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你出来!”
李全江是职工食堂的司务长,才三十出头,却象个小五十的人。稀瘦帮干,驼着背,还有一撮山羊胡。
李全江真的从伙房里出来了,脸上似笑非笑地走到那小伙子跟前:“有啥话咱好好说,好好说,不能噘人。”
“说你妈那个蛋!老子恨不能宰了你这个王八蛋!你他妈的明明知道严香云就要跟我结婚了,你还搞大了她的肚子!你知道这几年她花我多少钱吗?你说咋办吧!”那个小伙子冲他骂。
严香云捂住脸上的纱布冲了上去:“花你多少钱?多少钱?……”
荆梦竹一见这样,自己扭头就到车间去了。车间里依旧没有来电,几个女工正在议论严香云:
一个说:“我早就看出她走路都不一样了。”
另一个说:“最近她连澡堂也不敢去了。”
又一个说:“一个大破鞋还有人争!”
有人说:“李全江每次帮炊事员卖饭,都给严香云多打几片肉,多给她拿个白馍。”
这以后,严香云的脸上天天都贴着块白纱布。在宿舍里,她叫荆梦竹看,她的左腮帮被咬下的那坨肉,变成了一个红疤,硬邦邦地嵌在脸上,看上去很怕人。
她真诚地对荆梦竹说:“当时人家都看我的笑话,只有你帮我。”
荆梦竹看着她已经很粗的腰问:“你准备咋办呢?”
她说:“李全江已经跟她老婆离了,过罢年我们就结婚。”
荆梦竹想想,自己招工才到这向州包装装潢厂几天,就发生了恁么多的事。这里跟刘庄比,真是没有刘庄那里宁静、平和。心里很是想念八哥儿山。
到这里以后,她就给荣桂花和幺妹去了信,可她们都没有回信。看到宿舍里的这个严香云,她心里尤其挂念荣桂花。临走的时候也没有能见上她一面。还有陈家玉,到东北学习回来没?荆梦竹就盼着春节快点儿到,回家过年就能见到她了。今年春节她就可以享受探亲假了。她已经到厂人事劳资科金科长那批好了十五天的探亲假,还有两天的路程假。来回的火车票也全报销。这两天她老是梦到回家了,看到了父母弟妹……梦到了八哥儿山和自己的小茅屋。梦到了马桂茵……她的那头猪……汪家坟边的那只狗……
今天是她的中班。
下午两点来钟,厂政工办主任汪红梅突然到了切草车间。汪红梅是四清工作队的队员,是搞四清留到包装装潢厂的。现在她是手握全厂职工生辰八字的大人物!
汪红梅不光嘴上挂着党的政策,生活中也处处能体现。特别是她的穿着打扮,实在是无产阶级化。夏天,她穿着手缝的布汗衫,露着胳肢窝里的一蓬黑毛,抬手弯腰都能看到她的大奶头。女式的偏开口裤子从来都少扣子,谁都能看见里头的花裤衩子。脚上是一双烂黑塑料凉鞋,十个脚趾甲盖里嵌着满满的黑泥。在办公室或会议室里喜欢把一只脚跷在椅子上抠脚丫子。对于这一点儿,她无不自得地说:“做一个干部,尤其是政工干部,就得跟工人打成一片。工人们一身油,一身汗,干部要是在办公室穿得支支列列,肯定要脱离群众的。”
今天她到切草车间穿的是一身工作服,脚上是一双旧解放鞋。蔡主任笑容满面,恭恭敬敬把她迎进了车间办公室。
其实蔡主任的党员资格比汪红梅还要老,不过她没有文化,也没有汪红梅这政工主任吃香。这年头,阶级斗争波涛起伏、政治运动旋涡暗流,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进了红色保险箱。
汪红梅进了车间办公室后,在蔡主任的办公桌对面坐下。寒暄不两句就问才来的那个叫荆梦竹的表现啥样?蔡主任赶紧说,荆梦竹表现得很不错,跟班上的同志也很团结。汪红梅又扯了点别的,最后叫蔡主任通知荆梦竹,一会儿到前头的厂政工办去一趟。这才是她到切草车间的目的。
蔡主任送汪红梅出门的时候,跟汪红梅指认了正在装草的荆梦竹。汪红梅一走,蔡主任就把荆梦竹喊到她的办公室里,关心地问她这一段时间咋样?吃得惯粗粮不?家里来信没?市里有啥亲戚、熟人?最后问:“你跟政工办汪主任过去认识?”
