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天香的「用心良苦」,姣好的年轻容貌因此染上比衣装更娇媚的红。
她动手折起衣服,虽然想藉此克制红潮,但显然无济于事。只好喃喃地说:「罢了,你不用回答我了。」
「欸欸,可我想回答呢。」天香牵起冯素贞的手,学着她昨日在港沪上见过的场景,如西洋绅士般弯腰低头,唇瓣于手背上蜻蜓点水。「“我不为你的美吃醋,因那正是我永远的荣耀”。」
(I will not be envious of your beauty; for which is my forever honor。)
这句话并非是中原汉语,而是常听到那几名金发异族人使用的语言。冯素贞的思绪少见地停顿了,由衷佩服起天香敏锐的机智聪颖。只是昨日匆匆听过一遍,天香却一字不漏地记住了,这可真是吓人的技能。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望着天香的眼睛,她嗓音略哑,洋溢来自灵魂深处、无法平稳的情绪波动。「当我老去,一切青春不再,你是否仍会将我当成你的荣耀?」
拥有世人赞颂的容貌,同时也带来莫大的不安。韶华逝去的那日,她是否将失去一切真心?是否被深爱的此时全归功于美丽的外表?若自己没有了外貌,难道便无法得到这份充斥心头的幸福?
相较于她内心的波澜纷杂,天香却是眯起眼睛微笑,冯素贞见了那几年如一日的笑容,竟有种回到她们初相见的错觉。那晚盈满忧愁的知府深闺、那夜鲁莽热情的假少年、以及那句「放心吧,我定会助你打擂台」的誓言。所有的交错历历在目,种种无声的眼神传递都像极了正在面前重新轮回。
「你再问这种傻问题,晚上就不穿那件衣服给你看了哦。」
天香指了指粉樱色的女装,暗示出她早知道冯素贞的心思。于是冯素贞也微笑了,决定一起买下这套黑袍的男装和那件典雅的女装。男装可以给晨日的天香,也能与自己的艳丽红衣搭配,晚上就享受天香的女装风情…嗯,两套都买果然才划算。冯素贞那颗不知该说是务实还是假正经的脑袋,早已在思考着将要如何善用资源,度过岩县这充满异国情调的夜。
青春会老去,情意却每一日都在轮回。
对了…恐怕是,当自己年华老去,当青春消逝于外貌之时,这份心动也会于血液中再次沸腾──因为那个时候,她还是会在她身边,扬着不变的笑,诉说着相同的心意。
***
「天香…姊姊?」
啃着甘蔗的少年一听到这道叫唤,随即迅速地惊愕转身,后方站立一名身穿华贵服饰的年轻少妇,与自己相仿的眼睛也透露出与自己同样的惊讶。有所差异的是,当天香被甘蔗渣噎到喉咙,一边流泪咳嗽的时候,对方脸上已浮现完全的喜悦与感动。
「小…小皇妹…?」
要死了,这不是狭路相逢吗?天香紧张地望了身边的冯素贞,当她看到这手脚利落的女人居然已经蒙上面纱时,差点没拍手鼓掌赞佩一番。
「果然是你,天香姊姊!」芷彤兴奋地握住天香的手,眼底泪珠打转。「我刚才就一直在看你了,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但果然、果然是你,天香姊姊!」
天香呵呵地干笑几声。「好久不见,小皇妹。」
「不是好久不见。」芷彤摇着头,泪水滑落。「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跟你说「欢迎回来」啊…!」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不知该如何回应,天香只能用手指轻拭她脸颊的泪痕。「别哭了,要是被棠毅小子看到,还以为哪个登徒子轻薄了你呢。」
