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望着笑笑那双通红的眼睛,深情地说。
“是的,叶情!我真的为你难过了一夜。”
笑笑用近乎悲泣的声音说。
“我原打算暑假咱们好好玩玩,没想到你竟病成这样!我哪儿也不去了,天天来陪你!”
笑笑温存地说完,微笑着帮他收拾着桌子。
“不用了,笑笑。听说你家来了不少亲友,难得见一面在一起玩玩,你不要管我,我们少见面也无所谓。快回去吧!”
叶青主动劝着笑笑,让她回去帮母亲照应客人。对他的好意,笑笑只是一笑了之。
这一对年轻人,又恢复了往日的亲热劲。
他们在一起喝着叶大妈端上来的热茶,吃着糖果,愉快地攀谈着。
时间一溜烟过去了,快到中午了。
正当叶大妈喜气洋洋的忙活着做午饭时,突然,院门开了。笑笑妈气急败坏地几乎是破门而入。她只是跟叶青妈敷衍了几句,便气冲冲地向里屋走去。
“笑笑,快回去!你这个没出息的贱丫头,连家里的客人都扔下不管就跑到这里来了!大家要合影照个相,可偏偏少了你!你哥哥还装糊涂,可我一猜就知道你准是溜到这里来了!”
她气得嘴唇有点发抖地说完,拉起笑笑就走。这位昔日的贵妇人的涵养这阵子也不知抛到哪去了。
大家愣了好半天,仿佛空气都窒息住了。
“笑笑妈,一起在这吃了午饭再走吧!”
叶大妈尽管憋了一肚子气,但还是笑脸相迎客气地说。
“不吃了,叶青妈!谢谢你的好意!叶青得的这种病传染性是很大的,瞧,笑笑也不注意,在这随便乱吃乱喝的!这些,难道你这上了年纪的人也不懂吗?”
袁芳一边抓住笑笑不松手,一边气哼哼地沉下脸来说。
“妈,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这样说话!你也太不像话了!我这就跟你回去!”
笑笑狠狠地训斥了妈妈几句。做母亲的这时也忽然觉得有点过分,她尴尬地向叶青妈赔笑点了点头,拉着女儿走了。
这一切,叶青都看在眼里,他一声没吭。
他上前扶住妈妈,给妈妈抹去脸上的泪珠,然后默默地走回床边。他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心里像铅一样沉重,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
叶青咬紧牙,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他觉得该是跟韩家“摊牌”的时候了。他很明智,他知道,他主动提出与笑笑的关系的事,比被动好,这也正是韩家巴不得的做法。
这些日子,叶青每天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尽管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忍痛割爱”的滋味更难受了,但他还是不想给笑笑的前途带来影响,使笑笑与家庭因为他而造成隔阂。笑笑妈的动机再清楚再露骨也没有了。于是,他拿定主意,横下心来,今晚就去韩家。
“说不定事情不会像我想的这么糟呢!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呢!”
末了,叶青还这样侥幸地想着。
前几天的一场透雨,再加上昨晚上的一场大暴雨,把整个丽岛市冲刷得干干净净。
雨后初晴,碧空空旷的蓝天上,悬着一条美丽的彩虹,灿烂的阳光快活地在树叶缝隙中闪烁,清新的空气中散发着大自然的浓郁芳香。
趁着大好天气,袁光陪同老朋友金声教授一家,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搭车游云山去了。
刚才笑笑妈所说的“合影”、“照相”,是根本没有的事。她是受韩教授的嘱托,把笑笑叫回家,趁外人不在的机会专谈“笑笑的事”。
“今天就咱们四人在家,韩春,笑笑,你们俩哪儿也别去,大家好好聊聊。”
就坐好,韩教授沉着脸一板一眼地对大家说。
“不是说照相吗?既然没事,我去叶青哪!”
笑笑说着,抬腿就要往外走。
“不行,我说了今天哪儿都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韩教授强压住心底的闷火,表情僵硬地说。
“妹妹,快别去了!爸爸要生气了!”
