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还有些担心她会太冷情,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甚好!
“那也是婚后,现在少行撩拨之事,还是多养养你的身子吧。”暮青没好气地从步惜欢腿上下来,拿了银票下了楼去,交给月杀时吩咐道,“把这银票送去姚府,传我的话,就说军务繁忙,都督府没时间置办彩礼,让姚大人拿着银票自己去买吧!”
月杀接过来便走了。
姚府接到都督府的银票和传话后翻了天,姚仕江气得将银票揉成一团,却没狠心撕碎,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全都怪罪到了姚蕙青身上,加上妻妾们的煽风点火,姚仕江一怒之下请出了族规,一一列数庶女姚蕙青有违礼法及姚家祖训之罪,按族规将其逐出姚家,连其姨娘都受了牵连。
姚蕙青的姨娘已过世多年,因生前有所出,姚府在姚姓祖坟的山脚下将她葬了,起了坟头立了简碑,年节时虽无人祭拜,好歹也算有个葬身之所。
可姚府称她生出伤风败俗的女儿来不配葬在姚府的祖坟山下,要将棺椁迁去乱葬岗。
姚府的告示贴出去后,事儿便闹大了。
都督府里,姚蕙青起身吩咐香儿,“把我的披风拿来,出城!”
暮青道:“城门将关,眼下查得严,姚府今日是不会出城的,要去也是明早。”
姚蕙青笑了笑,晚霞映人,少女的笑容却有些苍白,“我有些年没去看我娘了,在姚府时连声娘都不能喊,逢年过节的,小姐们多在祠堂祭拜,祠堂里没有我娘的牌位,只有出殡那日,我跟着去过祖坟山下,算算时日,已有七年了。我进都督府本是想过几日后宅女子难有的日子,没想到连累了娘亲。姚府连夜掘墓泄恨也好,明日再去也罢,我都该去看看娘,在她坟前守上一夜。”
暮青许久无言,忽然想起长街白雾茫茫,她孤身一人背着爹走出义庄的那日,沉默了许久,她点头道:“好!出城,我陪你!”
暮青起身便往外走,要出去吩咐人备车马,走到东厢门口时,绿萝推着萧芳出来,道:“都督不妨备辆马车,小姐也想去。”
萧芳坐在轮椅里,一片梨花落在鬓边,素钗素颜,本是冷得不沾人间烟火气的人,却被晚霞映粉了脸颊,添了三分人气儿,“我没见过城外是何风光,想出城看看罢了。”
城门都快关了,眼看着晚霞将逝天色要黑,夜里出城看哪门子的风景?
真是口不对心!
萧芳把脸一转。
姚蕙青笑了笑,吩咐香儿,“去备身披风,再多带条毯子,夜里凉,咱们都别染了风寒。”
眼下元谦失踪,青州局势不明,盛京城里城外都不太平,三个女子要在山上过夜,暮青便点了月杀、血影和乌雅阿吉跟着,再加上绿萝,护卫虽少,却都是高手。暮青吩咐刘黑子和汤良留下来守着府里,明早另有任务。
步惜欢还不能动用内力,暮青不允许他跟着,只让他放心。元谦派人刺杀她事败,晋王一党损失颇重,这个时候与其再派人刺杀她,不如保存力量,留待日后对付朝廷。
步惜欢只嗯了一声,看似赞成,转身从衣柜里拿了紫貂大氅出来。
“这都五月了,哪需披大氅?”暮青觉得步惜欢有些夸张,这大氅是在西北时,他给她的,暖和得紧,冬月里才用得着,她出城练兵前就收起来了。
步惜欢还是给暮青披上,声音淡淡的,“傍晚起风了,披着吧,夜里凉。你的身子不能再受寒了,只当是为我,可好?”