「他…是不可能看得到的。」芷彤的喃喃低语并没有被忽略,天香为难地瞄了隔壁的冯素贞一眼,对方只投来静溢安抚的视线,面纱之下的神情掩盖完好,神秘莫测。
芷彤这时也发现还有个陌生女子。「天香姊姊,这位是…?」
「她、她是──」
冯素贞微低下头,欠身行礼。「多谢公子…不,多谢侠女搭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啊…?啊啊、对对,我看她被几个男子纠缠,所以出手帮了一下。」天香哈哈笑着,额上流出一滴汗。「我也不认识她,真的!」
「天香姊姊还是没变呢。」蒙面的红衣女子说了声「失礼了」便沉默离开,芷彤望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这个疑虑很快被与天香相逢的欢慰全数冲散。
街头转角,冯素贞的背脊轻贴墙壁,一手抚着尚在急速跳跃的胸口──刚才还以为心跳会停止呢,真是太大意了──无奈地望着晴朗空际,她深吸好几口气,没有拿下面纱。因为跟天香的相处太愉快了,于是人也松懈下来,本来是不可能让芷彤接近到身边才发现的,实在该思痛反省。
「你看那位…不是镇南王的世子妃吗?怎么大白天跟个少年拉拉扯扯的?」
「莫不是因相公成了失明的废人,所以另觅他欢吧?」
「你这没口德的家伙,被人知道可是要杀头的啊!」
交谈的小贩彼此相觑一眼,装作什么也没说过,再度照顾起自己的生意。思索地皱着眉,匆匆回到客栈后,冯素贞坐在椅上想着世子与芷彤的事,一壶热茶已凉了许久,等口干舌燥的天香回来后,正好供其饮来止渴。
「我听到个不好的消息。」
「我带回个不好的消息。」天香放下见底的茶杯,神色凝重。「棠毅小子失明了。」
冯素贞明白地点了下头,平静问道:「原因呢?」
这个几乎是冷淡无情的响应,并没有让天香觉得生气,因为冯素贞就是这样的人,越心急如焚外表便越冷静平稳…不,那其实不是冷静,那叫僵硬。「还不就是宫廷斗争吗?父皇退位后,皇帝老兄自然重用起当初助他登基的势力,有些小人眼红了,不晓得给棠毅小子下了什么毒,命是救回来,但双目却失明了。」
想起芷彤哀伤诉说的容颜,天香也感到心疼。功名利禄本不是那名世子追求的东西,可一旦尝过为朝廷奔走的正义感、得知备受尊崇的至高荣誉后,似乎也就煞不住脚步、回不了头。为国家效忠是美丽而远大的理想,但那跟所有金钱富裕都是同等的毒素,侵入骨髓后便再也舍弃不了。若不是因为遇到冯绍民、若不是想要效法那正直尊贵的存在,棠毅还会只是一个不威胁到他人的普通世子爷罢了。
天香又倒了杯茶,想着芷彤自嘲地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明明是比她小了几岁的妹妹,如今看来却苍老了许多。我在那时候,也一定是这个样子吧?天香回忆起多年前扳断金钗的夜,掌心似乎也就窜起了刺痛,滚烫而湿濡。
「明天,带我去见他们吧。」
冯素贞发出轻悠如风的低语,听来却比叹息更令人难过。天香不自觉地望了一旁大包小包的礼物,心想不知何时,两人才有兴致再为对方换衣装扮了。
***
跟天香到达世子府邸时,芷彤怀里抱着满周岁的婴孩站在厅内迎接。昨日太过匆忙没有好生注意,但现在的她看来成熟地让冯素贞恍惚,昔日的少女如今已是一名母亲。冯素贞不由得望向天香,察觉她依然保持着不可能属于母亲的纯真之感。
这到底是好是坏呢?
