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驸马爷已不在了,最重要的是,失去双腿的她也难以维持长时间的运功。」
天理昭彰、自业自得啊。老乞婆悲悯地这么说。
「——我、不会接受这种说法。」天香握紧拳头,哀凄地望着床上沈睡的老者。「我是父亲的女儿,不管他做错再多事情,我都不会接受他的死是报应这个说法!」
……可是,就算不接受又能如何?老皇帝的毒世上已无法可解。
在父亲毒素首度发作的这段时间,天香一人已是处理地筋疲力尽。太子甫继位之初,国政种种乱象都等着他去导正,偶尔来探望父亲了,兄妹俩却总是相对两无语。他们在想着,都是自己的错,明明是做子女的太过没用,最后居然还逼父皇退位。
「但这绝对是正确的路。」天香坚定地跟兄长说:「因为,皇帝不能与百姓们的心愿背道而驰。我们自己太过没用,于是只能不孝到底,以此当作我们辜负父皇和这个天下的弥补。」
***
「那陈昭真是你命中的贵人。」老乞婆检查完冯素贞的双腿后,淡淡地抛了这句。
冯素贞却是涩然地笑。「狱卒的心也是好的,竟没直接挑断脚筋。」
「你的医术自是不差,这点伤势何必拖这么久也不医治?如今断裂处的肌肉已萎缩,不花上一年半载怕是不能活动自如。」老人家平静的脸上浮现怒意。「孩子,你可知自己光是此举便伤了多少人的心?」
「没挑断脚筋是一回事,断骨之处在膝盖关节又是另一回事了。老人家,试问我要如何去获取雪莲和上斤灵芝来医治?只能够稍微走一段路和永不能行动,这中间又岂有任何差别?」她同样是带着愤怒的,为自己无论何时都要给他人添麻烦这点。「即便是为了爹爹我也该治好双腿,如此才能真正地尽孝道伺候他,但我又怎能告诉他,我的腿医不好是因为我们如今已是平民,再也无能买到珍贵的药材?昔日在皇宫中多得数不清的灵芝,对现在的我来说已是连一株半叶也难以得见,这就是现实啊。」
「若我能弄到药材,你是否会答应配合治疗?」
「…老人家,这宅院是何人所有?」
冯素贞没有回答她,径自问了别的问题,老婆婆于是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结果两人就这样在屋内沉默地对望。冯素贞坐在床上,眺望窗外焦急不安的父亲,头发已是花白胜于一年多年前分离时,微胖的身材也不若昔日勇健,他还能等着自己的女儿孝尽他多少年?
「孩子,不仅灵芝雪莲,我看你需要黄芪、何首乌、碧水龙、肉苁蓉…」老者在冯素贞陷入思绪时已经开始观察着她的脸色、经脉、鼻息与心跳。往胰脏处轻压,冯素贞随即因疼痛而瑟缩。「内脏有多处破裂,是如何致伤的?」
「我被关进天牢多月,自然会受点小伤。」
是被人殴打至脏器受损吧。老者心想,若她非习武之人,怎可能存活至今?