他每回问她可好时,语气里都带着无奈,这回眉宇间却生着忧色,暮青看在眼里,沉默地系好大氅,出了阁楼。
步惜欢临窗看着暮青出了后园,这才淡淡地道:“把今夜能得闲的人都调去城外,确保万无一失。”
窗外无人应声,却有道人影无声无息翻下了屋檐。
*
姚家的祖坟在城外十里处,山头不高,山脚下的杂草却有半人高。
七年没能到坟前祭母,姚蕙青下了马车后却没有东看西看到处寻找,她顺着山路下去,围着山脚走了一阵儿,停下后伸手拨开了杂草。暮青跟在后头,见杂草后并无墓碑,她看向姚蕙青,见她也愣了愣,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往后退了二三十步,再拨开杂草时便笑了笑。
暮青退了回来,见杂草后立着块灰扑扑的青碑,七年来无人祭拜,山泥草叶糊了字,已看不清了。
姚蕙青在碑前蹲了下来,轻轻揭去碑上的草叶,一线残阳沉入远山后,将逝的晚霞映红了少女温柔的眉眼,“我记得,娘出殡时,我从坟头走回山路上,一共百步。今日数着这百步,竟走过了……也是,那是七年前,我刚满十岁,比起当年,今时今日的身量可不是长高了?”
草叶一片一片地揭开,渐渐见了青碑上的字,字刻得浅,也刻得简。
姚余氏之墓。
“娘,女儿来了。”少女拿着素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着余氏二字上的旧泥,山风轻柔,笑容如兰,“七年未见,您可还记得女儿的模样?”
她是庶出的女儿,只能奉嫡母为母,见了生母也只能唤姨娘。幼时与娘相见,哪怕关上房门说几句体己话,都要防着隔墙有耳,不敢喊娘。这一声娘藏在心里,今日终于叫出口,娘却已逝七年。
暮青看着那青碑,想起去年六月汴河城外的新坟,眼看一年了,江南雨水多,碑上兴许已生青苔。
一年了,不知何日能回江南,为爹除除坟头上的草。
暮青转过身去,低头,默默地拔起草来。
坟头周围清理出来时,天色已暗,绿萝推着萧芳到了坟前,萧芳腿上盖着条毯子,上头放着点心、酒盅和几支香。坟前点了香时,空地上也已生起了火堆,姚蕙青守着娘亲的坟坐着,萧芳坐在轮椅上,暮青坐在萧芳对面,身下铺着特意从马车里拿下来的锦垫。三人围着篝火坐着,姚蕙青娴静,暮青清冷,萧芳更是冷得拒人千里,三人话都不多,天黑了以后,绿萝和香儿从马车里拿出水囊和吃食来,三人吃过后气氛依旧沉闷。
月杀、血影和乌雅阿吉在外围看着,绿萝近身护卫,香儿伺候着暮青三人吃饭、加柴。
柴声噼啪,火光熊熊,暮青披着大氅,山风一丝也吹不进,兴许是太安静,也兴许是身旁的旧坟让她总是想起爹,于是竟有些想聊天,“我爹……”
她一出声,姚蕙青和萧芳就看向她,见她戴着面具,一副不起眼的少年眉眼,眸光却亮若烟火,“我爹和我娘也没葬在一起,两人相隔百里,我有一年没去看过他们了。”
暮青的事传闻很多,姚蕙青和萧芳都只是听说过一些,真假不知,如今听她慢慢道来,才惊知其中的艰辛险阻与惊心动魄。女子孤身在这世上比男儿要艰难得多,从军入朝,实乃惊世奇女子!
香儿扯着帕子,一颗心跟着上上下下,比听话本都惊心。
姚蕙青摇了摇头,盛京城里的传闻不少,却都不及她真实的经历惊心动魄。
萧芳低着头没出声,暮青看向她,问:“你呢?”
她对姚蕙青的过往已有所了解,对萧芳还知之甚少。
“我爹葬身海底,我娘和萧家军一同葬身夷陵道,我从未去看过他们。”原以为萧芳不会提及过往,没想到她竟开了口,“我自幼在玉春楼里长大,身边只跟着奶娘,朝廷以为萧家落难后,我娘会将藏宝的秘密托付于她,所以朝廷特意留了奶娘的性命,指望她将秘密告诉我。奶娘确实告诉了我萧家的秘密,不过她所说的秘密却是压根就没有那些宝藏,我爹的副将临终前的话为的不过是保住我的性命。”
“那你的奶娘呢?”
