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9月,正是秋风乍起的时候,刚从东北三省讲武堂毕业的张学良,奉父亲张作霖之命,统军前往吉林和黑龙江两省剿匪。就在他到达吉林省会宽城(长春)的当天下午,就遭遇了一桩意想不到的艳事。张学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友,竟会让他整整痛苦了十年。
“少帅,您是初次到吉林来,我们这里比起奉天,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只是我想,您要不要轻松一下。趁着尚未统军兴师,不妨先痛痛快快地玩一玩?”说这番话的是吉林督军公署的上校秘书官冯德立。他是个比张学良年长许多的旧军官,早年就跟随吉林军务督办张作相当马弁和听差,后来又从奉天一直追随到吉林。冯德立在官场上可谓如鱼得水,由于此人善观风云,所以颇得张作相的喜爱。冯德立到吉林督军公署以后,张作相又将他一步步提拔上来委以重任,最后得以在张作相的督军公署里充任秘书官的要职。
“轻松一下?怎么轻松?”张学良那时刚刚20岁,是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军人。此次他奉命前来吉林和黑龙江剿匪,是他从军以来的第一次带兵出征,所以对俯身面前,脸上堆满巴结诌笑的吉林督办公署秘书官的一席话,颇感瞠目结舌。
“嘻嘻,轻松就是……就是……”冯德立五十多岁,是个心机深邃的旧官僚,他多年一直从奉军的底层干起,靠着逢迎拍马来作为晋身之术。此次他见张作霖的长子率兵吉林地面协助吉林督军张作相共同剿匪,情知是个千载难逢的巴结机会。所以他在张作相和吉林税捐局长鲍玉书共同为张学良举办的接风酒宴上,他就一直在窥测接近张学良的机会。现在酒宴刚散,冯德立就忙不迭地跟进了张学良在督办公署的下榻之所——吉祥园。冯德立原以为张学良在奉天城里定是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从前又有“民国五公子之一”的美誉,一定早就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只要经他冯德立一语点拨,对方必然心领神会。可是让冯德立大为尴尬的是,张学良对他的暗示非但不肯欣然领受,反而以戒备的目光茫然地望着他。冯德立终究看惯了民国官场的种种猫儿腻,他误以为张学良是在他面前故意装胡涂,于是就嘿嘿一笑说:“少帅,您来到咱这穷乡僻壤,好玩的自然是找漂亮的姑娘逍遥开心,不然的话在这里秋夜寂寞,又如何打发漫漫长夜呢?”
“冯秘书官,你是想让妓女来陪我?亏你说得出口来!你把我张汉卿当成什么人了!”张学良虽然在酒席上喝了许多酒,可头脑却异常清醒。刚才在张督办和鲍玉书等人的频频劝酒下,他来者不拒,已经喝得微醉。在席间他就发现面前这位冯秘书官,不时将几位唱东北小曲的漂亮少女,悄悄带进酒楼的内厅里来。当时他并没在意,以为冯德立只是请唱戏和唱曲的女孩子们前来助兴,可他没想到冯德立居然敢在他面前说出送妓女陪夜的主意来,他顿时大怒说:“我是为剿匪而来,不是眠花宿柳的公子哥儿!”
“少帅,您别急。我是说,您好不容易来吉林,一切都该随心所欲才是。”冯德立从前只听说张学良在奉天,身边有许多艳丽姑娘对他追逐不休,所以才想以女色来讨他欢喜。他哪里知道刚与这位少帅接头,就遇上了对方的冷眼。好在冯德立毕竟久经官场,他认为张学良在他面前是故作正经,于是继续苦劝道:“是这样,张督军把少帅来吉林的饮食起居,都交给我去操办。所以我才想到少帅晚上要不要消遣消遣。其实,找几个姑娘消遣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现在奉天和吉林还不都是一样嘛。再说,在吉林又不比在奉天,少帅即便玩得出了格,艳闻也决不会传扬出去。”
“不行,你别说了。”张学良已经领悟了冯德立对他的一番好意。他当然知道晚上在这空荡荡的吉祥园内宅,他一个人伴着园中的萧萧竹林和凛冽的秋风是种什么滋味。张学良虽然操守甚高,可他毕竟不是远离人间烟火之人。他离开夫人于凤至以后,在即将开始的漫长军旅之中,寂寞当然是他难以克服的。可他毕竟是张作霖之子,对自己私生活一贯要求甚严的张学良,在片刻的冲动过后,理智很快就让他变得冷静起来。他在心里暗暗地说:“绝不能刚刚出师就因女色而败坏了自己的名节啊!”于是,他向站在床榻边俯首低眉,静观动静的冯德立一挥手,说:“让我和那些无聊的女人接触,真亏你们想得出来!”