「咳过血吗?」不追问下去,知道原因就够了,深问细节并不是她的责任范围。
冯素贞点头。
「下雨时,胸口的郁闷更是明显,我想应该是腔内积血之故,但一运功便会牵动膝盖,双腿失去真气加护也就萎缩地更快了。」她自嘲地笑。「我真是走到山穷水尽之颠了吧,武功使出两成左右便成极限。」
「春夏养阳,秋冬养阴,就先从你的身体开始调养起好了。」
「——我还未答应接受治疗呢。」
老人家洗净双手,不理她的耍性子,只是自顾自地命令:「把衣服脱了,面朝枕头,我要看你背后的伤势。」
冯素贞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顺从地脱下上半身的装束,露出血痕交错的伤口。短则五公分,长则自颈椎以下延至腰际,红肿渗血的伤痕遍布雪白玉肌上,更是清晰深刻、惊心触目。就连老者也因此景而惊愕抽气,本是如玉雕琢的娃儿啊,竟被留下这样丑陋的痕迹。
「你的命究竟是幸或不幸呢,孩子。」老人轻声道:「当真是天降大任,必让你跨越这些折磨风雨吧。」
「身体的伤口总有一天会好。」冯素贞闭起眼睛,渐渐陷入沈睡。「心的伤口则再也好不了了…。」
老人家把窗边燃烧着的迷魂麝香吹熄,心有所感地望了望床上那名、也许这么多月来是第一次能好好熟睡的年轻女子。「公主要是见了你这样子,怕是又要增加心的伤口了。」
「老人家,素儿她——」
「不用担心,令千金正睡着呢。」
「啊、那,她的腿——」
「没有一年半载的调养恐怕好不了。就让她留在这栋宅院吧,当然你也可以住下。」
「可是、这不会太叨扰了吗?我还是带着素儿到附近找个落脚处,怎好意思就这样…」
「不要紧,宅院的主人不会介意的。倒是…你将来若是见到了个清秀的少年送药材来,请千万不要告诉冯小姐,这对她的调养没有帮助,也不是宅院主人所愿。你和冯小姐安心地住下,不要因为好奇而到其它居屋去,一年后,你便能见到独自行走的女儿了——这个要求,冯老爷办得到吗?」
皇帝内经有云:「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
于是,离开京城的第三个月初,开始了冯素贞在宅院中的生活。第一次看到老人家拿一大包珍贵药材进屋时,她很是惊讶,便又询问那些可是这栋宅院主人提供的?不过,又得到了一个完全的漠视。老人家有时仁慈有时冷漠,这便是她给自己不可再过问的暗示吧。
***
只要无人碰触到真正在意的事物,冯素贞便是一副淡泊心性。所以在这森林间当个无所事事的病人,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难受。在意的事物、挂念的人、思念的回忆,这些触动心弦、使她总激动不已的东西,如今全停留在千里之远的皇城,余下在体内的,不过是二十多年被灌输的伦理常规、教条理智而已。
这种说法,像是把自己的感情都留在那里似的,冯素贞偶尔会因此觉得酸楚,心头忧伤到极点居然也就笑了出来。爹跟她说,笑得不开心,就是笑也伤身了。从那之后她变得少笑些,过去总将所有感情化成扬起的嘴角,隐藏住一切悲喜的习惯,在这段林间的生活中慢慢消逝。即便少笑,她也不是忧愁,如同往昔常笑的她,也不是真觉得快乐。
读书向来是她的乐趣之一,行动不便更是让她产生一股被限制的热情,这个身体要寄情于山水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放逐于书本文字间了。原本已是不大的寝室,一旦堆满日益累积的书就显得更为狭窄,有时只要舒展双腿、按摩僵硬的肌肉,她便会将一旁的书籍全都翻倒,引起一阵偌大的崩塌声。
冯老爷每次匆匆忙忙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女儿费力跪在地上、姿势异常困难地一本一本拣书的模样。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跑去找了老人家,询问可有大一些的房间。
「我得先问过宅院的主人。」
「那位主人究竟是谁?不如我去吧,叨扰这么久也该亲自去道谢。」
「不用了,让你道谢的话,宅院主人可是会折寿的。」