心里有些苦涩,促使冯素贞扬起更为柔和的微笑。她站到芷彤的面前,一袭白衣素雅简洁,衬托出那以男子假象胜过世间红颜的清逸面貌。芷彤望着这名以为一生不会再见面的人,两年来曾有过的无理埋怨,也随着那道熟悉轻唤而消散。
「小公主。」
这名男子,过去左右了皇宫与国家的命运。而对芷彤来说,反复的日子里仍清楚地记忆着、那夜烟火灿烂之下,冯绍民将照顾天香姊姊的请求托付于己的眼神。莫怪棠毅像发了疯似地只想着要救出冯绍民,就连芷彤自己也抵抗不了,那双绝望中透着仰赖的眸子。一旦望着你,就让你感到世上只存在自己──任何人也拒绝不了有着如此眼神的冯绍民。
于是不自量力、于是自招祸端。
芷彤捂住脸庞,溢出眼眶的泪水滑下手指,连一句场面话也挤不出来。这时,感觉到冯绍民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芷彤不禁为此破涕为笑。这样对待自己的方式,她曾经见过无数次,见过冯绍民也是这么安抚天香姊姊的场景。可那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四人在一起聊天调侃的皇宫,已经再也没有人回得去。
「好久不见…状元姊夫。」
抬起头时,见到了站在天香身边、冯绍民的微笑。
***
「滚,我不想见任何人!」
房门外,芷彤忧伤的侧脸,伴随着里面男子丢弃东西的巨响,在冯素贞的眼底显得格外清晰。
「棠毅,你别这样…我带了你最想见的人来了。」
「滚啊,我谁都不想见!我不要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
「世子。」
冯素贞开口的瞬间,所有吵杂都停止了,连世界似乎也不再运转般,安静地能听到里面男子传来的沉重呼吸。
「…绍民兄?」
那道如孩童般迷惑又惊喜的语气,使芷彤咬着牙,制止不下突生的泪水。
「嗯,是我。」冯素贞柔和地应着:「我可以进去吗?多年不见你了。」
沉默了一阵子,男子用着平平板板的声音回道:「不,请你别进来。」
「棠毅…」
冯素贞抬高一手,示意芷彤噤声。「我明白了,便如你所愿,世子。但我明天会再来。」
今日与过去友人的交错只到此为止。冯素贞与天香回到客栈后,两人都累得坐在床上,没有说话。隔天,冯素贞一如承诺,再次来到棠毅的门外,而这次依然得到一个「别进来」的拒绝。
「刚才抱了你的孩子,真是个可爱的小女娃。」冯素贞站在门外,闲话家常地道:「我看到她已经长牙了,大概几个月后就能叫人了吧…欸,你知道小婴孩到几岁才会开口说话吗?」
「…我不知道。」房内传来闷闷的回答,使冯素贞微微一笑。
「约末一岁时就能叫人了。」她的笑里有着连天香也没见过的遗憾。「不觉得很神奇吗?你与自己的妻子为世间带来了生命。」
「一个失明的父亲连孩子也要鄙视…我、我害了芷彤,也害了孩子!」
「即使如此,你也让人称羡。你是个父亲,拥有值得坚强的人生。」冯素贞的唇边还是带着笑,掩饰凄苦流泪的内心。「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世子…我跟自己的妻子是无法诞生任何子嗣的,比起我来说,你更有值得自豪的理由。」
「为什么…」不解与震惊的语气。「绍民兄,难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冯素贞哑然失笑,一派无辜。
里面的男子又陷入寂静无语。当冯绍民被压入天牢之时,宫内曾隐隐约约出现天香公主的驸马实为女子的谣言,但熟识冯绍民的他们,全都因了解那名曾经的年轻丞相其文学武艺、杰出高贵的人品,而不受影响地将谣言视为无稽之谈。况且,能让那样的天之娇女倾心深爱,能让一个女人不受流言蜚语地痴情守节,如此令世人羡煞的命格,岂可能会出于一名女子身上?