“少帅息怒。”冯德立仍然不肯罢休,他岂肯放弃这一向上爬的良机。虽然张学良冷言冷语,可是他以在官场上混出来厚脸皮继续摇唇鼓舌:“吉林虽不比奉天繁华,可是边僻江城,倒也有姿色出众的女子。有个会唱戏的女孩,不如请过来给少帅添些雅兴?如何?”
“好了好了,天色已晚,我要安歇了。”张学良早已心烦,更不想和冯德立这类的人物在一起纠缠,于是他在床上铺开了行李,作出了逐客姿态。
冯德立见张动了怒气,情知继续纠缠下去非但不会取悦于对方,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左思右想,不敢多说,只好讪讪而退了。
第一卷 春第一章 萍水相逢(2)
冯秘书官退出以后,张学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眠。他想起冯德立刚才那副巴结的嘴脸,心里越加厌恶起官场来。他从小就心性纯正,大约是辛亥革命暴发的那一年,张学良才从和母亲赵氏居住的新民县城来到了省城奉天。那一年他刚刚11岁。他知道母亲是因为和父亲张作霖吵架生了气,才得了一场重病的,而且一病不起,不久就死在新民县城的杏核胡同老宅。张学良来奉天时正是父亲起家的时候,他亲眼看见父亲如何从一介啸聚山林的胡匪,一夜之间变成了权倾关东三省的巡阅使要职的。年及弱冠的张学良雄心勃勃,在奉天考进讲武堂炮兵科以后,他就一个心思梦想早日成为带兵打仗的将军。他从讲武堂毕业不久,先任张作霖巡阅使署卫队旅的营副,未几又任团长之职。但是,胸怀大志的张学良却不满足每天守在父亲的身边当侍卫,他希望有一天能亲自统兵兴师,浴血作战,去前线纵马飞驰,靠自己的胆识与韬略去成就一番伟业。所以此次当吉林和黑龙江两省匪患猖獗,官兵连剿连败,无将领敢于领命前往的时候,张学良竟然敢于主动请缨。此举一时引起奉系军阀们的震动。就连和他父亲一起拜过把子的磕头弟兄张作相也颇感惊讶,他急忙向张作霖请示说:“张大帅,后生可畏呀,既然汉卿敢于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上前线,那么就让他在我的手下当剿匪旅长好了!”张作霖心绪矛盾,他既希望儿子能在剿匪中建立功勋,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接班人;同时也担心年轻气盛的张学良,会不会在剿匪中败下阵来。好在有张作相的鼎力支持,刚刚20岁的张学良就得以破天荒地出任东北军第三混成旅的旅长要职,前往吉、黑两省指挥万马千军,直捣多年在两省境内兴风作乱的胡子惯匪。张学良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到达吉林省会宽城的当天,竟然会有人送姑娘来给他消愁解闷,顿时气得他怒不可遏,连骂:“荒唐,他这是在乱我的剿匪决心啊!”
“汉卿,肝火太盛,小心气出病来!不知你为什么把冯秘书官给赶跑了呀?”不想他正在那里生闷气,门帘一挑,竟然闪进一位贵客来。此人竟敢不经警卫的通报,就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张学良定睛看时,来者竟然是傍晚为他举行接风宴会的吉林税捐局局长鲍玉书。此人生得五短身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知是个久居官场的圆滑人物。他穿着黑色的马褂长袍,浑身却有股文人的潇洒之气。鲍玉书进门嘿嘿一笑,开口就说:“其实人家冯德立也是好意嘛!”