抛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老乞婆便离开了院子。冯老爷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她才踩着悠哉的步伐回来。
「明天就搬到东厢房吧,那里空间大,要多放几百本书也可以——宅院主人是这么说的。」
「啊,他难不成现在在这儿?您不是说他住在京城,不常来这儿的?」
「偶尔会来看看,毕竟这里有自己的东西。」
☆、第 75 章
退位后的时光可能是、老人一生中难得快乐满足的日子了。自己的女儿整天陪在身侧照料,偶尔念念书、弹弹琴地与他度过每个晨昏静夜。下雨的日子,天香会搀着老人来到走廊上,安静地欣赏朦胧梦幻的雨中世界「我会一辈子陪着您,父亲。不论发生何事,您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绝不会再让您孤孤单单了。」
离宫的生活平静地彷佛连时间都抛弃了这里,侍卫与侍女勉强是皇宫中的一半人数,忙着攀炎附势的官员自然也不会来此。若在以前,天香待不了一天定会发疯。
把皇宫譬喻成死水的话,那离宫便是死水的最深处、是连迷途的鱼虾也溜不进去的黑洞。
可现在,天香却感激着这样的安静。离宫里只有她跟她的父亲,世界上再也没有如此安宁祥和的地方了。
偏偏,潘亦石这个名字,某天却像炸弹般投入平静的湖底,激起涟漪后湖面便永远凌乱了。
潘亦石虽然知道这么自己做触犯礼教,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思念,时常悄悄走到内苑去,远远望着公主与太上皇在院里的相处光景。
天香公主有时会在院里弹琴,太上皇则坐在走廊上安祥聆听。因为背对着太上皇的缘故,那名老人根本没发现抚琴的公主其神情有多么难过,彷佛每触碰一琴弦就撕裂开了心上的伤口,却又怀念着这能缠绕一世的疼痛,于是无论多苦也停不下。
「香儿,你觉淂那刑部尚书潘亦石如何?」
潘亦石正要离开,却听到了这道交谈,使他小心翼翼贴近庭院大石,心跳剧烈地侧耳倾听。
「潘亦石?谁?」
天香那道对此名全然无知的语气,如刀似剑地割裂着潘亦石的心。
「刑部尚书。是个正直的好官,你皇兄也挺赏识他的。」
「喔。恭喜皇帝老兄了。」天香轻抚装饰琴弦的桧木,指尖沿着上面的某种纹路,勾勒出一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心动影像。
「跟你皇兄无关,是在问你的意见呢,香儿。」
「父亲,我又不认识这个潘大人,我怎会有意见?」天香苦笑回答:「若父亲真想知道我的意见,改日我找个空闲去探探皇帝老兄的口风便是。」
潘亦石失望地垂下肩膀,再次打算离开,但才一提步,太上皇的声音便震耳欲聋地响起:「也好,问问你皇兄,看此人可有资格当香儿的驸马。」
「…………………我会记住询问的。」
公主脸上的愕然,下一秒便被看不清思绪的漠然神情掩盖过去。她又低头抚起了琴,肩上的长发柔顺滑落,随微风轻飘,看在潘亦石的眼里实是光华万丈的美丽女子。
不要紧,公主。
他看着她弹奏《忆故人》的侧脸,看着她安静地流下泪珠,看着她如弃妇思念故夫般的复杂微笑——不要紧。潘亦石下了这个誓言。 必会一生善待她,绝不叫冯绍民的无情再伤她分毫。
这一次就让我来保护你吧,公主。这一次,我不会再站在后头看你哭泣了。
***
醒来时便知道自己又作梦了。
梦里她朝那名白袍男子的背影伸出手,而对方却在转身后化为长发飘逸的女子。每一次,天香总会在这里醒来,带着无法倾诉的惊愕、心痛与绝望。每一次,她只能坐在床铺上发着呆,一夜无眠。
偏过头,注意到梳妆台摆放两把金钗,一把崭新灿烂、一把断裂成半。于是知道为何今晚自己会做着梦,因为稍早之前才在潘亦石手中接下了这份礼物。她走到台前,将完好的金钗放在掌心,一手若有所思地抚触其上的纹路。
潘亦石偶尔会来离宫找她聊天,自告奋勇陪她散步,是个遵守礼节、正经温和的男子,从某个角度来看,跟那个人实在有些相像。
可当天香跟他一起走在园中,却总是会想起以前的自己,想起那时的她必须花费多大的苦心和精力,才能让那个人从成堆奏书中抬起头、无奈地说:好好,我陪你去散步便是。
…潘亦石的话,就能给她过去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得到的东西吧?