荆梦竹说不认识。蔡主任就转了话题,通知她到厂政工办去一趟,汪主任找她有事。荆梦竹一听,心里就犯嘀咕。“政工”二字给她造成了心理恐惧,一听到有关的字眼儿她就本能地紧张:“不是要调查啥事吧?是爸爸……”
荆梦竹穿着白帆布工作服来到了厂前头的办公楼,到政工办门口刚推开门儿,里头的汪红梅就站起身笑盈盈地朝她走来:“来!来!小荆,叫你见个熟人。”
“熟人?”荆梦竹迷糊了。
随着汪红梅的话音,里头有两个穿军装的向她迎过来。其中一个还笑吟吟地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定神一看,呀!竟然是经排长!不,经指导员!
跟在刘庄知青点上一样,她机械而羞涩地把手伸了出去,被他热情地握了握手。再看另一位解放军,是厂里的军代表梁丙欣。他咧着龅牙子在一边笑。荆梦竹第一反映就是他的那只不规距的手……
荆梦竹高兴地说:“经排长,不,经指导员。真的想不到是你!”
梁丙欣忙纠正她说:“人家经晓阳现在可是我们军部的作战参谋了。”
汪红梅也热情地对荆梦竹说:“你可得感谢咱们的军代表老梁呀!他们军代表已经撤了,听说你是从玉阳市来的,亲自给你联系到了经参谋。”
荆梦竹感激地一笑。在这举目无亲的向州市能碰到个熟人真的很高兴。
一番攀谈后,荆梦竹才知道,他们部队就是从八哥儿山调到这来的,军部就在市郊。荆梦竹也象个老熟人样问起了侯山福。经晓阳惋惜地说,侯司务长跟他老婆离了,现在他在下面的团部。
临分手的时候,军代表梁丙欣嬉笑着对荆梦竹说:“怎么样?小荆,以后可要经常到军部去找经参谋玩咯!”
荆梦竹嘴上应着,心里对这个梁代表烦死了。刚才她听汪红梅说他已经回部队了。怪不得这一阵子没有见到这个穿军装的流氓。
荆梦竹今天也看到了汪红梅的另一面,她和里棚集上的那个夏编花有很相象的地方。她们这些女干部都恁会笑、会说。
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今天她又在这里碰到了经晓阳。说起来她和他也不过是在冬青公社和刘庄知青点见了那三面。可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她真象是碰到了老熟人一样兴奋不已。
她买好了年二十九下午的火车票,上午就在宿舍收拾好了的东西。吃完午饭,她听到有人敲宿舍的门,开门一看,是经参谋。
荆梦竹穿着是自己剪裁的棉罩衣,下身是自己修整过的兰工作服裤子。整个人十分整洁、精神。那中式罩衣的领子高高的,把她显得更加苗条。她指着自己的光铺板抱歉地说:“哎呀,真不巧,我马上就要到火车站去。”
经晓阳说:“那正好,我去送送你。”
荆梦竹赶快谢绝:“不用。不用。”
这时,切草间的郑师傅和甲班的几个人,还有王远山、章立功都来了。他们是来送荆梦竹的。经晓阳见此状就告辞了。
郑师傅他们把荆梦竹送到了厂门口的公交车站后,荆梦竹说啥也不叫他们往车站送了,说你们还要上班。就在公交车站跟他们告别了。
当她一个人挤到了月台等火车的时候,不料经参谋却出现在她的身边。火车进站刚停稳,他就挤进了车厢,替她站了个靠窗的座位。这可帮了荆梦竹一个大忙。不然,没有座位,又晕车,这一路可就惨了。
她刚坐下,经晓阳就不见了。四处一看,见他已经站到车窗下,笑咪咪地看着她。他示意她往上看,荆梦竹见自己头顶的行李架上有只四四方方的牛皮纸箱。
经晓阳说:“那个纸箱里是点年货,怕你拿不动,今年就带这点儿回家吧。”
荆梦竹看着头顶的那个纸箱,感到非常的为难。她不能要他的东西。可火车已经启动了,身边的几个乘客向他俩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经晓阳站在送行的人里,“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那套棉军装使他显得很抢眼……看着徐徐远去的火车,他心里好难舍难分。他跟荆梦竹一样,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向州市见了面。