张学良见是鲍玉书,心里的火气渐渐消减了许多。因为此人毕竟是他的亲戚,于是忙起身让客说:“他是什么好意?姐夫,姓冯的太不象话,如今我身负大帅剿匪的重任而来,可是姓冯的却引诱我嫖妓淫乐,这、这不是动摇我剿匪的决心吗?”
“汉卿,你言重了。冯德立又怎么会瓦解你的剿匪之心?他是想找个姑娘讨你的好,决不会耽搁你去剿匪的。再说你在奉天城里有大帅的家法戒规管着,即便想找找乐趣也怕难以办到。如今你到了吉林地面,还怕个什么?”鲍玉书是张学良胞姐张冠英丈夫鲍玉才的堂兄,在吉林地面已有几十年的声望。早在张作相任吉林任军务督办以前,鲍玉书的叔叔鲍贵卿就是吉林地面上手屈一指的要人。而鲍玉书正是凭借着叔叔鲍贵卿当吉林督军,以及与张作霖的亲家关系,才得以在吉林握有税捐局的要职,成为仅次于张作相的要人。张学良这次一来到吉林,鲍玉书就感到他和张作霖进一步搞好关系的机会来了。所以,他和冯德立马上在张学良的饮食起居上备下功夫。当他听说冯德立的马屁没有拍成,反而让张学良轰出来时,就决定亲自来拜访张学良了。
“玉书兄,古人说:军心不可动摇。而我又是混成旅的旅长,哪有刚到吉林就花天酒地的道理?”张学良不能不给鲍玉书的面子,但是他仍然无法接受对方的好意。
鲍玉书见张学良脸色好转,只是闷闷地坐在床上不说话,便取笑说:“汉卿,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定是担心在外有了艳遇,夫人知道后会怪罪的,是吧?”
“不对,我在这里做什么她怎么会知道?”
“那是究竟为什么?”
张学良望了一眼鲍玉书,半晌没有说话。他心里确在怀念留在奉天大帅府里的妻子于凤至。想起于凤至,他眼前就会出现辽河边上那个市井繁荣的商埠小镇。1915年他就是从那里将一位民间女子迎娶进奉天省城的。她就是鲍玉书所说的于凤至。他与于凤至刚刚成婚五年,正是燕尔新婚的蜜月时期,尽管于凤至年长他三岁,可是,张学良对于凤至却始终敬爱有加。在他统兵兴师吉黑两省前夕,于凤至刚好进了东北大学就读。
行前于凤至对这位年轻的丈夫出征,特别再三关照说:“汉卿,到吉林和黑龙江后,一切都须你自己管好自己。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一定要多多保重。”
现在,他虽然远离妻子,可是,心里却从来没有淡忘于凤至。所以他在远离妻子的时候,决不敢滋生任何对不起于凤至的心猿意马。
“汉卿,古来就讲:将在外军命有所不授。更何况妻子夫人呢。”鲍玉书坐在明亮的灯光下,暗暗观察着面色英俊的张学良。他知道这位仪容潇洒的少帅,此时此刻正在心里思考什么。出于对张学良的友爱,也考虑到如夫人谷瑞馨对他的苦苦恳求,鲍玉书当然不会空来一场。他想了想又说:“汉卿,当兵是世上最苦的差使。张大帅让你到吉林来剿匪,更是苦差中的苦差。所以,你决不能太苦了自己,人要及时行乐啊。人生其实也不过如此,眨眼青春即逝。你又何必和自己太过不去呢?”