哥哥韩春赶紧上前拽了妹妹一把。
“孩子,你哪儿不能去?怎么就被叶家的破屋子给迷住了呢?我看,你们俩的关系也够悬乎的了!”
袁芳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她也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尽管听说女儿要去“叶青家”时她的心猛地一沉,差点把一肚子火给溅出来。
“那你们说该怎么办?让我和他一刀两断?真亏你们都还是受过高等教育、并且还在教育别人的人!怎么好意思吐出这么没良心的话来?难道咱们家的地位变了,条件好了,就应该学其他人家去门当户对吗?”
笑笑越说越气,一个高蹦了起来,把手中的扇子狠狠摔在地上。
“笑笑,你这是跟妈妈耍什么态度?太没个样子了!还有点教养没有?你冷静些。听我说几句,你妈她也是为了你好,她也是出自一片母爱之心!”
韩教授板起面孔直瞪着女儿说。
“你和叶青的事非同小可,既然已经挑明了,那我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别的事我可以不管,可这件事我非管不行!除非你宣布你与我脱离父女关系!”
教授的态度越来越冷了,他接着刚才的话,声音很难听地说。
袁芳没再搭腔。她气得脸色发青,报纸在手里弄得直响,仿佛要把叶青“撕碎”才解恨一样。
屋里静悄悄地,韩春在若有所思地坐着。
韩天教授反剪着手,心烦意乱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到女儿跟前,他斜眼瞅了她一下,发现她在偷偷掉泪。
“哭又有什么用?!事到如今得硬起心肠才行!”
他两眼直瞪着笑笑,又固执地说了下去。
“前几天,我和你妈妈通过关系到叶青上大学的学院了解了一下。校医院方面我们也找熟人摸了摸底。看来,叶青的病一年半载是很难好得了啰!我们真是爱莫能助啊!如果下学期开学后仍不能康复,学校准备动员他退学,办个肄业手续!说到底,就等于叶青不仅没拿到大学毕业文凭,而且还涝了一身病!我们再宽容,这么大的终身大事也不得不设身处地的为自己考虑考虑!实际上,这事摊在谁家身上都一样!”
做父亲的似乎就怕女儿听不懂似的,最后几句话还特意走到笑笑跟前,弯腰冲着笑笑的耳朵放大音量一字一字地往外吐。
“爸爸,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马上跟叶青一刀两断?”
笑笑倏地站起身来,她感到爸爸的意图可鄙,便截住他的话问。
“是,是这样!不,笑笑,也不全是这样!我总的意思是要尽可能把事情弄得双方都不伤情感、都能接受,也就是在策略上要考虑周到些——”,
做父亲的自知理亏,支吾其辞地说着。
“可我不爱听这些,爸爸!
笑笑看也不看父亲一眼,两眼盯着窗外一板一眼地说。
“你不爱听也得听!做父母的一定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教授知道女儿的话正中了自己那见不得人的要害处,恼羞成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嚷道。他的大学教授和校长的风度顿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完全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韩春一看,赶紧劝妹妹少说几句,袁芳过来给丈夫递上一杯水,他喝了几口气才消了一半。
“本来吗”,
韩天教授放下茶杯,又继续他的训话。
“本来这门亲事我和你妈,尤其是我,都感到挺美满的。可现在想起那时咱们家的条件和处境,连个垃圾工人的社会地位都不如!所以,对你和叶青的事也只好牵强附会顺水推舟得了。当初觉得,只要儿女自己称心如意,做父母的最好不要多干涉。再说,叶青这孩子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他救过笑笑,辅导过韩春考上了大学,可以说对咱们家是有恩的!”
“唉——,你快别提过去的事了!一切还不是人为造成的?!现在咱们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条件虽然高了,可我才不觉得应该欠现在社会的什么情的呢!哼,再把咱们的待遇提高几倍,我也觉得心安理得!另外,也不要觉得咱们老欠不完叶青什么恩情似的!就算欠个什么情,也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硬拿着亲生女儿去做抵押啊!再说,如果那天晚上不是叶青救了笑笑,说不定其他过路人也会把坏人扭送到公安局的!还有,韩春上大学虽然叶青出了不少劲,可也总不能动不动就觉得非他不可啊?!这总归是韩春他自己努力的结果,难道不是吗?这样想,笑笑和叶青的事就好办多了!”
