O
今天禁止调戏,所有言论,所有行为,一律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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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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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更深,马踏山河的声势惊醒了山林深处的夜鸦,黑羽成片惊起又落,官道上的火光一路向南,漫过一山又一山,沙尘十里不绝,寒露凝湿了衣甲,御林军紧紧盯住前方,目光一刻不移。
前方,那身影似一抹乘云而去的流霞,夜风送来黄尘一匹,流霞便远去一分,仿佛将要没入寂暗中,再难追寻。
李朝荣满眼忧色,却没出言喊住那人。
这三千御林军皆是追随陛下多年的死士,若非都督被劫,今日大业必成!弃江山而去,陛下对将士们想必是心中有愧的,不然不会宁肯苦等也要带上恒王和将士们的家眷同行。不将一个亲族留给元党,又有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在手,才可保全将士们在南下途中的安危。而此时,将士们的安危已有所倚仗,却离都督失踪已过半日。
陛下一向隐忍自持,成败不惊,还以为这世间无事能惊着他,却终究有事惊了他。
李朝荣无声一叹,一夹马腹,奋力紧随,心中却知天下无马能追得上卿卿的脚程,转过前头的弯道,恐怕就见不到步惜欢的身形了。但叹声未尽,忽听前头一声长嘶!
步惜欢勒马,马蹄扬起,重重一落,踏得沙飞石走,扬尘萧萧。待扬尘散远,才看见马前三丈外跪着个人。
月影!
“如何?”步惜欢勒马便问。
“回主子,刚刚收到月杀的传信,大辽和亲使臣已携通关文书率王军进入越州地界,但辽帝不在其中!月杀原路折回,在官道西边岔路处发现了可疑,月杀追了进去,在翠屏山里发现了此物!”月影取出一物呈过头顶。
步惜欢抬袖一拂,月影手中之物便乘风自来。李朝荣赶了过来,手里举着火把,火光将男子的掌心照得雪亮,也刹那间将男子的侧颜照得苍白如雪。
步惜欢身子一晃,险些坠马,惊得神驹低嘶一声,嘶声未落,一只手便抚上了它的雪鬃。那手清俊明润,若暖玉之上覆着寒霜,霜寒九重,雪色不及。
李朝荣看着步惜欢收紧的掌心,眼底涌起惊意。
那是一块碎锦,上头血迹斑斑,与都督的将袍料子颇为相似,应是从衣袍上撕下来的!
呼延昊觊觎都督已久,都督又是个刚烈的性子,莫非……
“陛下……”李朝荣没敢将猜测之言说出口,只怕如若都督有何不幸,对陛下来说将是难以承受之痛。
步惜欢垂袖遮了掌中碎锦,夜风卷打着残袖,袖色殷红,犹如泼血。
大军涌至,众将纷纷勒马停蹄,步惜欢忽然纵身而起,长掠而去,向着翠屏山的方向!
“陛下!”见鬼影紧随而去,李朝荣却不能抛下大军,只能与军民一同抬首远眺。
只见林海深深,星河无边,男子在漫漫火光难以触及的云巅深处,一块染血的碎锦随风送来,飘过李朝荣身边,稳稳地落在了韩其初掌心。
韩其初同低头时,听那声音从遥远的林海中传来,无比清晰。
“急行军!麦山!”
*
“你怎知她在麦山?”
这时候,翠屏山里,林深草高,星光细碎,两道青影拨草奔行,犹如蛇影。
乌雅阿吉紧随月杀,怎么也想不通。
“那碎锦上画着一口血棺。”月杀脚步不停,语气冷淡。
“小爷眼没瞎。”乌雅阿吉嗤了一声。
“那你就该看见那棺盖是开着的。”月杀咬牙道,只觉得头针刺般的疼,“画外音应是‘开棺’!此地是翠屏山,南边就是麦山。她曾在麦山上开棺验尸过,验的是十余年前给勒丹大王子医治牙疾的郑郎中。郑家就在麦山下的村子里,郑郎中的长子郑当归承习家学,是附近有名的游医。呼延昊对她势在必得,她逃出之后必不敢摸近官道,且她既然留下这幅血图,十有*是受了伤,那郑家岂非最好的藏身之地?”
乌雅阿吉半天没出声,之后啧了两声,调侃道:“看不出来,越队长还有断案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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