张学良不再吭声。他决非对自己不肯接近除妻子以外的女色有什么改变,而是感到鲍玉书对他毕竟太真诚了。如果说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不喜欢与异性接触,那是自己在欺骗自己。可是,张学良不希望与妻子以外的任何女性有过于亲昵的关系,确是不可更改的心志。他的心性与操守也不允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子产生不健康的情愫。更何况他现正在剿匪远征的途中,怎么能随便破了他不近女色的戒规?尽管他面上不露声色,可对鲍玉书的劝说仍然不曾动心。只是出于亲情和友爱,张学良不希望因些许小事就面露不悦,何况无论鲍玉书还是冯德立都不是出于恶意。
“汉卿,你的操守无人不知,可你现在毕竟是在奉系的军队里呀。既然你已经穿上了军装,就不能不看看身边的人到底是在怎样活着。”鲍玉书叼着香烟慢慢吸着,烟圈在他的眼前缭绕。他今晚来到公署的后宅,与其说想和这位东三省巡阅使之子联络感情,不如说另有他自己的欲望。所以,鲍玉书劝起张学良来,要比素昧平生的冯德立还要入木三分。他说:“你也不看看,现在东北军的团长旅长们,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就是贵府的大帅,不也是有几房妻妾陪着吗?惟独你张汉卿对于凤至情有独钟,也称得上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想想那些在情场上连连得手的下级军官们,你一个堂堂的混成旅旅长寻个姑娘消消寂寞,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不行,”张学良仍然不肯答应:“玉书兄,你们的好意我领了。可是,我还是不想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因为我心里容不得乌七八糟!你还是让我自己清静清静吧?”
第一卷 春第一章 萍水相逢(3)
鲍玉书见张学良不肯就范,失望地说:“怎么是乌七八糟的人?汉卿,我对你郑重的保证,冯德立给你请的人,可是正经的黄花姑娘。人家想来见你,也不贪图什么权势名利,她是羡慕你张汉卿的人品。姑娘是想给你弹段曲子,消消长夜的寂寞罢了。”
“弹段曲子?”
“当然是弹唱吟曲了,汉卿,那位想见你的姑娘,你早在今晚的夜宴上见过她了。那姑娘是因为心仪你多年,才专程从江城赶来的!在刚才的宴会上,她虽坐在那些唱歌的女孩子中间一言不吭,可我在旁还是看得出来,你对她很是喜欢!”
“原来……是她?”张学良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动。刚才冯德立强他所难的作法,致使张学良产生了本能的反感,现在鲍玉书说明想见他的姑娘竟是那清秀的少女,张学良才放下心来。他蓦然想起在宴席上,冯德立曾为他请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前来为众人的饮酒助兴。张学良发现在那些卖弄风骚、花枝招展的艳女群中,惟有一位姑娘端坐不语。她既不笑也不唱,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偷偷地注视着他。她神情是那么庄重,相貌又是那么清纯。
他感到她与那些卖弄风骚的唱曲姑娘及酒宴上的气氛极不协调,他不知道一位以卖唱身份出现的姑娘,为什么呆呆地坐在姑娘群里不说不唱。既然她不肯唱曲,又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对对,就是她!”鲍玉书见张学良那忧郁的眼睛里现出了释然的笑意,才知道他今晚到督办公署没有白来。临出门时,鲍玉书再次关照张学良说:“汉卿,既然冯秘书官有此美意,你总该给人家点面子。再说,听那姑娘唱曲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鲍玉书告辞后,又有几位吉林官场上的要人求见,张学良盛情难却,只好一一应酬。直到午夜时分,整个督军公署的内院里人声静寂,他忽然想起应该睡觉了,可就在这时,门廊下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声:“少帅,我可以进来吗?”张学良忽然想起冯德立和鲍玉书说起的唱曲姑娘。他没想到在张作相的督军公署里,深夜里竟会有女子出入。他本能地意识到这陌生女子的来访,很可能引来非议和麻烦,就在他想喊门外的卫兵制止时,房门竟悄悄地推开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宴席上既不说也不唱的东北姑娘。她生得身材颀长,面庞白皙,乌黑蓬松的发辫将她浑圆的面庞映衬得越加娇媚。特别是她那明亮的大眸子,在暗夜里越发显得幽深诱人。这不知名姓的少女在深夜时分走进他的卧房,让张学良忽然想起前几日读过的《聊斋志异》里面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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