袁芳最不爱听家人为叶青“摆功”的话,一听到这,她立刻不耐烦地截住教授的话,加以“驳斥”和“纠正”。
母亲的话差点没把女儿气晕过去。她鸣咽不止,痛不欲生,泪眼淋淋地嚎哭起来。
“人吗?总得讲些道德的和良心,何况我们又是书香门第!这几天,我和你妈妈也正在想法使事情办得稳妥些!”
教授不动声色,当做没人打扰一样,继续冷静地说下去。
“同时,我和你妈妈也知道,叶青和你的感情很深,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眼下叶青面前却摆着这样一条路:不得不放弃学业,养好病上班,重操旧业,这一切都是越来越不争的现实。难道我一个堂堂大学教授、一个大学校长、享受省部级领导干部待遇的女儿就非得碍于文化大革命间的一点点儿女情长而嫁给一个垃圾工不可吗?”
教授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认为自己浑身是理,越认为在理就越感到叶青像是这个飞黄腾达的家里非要拔掉不可的一颗潜藏的“定时炸弹”,一根“眼中钉肉中刺”。
“我坦率地告诉你,笑笑,过去我和你妈同意支持你们恋爱,我们并不后悔,并且至今都认为过去没错。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就要不客气地反对这门亲事了!理由很简单,即便你现在暂时不能谅解,甚至会仇视你父母,这也没什么关系。将来你一定会感激你父母的抉择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不能和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小市民家庭攀亲!一个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德才貌无一不具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宝贝女儿,万万不能与一个拉垃圾车的没出息的人结婚!今天,爸爸就趁着火气把话说死了,笑笑,别的事我都可以依着你,唯独这件事情得听我和你妈的!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由着性子来,毁了自己一生!退一万步讲,你也得顾一下你父母的面子啊!”
最后几句话,韩天教授几乎是拖着哭腔在哀求女儿。
笑笑被这越发越猛的连珠炮给砸蒙住了,她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爸爸,简直像个恶魔,她没有半点反抗的勇气,她害怕得失声大哭起来。
“孩子,听爸爸的话,爸爸说得对!做父母的也都是从年轻时代过来的人,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好吗?将来你会慢慢明白的,别太感情用事了!”
袁芳边劝着女儿,边陪着女儿掉眼泪。
“妹妹,别太死心眼了!听父母的话吧!大人还不是为了咱们好,父母都是过来的人,社会经验比咱们丰富得多,谁家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咱们应体谅到爸爸妈妈的一片苦心!你和叶青的事起先我也是对父母的意见有看法的,也认为这样分手太没良心了。但,仔细和全面地想一想,现实生活和社会舆论也不得不使我们正视这件事。你说,咱们家堂堂大学教授的孩子,干吗非粘上一个既没文凭又没前途、浑身是病的垃圾工呢?不怕人家外界笑掉大牙?那划得来吗?”
经母亲这几天不断地苦口婆心地疏导,韩春倒是对妹妹和叶青的事不像过去那样一根筋的“固执”和“想不开”了。他这时也用恳求和责备的口气在开导着妹妹,泪珠在他那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闪烁烁。
袁芳听了儿子的话只是赞许地点着头,仍一声不响地坐着,只管扇扇子。她那脸色古怪地抽缩、变着,难看得很。
“什么?垃圾工?连你也这样憎恨起这位昔日曾亲热的不行的垃圾工来了?亏你好意思说出口!当年为了自己能复习考上大学,你不是也去拜倒在这位垃圾工的脚下,也帮过人家去推垃圾车了吗?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笑笑气得直打哆嗦,她把一肚子火都集中朝哥哥喷去。韩春被她说得又羞又急,一时又不知如何招架。是的,他确实为自己刚才能说出这样昧着良心的话感到问心有愧。
“唉——,反正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自己的独生女儿去爱上叶青这么个毫无价值的人!不管他过去怎样。哼,人世间有的是上等人派头和气质高尚的男人!他们有风度,有教养,又门当户对,又富有女人所喜欢的那么一种美男子气概。互不了解的时候,大家往往谁也不去搭理谁。但如果谈的投机、坠入爱河,你会爱他,他也会爱你,两人会一起过着幸福生活的。好了,笑笑,也别太难过,过些日子自然会想通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爱感情用事,不好意思,马不下脸来,不考虑前因后果。对了,你爸爸还有话要说呢!”