这个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的军官,不少人都为他的婚事儿操心。他老家惟一的姐姐也来信说,外头实在不好找,就在家乡找一个算了。拖过三十,哪有恁大的姑娘等着?调到军部后,他的目标就更大了。虽然他也接触过几个姑娘,可心里都觉得不如他在八哥儿山碰到的那个女知青。
他第一次在冬青公社碰到演出后的荆梦竹,心里就有一种从没有的感觉。谁知跟着侯司务长在刘庄又意外地碰到了她,还知道了她的名字,心里就更放不下了。部队要调走的时候,他就一门儿心思想到刘庄再去看看她。当他看到知青点上只剩下她一个的时候,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部队调到向州后,他想,这辈子就别再想她了。可前一阵子,他到老乡梁丙欣家里去玩儿,偶尔听梁丙欣说,他支左的市包装装潢厂来了个女工,非常的漂亮,还很会弹琴。开始他并没在意,可当他一听说这个姑娘是从玉阳市来的知青,就赶紧打听叫啥名?当荆梦竹的名字一出梁丙欣的口,他竟拍了一下大腿,忘形地说:“是她!就是她!”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叫梁丙欣领着他到包装装潢厂来顶真一下。当身穿工装,剪掉了长辫的荆梦竹梦一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真想喊一声:老天长眼了!
在部队,他和马参谋住一间宿舍。马参谋已经结婚了,家属还没有随军。马参谋劝他,千万别找城里的姑娘。大城市的姑娘太疯,难保是处女。不象农村姑娘,不知道啥叫谈恋爱。
马参谋还跟他谈了自己的亲身体会。他老婆就是农村老家的,结婚前只见过一次面。入洞房后,他去抱老婆,可她吓得象打摆子一样,浑身筛糠。看她吓成那样,那天夜里就没碰她。说,城市里有这样的姑娘?
他觉得荆梦竹不一样,她即有城市姑娘的现代气质,又有农村姑娘的那种纯朴。所以他不同意马参谋的看法。就问他:“去年嫂子来部队,她和家属院几个老娘们儿去扒人家廖司务长的裤子,大院里谁不知道呀!”
马参谋一听又笑了起来:“她妈的,女人一生了小孩儿就啥都不怕了。现在我这个老娘们儿讲起粗话,能活活把我吓死。”
为了说服他,马参谋又说:“你看咱军部大院儿的白军燕,城市姑娘敢要吗?”
经晓阳说:“提她干啥。”
白军燕是他们军参谋长的小女儿,在地方上班。脸抹得白糊糊的,换着个儿带男的进出部队大院儿。前一阵子,她就带了个大胡子,听说是拍电影儿、搞摄影的。可最近她又老是到单身干部的宿舍这边儿转悠,跟那些单身干部说笑打闹。有几个年青干部就拿她开涮:“军燕儿,听说最近有人给你做了个手术?”
白军燕小嘴儿一撅:“谁给我做手术呀?没有呀!”
那几个干部就坏笑起来。她才知道这不是好话。又把小嘴一噘:“就你们几个坏!”
那几个又逗他:“我们几个坏?经参谋是不是特好哇?”
大院儿的干部、家属都看出来了,这个要命的小姐看上了忠厚本分的经参谋。可经参谋装一直装糊涂,尽量回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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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火车出了向州火车站就飞奔起来,荆梦竹看着自己头顶行李架上的那个牛皮纸箱,心里很是不高兴。她不知道经参谋在里头都装了些啥东西?看样子还不轻。这叫她回家跟妈妈咋交代呢?这方面,她母亲要求得非常严格。小时候她在家属院儿路边捡到了一个油腻的兰布烟袋儿,就拿回家装上小石籽玩儿。妈妈看见后,把她骂哭了,还硬逼着她把东西放回原地……
漆黑的车窗外开始闪过密集的灯光,玉阳火车站就要到了。在人家的帮助下,她才从行李架上取了下了那个牛皮纸箱。箱子很重,这让她更担心到家后该如何跟母亲交代。
好在城市小,她家离火车站不远,她忍住晕车后的乏力,满头是汗地把行李扛回了门。家属院儿里一片寂静,人们还都在睡梦中。她走到自己的家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然后小声喊:“妈——妈——”
屋里的灯马上亮了,她听到妈妈说:“是梦竹吧?”