“死了。我及笄那年,她助我出逃,被杖毙的。”萧芳盯着面前的篝火,这火光让她想起奶娘死的那夜。
那夜,很多事情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熊熊的火光、人声、棍棒声,她听见有人说奶娘死了,想想一出生就降临到身上的血仇,想想一生都要困在青楼的命运,忽然便觉得既然逃不了,又报不了仇,不如死了痛快,反正玉春楼里的女子都逃不过一个悲字,不是死于凌辱,就是死于自杀。敢自杀的不多,凡是被抄了家的,流放的也好,卖入青楼的也罢,皆有几个同族的兄弟姐妹在世,依大兴朝律,官奴自绝罪同谋逆,要连累族人被斩,因此玉春楼里的女子宁受凌辱之苦,也不敢死。而她身边只有奶娘,奶娘死了,她也就不惧一死了。没想到命运捉弄,那一跃没死得了,反而伤了腿,得了个烈女之名。
萧芳自嘲一笑,她哪有那风骨,不过是觉得活着太累,不想活罢了。
她的腿伤了之后,昏睡了多日,醒来时就见到了他……
“如今你已出了玉春楼,总有一日能去夷陵道,祭拜萧夫人和萧家军的。”姚蕙青安慰萧芳,一出声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萧芳没出声,她并非坚强的女子,无颜见娘和将士们的英魂。若有一日,她能像对面那女子一样,敢孤身面对一切,她一定会去见萧家的英魂,会去海上,看看爹当年守护的大海。
“谢谢。”萧芳没来由地对暮青道谢。
暮青以为萧芳谢的是救她出来的事,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
这夜很长,山风徐徐,三个性情不同、年纪相仿的少女围着篝火坐着,一夜无话,一夜未眠,静等天明。
日出时分,篝火已熄,暮青负手起身,望向盛京城的方向。
城门该开了。
*
晨光熹微,巍巍皇城城门大开时,长街上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守城小将远远喝道:“何人出城?奉相命严查城门,来者下马!”
话音未落,战马扬蹄,踏在城门口的青石上,嚓的一声!
高坐在马背上的两人手执腰牌,钨铁沉厚,雕着圆拙厚重大字,晨光落在其上,光泽幽冷——江北水师!
守城小将心神一凛,知道江北水师都督府的人得罪不得,赶忙放行,那两个披甲亲卫却没往城门外去,而是收起腰牌打马调头,面向长街,守着城门。
守城小将诧异万分,这是演哪一出?
也就等了一刻的时辰,长街远处便瞧见一队人马向城门走来。头前引路的是个婆子,手里提着剑,后面跟着二十几个青壮汉子,有拿唢呐的、提纸钱的、打丧旗的,余下八人合力扛着一口华棺。
大清早的见棺,谁家如此晦气?
“城门严查,何人运棺出城?”小将见运棺的队伍人不多,不似官家的阵仗,又见那华棺少说值千两银子,便猜测来者是外城的商贾人家,因此喝问时语气不太好。
那婆子脸上半分怯意未露,到了城门前将腰牌往前一递!
守城小将眯了眯眼,那钨铁腰牌看得他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又是江北水师都督府?
“奉都督之命,出城接我们老夫人回府!”杨氏收了腰牌,眼望城门外。
“老夫人?”小将一脸诧色,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都督府何时有位老夫人。
“我们夫人的娘亲曾是骁骑营参领府上的姨娘,我们都督贵为二品,姚大人区区四品,姚家的坟头太小,葬不下我们老夫人,都督命老奴出城接老夫人回府,停灵七日,重新出殡安葬!”杨氏脸色冷淡,眼神带煞。
守城小将这才明白是为了何事,闹了半天是都督府和骁骑营参领府上斗起气来了。瞧杨氏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事儿不能触了都督府的霉头,于是赶忙赔笑放行。
杨氏命人落了棺,打开棺盖给守城的将士们检查了一番,道声起棺,便领着那二十几个青壮劳力出了城。
新棺抬到十里外的山脚下时已是半上午,暮青问:“都安排妥当了?”