天香望着桌上断裂成半的金钗,眼神忧伤地连自己都不想注视镜中的女人。这个金钗是那人为自己赢回来的,是顺便、是不经意、是巧合中最不该被记忆的巧合。曾经,天香以为自己会一生珍惜它,一辈子也会好好保存,谁知只是在一次的错手中,就能将它狠狠地折断,也把自己年少时所有的承诺都一并打破。
“…你没有做错。”有时,离宫的深夜里,一剑飘红会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外。“错的是命。”
命…?这句话出自一个杀手之口,实在有些矛盾。天香曾问过一剑飘红是如何在大内里来去自如,而他回答,是因为驸马给了他一张皇宫的设计图。
“为了要带你走。”他这么说。
天香扯出比哭泣更悲伤的微笑,只是门外的男人无法看到。“她还真是个好人,直到最后都要确保有人会照顾我,是吗?”
“若是带不走你,也得陪在你身边。”一剑飘红平静的口吻,像酒一般苦。“这是她的原话。”
“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偏偏办不到。”天香低低地说:“她的无所不能,从来没有展现在我身上。”
于是感到愤怒。那人离开京城后的第四个月,她不断想起所有的谎言,不断地诅咒自己的愚昧,愤怒地彷佛心脏都该挖出来,直接丢入火炎中惩罚燃烧。等到发现时,双手已经染满鲜血,金钗也早就被自己硬生生地折成两半。
但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伤心或难过什么的也没有,心里只是想着,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如此简单就会断裂的东西。她曾以为跟那个人的缘分永无止尽,但也是如此轻易地就断了──被真相之剑所斩断。
即使是早一天也好,若那个人能早些告诉她真相,她也不会……
「说谎、你只是不断对我说谎。」天香恢复了坚定的眼神,把断裂的金钗放入盒中,塞到了柜子的最深处。「你的心从未在我身上,我又何苦非执着于你不可?错的不是命,一直以来就是你,只是你。」
是你的谎言,还有我宁愿接受谎言也不想明白真相的懦弱。
走至窗前,注意悄然累积在远方的乌云,使天香烦恼地叹了口气。明日就要出远门一趟,这几天要是下雨就麻烦了,药材会湿、那个人的双腿会痛、自己的心会疼。
很疼。天香摸着胸口,泪水无声无息地滑下。
月光照耀在桌旁折迭好的男装上,与放有珍贵药材的黑木盒子静静生辉,相应无语。
***
当老乞婆说了准备治疗那个人、并且需要各式各样的药材时,很快地便得到所求的资助与允诺。最安静的环境、最美丽的自然、最珍贵的药与适合的饮食,这些事物全都给她吧,只要能治疗她的双腿便好。
因为父亲的过错本该由子女来偿还。
那么,自己又是为何来这儿?
少年站在宅院外,内心疑惑难安。他看到那名矮小微胖的老人独自坐在院里,迟疑了一会儿,才拿着手中的药材跟老人打招呼。
这个谈话结束的三天后,冯老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劈材,倒也不是真被要求做这些粗活,而是什么都不做既无聊又心有不安。当他劈到第十根时,一道清脆略高的嗓音突然自头上传来:「老头儿,你干这活是要不要紧?别让老婆婆除了照顾你那麻烦的女儿还要照顾你的腰啊。」
「少乌鸦嘴,我身子骨硬郎的很。」冯老爷轻啐一口。「臭小子,你今天又送药来?」
「是啊,老婆婆说你那麻烦的女儿,几天前居然任由书本把价值五百万两的西域供品、那什么千年灵芝的给压碎了,我只好又送一盒来。」
「素儿有时候就是特别迷糊。」冯老爷坐在椅子上休息,少年极有礼貌地随即倒了杯茶给他,那架势简直像多了个儿子似地,使他笑着接过:「臭小子,你娶妻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