门开了。妈妈披着棉袄,见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就心疼地说:“咋不来个信呢?好去接你呀。”
她笑着进了屋,心里觉得一切都恁么的亲切。两个妹妹和小弟也被惊醒了,蹬上棉裤,披上棉袄就跑到外屋。已经下放到农村的大妹一见到那个捆扎得十分结实好看的牛皮纸箱,就问:“大姐,里头是啥东西?”
她只好硬着头皮撒谎:“这是我托人买的年货。”
她也很想知道纸箱里装的是啥。于是就动手开箱子。掀开纸箱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套崭新的军装。小弟欣喜地喊了声:“嗨!还有新军装!”
军装、军帽、军用挎包可是年轻人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大妹赶紧抓过军装,一看,还是套女式的。立马就说:“我穿。我穿。我早就想要军装了。”
小妹看看只有一套,就跟老二抢起来。最后两人商定,老二穿上衣,老三要裤子。小弟一看就说:“不稀罕,等长大了,我也去当兵。”
荆梦竹听了小弟的话就黯然地想:当兵是要政审的……赶紧从挎包里掏出厂里发的那双翻毛皮鞋,这是她专门给小弟领的。荆梦竹想:咋跟妈妈交代军装的事?总不能说是买的吧?可妈妈却并没追问军装的事。
荆梦竹用从纸箱里拿出了个面袋儿,大约有二十来斤重。打开一看,是精粉。箱子底下还有粉丝、干黄花菜、紫菜、木耳。这些东西市面上根本就买不到。
妈妈问:“这些东西得五、六十块吧?”
她心虚地说:“过年了呗。”接着说:“明天我到陈家玉那去一趟,给陈妈妈拿点东西。”
谁知话音刚落声,她大妹就说:“陈家玉神经了。”
荆梦竹抬手就要打她。她大妹妹护着自己的头说:“你打我干啥呀!”
她妈赶紧说:“是真的。”
荆梦竹怀疑地看着母亲。她妈就接着说:“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本想给你写信说说,想着你就要回家了。”
荆梦竹问:“她是咋病的?”
妈妈说:“我昨天才到她家去看了看,连她妈都不知道是啥原因。他们单位到东北学习的人陪她一起回来的。都不知道是啥原因。”
荆梦竹象是被当头浇了盆凉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里出现了刘庄马桂茵那种疯癫的样子……妈妈看她的脸色煞白,就叫孩子都睡觉,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呢。
上午,荆梦竹带点木耳和黄花菜就到陈家玉家去了。
老远,她就看见家玉的屋门还紧闭着。她从旁边的小窄门儿进去,穿过一人宽的小夹道到了后头的小厨房,见陈妈妈正背着门儿往炉子里放碎木块儿,肥胖的身体明显瘦了一圈。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整洁、漂亮的荆梦竹。荆梦竹赶紧喊了声:“陈妈!给你拜年。”
陈妈妈揉了揉被烟熏得淌泪的眼睛,呜咽地喊了声:“梦竹哇……”就说不下去了。
荆梦竹心里发紧,鼻子发酸,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陈妈,说:“昨天夜里我一到家,就听说了。”
陈妈见荆梦竹的辫子剪了,人白了、瘦了,可更精神、更好看。就说:“哎,还是有文化好哇!看你妈是个干部,把你教得恁懂事,心窝儿恁畅亮,啥事都想得开呀。我没有文化——也不知道咋办——哎——”
荆梦竹急着想见到家玉:“陈妈,家玉在屋里不?”
陈妈妈说:“我带你去屋。”
进了客厅,荆梦竹就看见那张方桌上堆着色彩绚丽的绸布条、布块,陈家玉背对她们,笔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