妈妈的话真像摇篮里的催眠曲,又轻柔又动听,仿佛在轻轻地哼唱一支赞美上帝的祈祷圣歌。
呆坐在那里陷入沉思的韩天教授经妻子一提醒,马上又振作起来。他站起来装腔作势地在屋里走了几步,干咳了几声,回过头来。
“听着,笑笑!你和叶青的关系我和你妈也都为今后考虑周到了。这不——”
说着,韩天教授神气活现地从上衣口袋里刷地抽出一张崭新的存折来。
“这是五百元钱,数目不算小吧?是用叶青的名字落户头的!请你把这张存折送给他,就说这是我们全家专门为他能尽早康复而表示的微薄心意。别的什么暂且不提,一切等他收下钱再说。”
“五百元钱啊!笑笑!这可是你父母亲平时省吃俭用下来的啊!孩子,当老的就是这样孙!欠不够你们的!唉,都是命里注定的!”
袁芳心疼地朝着笑笑摊开双手愁眉苦脸地说。
老教授晃动着手里的存折,仿佛这就是眼下解决笑笑与叶青关系最好的一把金钥匙。他拉着腔调又振振有词地开导着女儿,他甚至连看她一眼也不看,又说下去。
“再就是,你和叶青的关系要逐渐疏远,不要一下子就翻脸或一刀两断。叶青毕竟是个有病的人,精神上如果经受不住这一打击,有个半点失误,那外界舆论也会责怪咱们的。唉——,我这个人说话怎么老是颠三倒四的?干脆,马上一刀两断得了!事到如今,心就要硬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初谁还顾得上咱们呢?!哈哈,哈哈哈——!”
教授先生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抹了一下脸,随后,又神经质地酸笑起来。
笑笑气得差点晕过去。她瞧了瞧操着学者口吻说话的父亲,又看看强作笑颜的母亲,再瞅瞅耷拉着脑袋闷不作声的哥哥。她原想找到一个能帮腔支持她的人,可大家都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望着她。这一切悲苦都是为了她。她忽然有些心酸了,泪珠顺着脸颊大串大串地滚落下来。
“我看,叶青也不是那么不明情理的人。等给他存折后,他心里也就明白几分了。那时,笑笑你再跟他把关系慢慢冷落下来,让他有所觉察,最后让他不得不主动提出中断关系,咱们先得装作不情愿,然后被迫顺水推舟,反正笑笑在上海学习还得两年。”
袁芳生怕女儿办事太笨,又给她献上一条锦囊妙计。
“不用那么复杂,我现在就来成全你们了!”
话音未落,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他的突然出现,把在场的人都惊蒙了。
一刹那,仿佛空气都窒息住了。
“叶青,是你!你可来了!快来救救我那!”
笑笑踉踉跄跄地冲上前去。她扑到叶青怀里,紧紧抱住他喊道,接着是悲天悯人地哭着。
“笑笑,别这样!你为我把心都要哭碎了,这一切我都知道!我今天就是不让你今后再流泪才贸然来的!”
叶青忍住一腔肝火,慢慢地扶住她说。
刚才韩家的高嗓门争吵和谈话,叶青大部分都听到了。他感到血管里的血直往耳膜冲,在生气地火辣辣地蠕动着。可他终于把火气按捺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