杨氏答:“昨夜奴婢已将灵堂布置好了,刘小将军和汤小将军奉都督之命守着城门口,不会让姚家人出城寻晦气的。”
姚蕙青不知暮青命人在府里布置了灵堂,她原以为今日只是迁坟,得知要将棺木运回去重新出殡后怔了半晌,坟里埋着的是她娘,她不觉得不吉利,却担心对暮青不好,于是劝道:“依我朝民俗,迁坟不吉,若再进阳宅,恐怕对都督……”
“我是仵作,不惧晦气。”暮青负手而立,打断了姚蕙青的话,看了眼那些杨氏请来的青壮年,命他们依习俗祭拜开棺。
那些青壮汉子忙到了坟前,姚蕙青见他们吹号子,洒纸钱,念告慰之词,心生百味,滋味难言。她福身一跪,没有言谢,一切感激尽在这一跪中。
余氏已故七年,下葬时用的是口薄板木棺,棺木已腐了些,里面的尸身早已成了白骨。
姚蕙青昨日傍晚来坟前祭拜时忍着未落泪,见了棺中娘亲的尸骨,再未忍住,跪在棺前哭了好些时辰。
萧芳望着那棺木,目露悲色,爹葬身海底,娘葬身夷陵道的万人坑里,奶娘死后被一张草席一裹扔去了乱葬岗,她亲人的尸骨都已寻不着了。
暮青耐心等着,直到姚蕙青哭罢,香儿将她扶起,她才戴了手套,将余氏的尸骨一块块的捡出,拼入新棺。
盖棺之时,漫天纸钱洒着,汉子们喊着抬棺之号,扛起华棺上了山路,姚蕙青和香儿披上了孝衣,两人未坐马车,随杨氏行在棺前,一路步行回城。
望见城门时已是晌午时分,只见城门里气氛剑拔弩张,刘黑子和汤良立在战马旁,前头空地上聚着鼻青脸肿的姚家护院和小厮,外城的百姓们远远围着议论纷纷。姚府的人报了官,盛京府衙的人到了之后却不敢拘捕都督府的人,只好两头劝着,守城的将士躲得远远的,也不敢沾上都督府的事儿,姚府的人到了城门两个时辰,愣是没出得去,直气得七窍生烟。
城门外传来吹打丧号之声时,姚府的人和围观的百姓皆望出城门,见暮青骑马行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女子身后是吹唢呐的、洒纸钱的、打丧旗的,一口华棺八人抬着,两旁亲卫骑马护着,后头两辆马车跟着,这阵仗虽不如朝中大员府中办丧事时的大,却激起了纷纷议论之声。
“出殡出殡,自古都是往城外去,哪有往城里抬的?”
“自古没有,我朝不是有了?你也不瞧瞧前头坐在神驹上的是何人,那可是英睿都督,少年之身,官居二品,行的从来就不是寻常事。”
“也是,听说昨日早晨英睿都督从城外将姚参领的庶小姐带进了府里,下午就去玉春楼里抢了萧姑娘回府,听说还抢了黄金万两!玉春楼是何地界?那可是官字号的青楼,里头都是罪臣之女,赎身都不行,别说抢出来了,那是要杀头的!万两黄金是多少数目?够咱们住大屋娶娇娘顿顿好吃好喝过几百辈子的!那萧姑娘又是何人?清倌烈女,多少公子一掷千金都只能跟她下棋作诗,连床边儿都摸不着的人!嘿,竟跟着英睿都督回府了!”
“我也听说了,姚大人府上昨日傍晚连告示都贴出来了,说将姚小姐逐出姚姓一族呢!也是,未出阁的小姐就这么跟着男子进了府,是够伤风败俗的。”
“唉!兴许姚小姐有倾国倾城之貌吧,不然都督怎么连三媒六聘都不过,那么心急地就将人接进府去了?老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猜也是,不过貌美归貌美,女德可就……”
“嘘!”
这时,有人嘘了声,百姓们的议论之声顿时低了下去,见都督府送丧的队伍已经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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