「说起来,我过去也有这种遭遇。」冯素贞慨然说道:「才走了一步路,就会因为撞到东西而跌倒,而一个人的话,连站也站不起来,既无力又软弱,不受人帮助绝对活不下来。」
「但你还是恢复健康了。」男子说话的口吻听不出情绪,只有叙述事实般的平淡。「你还是…克服先皇的恶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世间的恶意不是我所克服之物。我做到的这一切原本是为了弥补某些人,但最后我才发现,其实得利受惠的人还是我自己。想着我的所有牺牲全是为别人,这叫傲慢;想着因自己身患残疾必受人鄙视、定会被人抛弃,这叫卑鄙。」
「卑鄙…?」
「是啊。」冯素贞笑着说:「因为你这么想,所以一旦对方真的嫌弃你了,你就能告诉自己「果然如我所预料」。如此一来,也能顺理成章地把错误推给如你所预料的人了。」
「你是说…我在责怪芷彤吗?我在责怪芷彤和…孩子吗?」
「我不知道,这要由你告诉我。」冯素贞点到为止,不想逼他。「打扰你这么久,真是抱歉。那么,我先回去了,世子。」
「等等、绍民兄!」房内响起慌乱的移动,以及一些撞落花瓶掉落的声音。「请你、请你进来…!」
冯素贞看着紧闭的房门,嘴边噙着一抹笑。「多谢世子邀请,但我突然不想进去了。」
「什…绍民兄!」
「欸,不如你自己出来吧?」
「绍民兄,你明知道我──」不晓得是踢到什么东西,男子发出疼痛的惊呼。
「你做得很好哦,世子。」冯素贞温柔地说:「你看,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站起来了吗?那可是我过去,要花上三个月才能办到的事呢…好好努力,我先走一步了。」
「…绍民兄!」慌乱与怒气,还有一丝应该得到所有人迁就的任性。冯素贞却充耳未闻,只是踏着闲适的步伐离开门外。
回到客栈后,见到天香趴在桌上写字的模样,她不禁笑道:「你写字比十岁孩童的姿势更不良,这样腰杆会受伤的。」
天香闻言伸了个懒腰,好奇地看着她。「棠毅那小子如何了?」
「不知道。」冯素贞脱下外袍,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你在写什么?」
「写日记啊。」从天香离开冯素贞,前去采药的旅途开始,她就有写下特殊事件的习惯。当然以她的性子是不可能每天书写的,但偶尔心有所感时就会拿起笔写点什么。「以后我要是忘记了,再看这些日记,那定能全都想起来!」
「忘记什么?」冯素贞心口震了一下,莫名觉得烦躁不安。
「人老了一定会忘东忘西嘛。」没有察觉对方的异状,天香拉开纸卷,满意地念着:「「昨天冯素贞问我会不会吃醋,我觉得她那样好可爱」──」
冯素贞笑了,一扫心头刹时的隐忧。
「──「见着小皇妹和她的小小公主,吓了一大跳!」」
听到这里,笑容黯淡了些,冯素贞坐在靠窗的长椅,双腿难得地也摆在椅子上头,因为这似乎就是这种椅子该有的坐姿。一袭柔软合身的儒衫,午后余阳撒在她修长的身子上,像把名匠铸成的剑,笔挺亮丽,光洁慑人。
「公主,今晚我们在房内用餐吧?」冯素贞品茗清茶,似笑非笑地望着天香。「我还在等你穿上那件樱色罗衫呢。」
或许是那眼神太具有暗示性,天香微微地红起脸。「你还有这心思?我以为你早被棠毅小子的事情惹得心烦意乱了。」
「我想了很多。」她阖起眼,懒洋洋地喝着茶。「今晚,我要奉行你的主义,及时行乐。」
「你跟棠毅小子发生什么事吗?」
冯素贞微笑地摇头,双目仍是假寐似地阖着。见那几乎像正要入眠的安祥神情,使天香想起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白色幼犬。她没有再开口,只是继续写着日志,共享两人无声也舒坦的相处。
等到天香告一段落时,冯素贞仍是身着男装地躺在长椅上。这次可以确定她真的是睡着了,规律起伏的胸口和平顺的呼吸声,让天香也觉得昏昏欲睡。她走近冯素贞的身边,坐在尚留有一人空位的椅旁,认真地凝望那在熟睡时显得特别纯净的面容。
天香抚着冯素贞垂下些许的浏海,想起多年前小皇妹曾说过的话。
「你们夫妻俩这么爱舞刀弄剑的,将来有孩子还得了?」
这个人的孩子,不晓得会是什么模样?她感慨地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