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的刀疤就是大打出手时留下的辉煌战果,同学们都叫他曾疤子。二十多年过去了,面目已非,这刀疤却依然如故,申达成一时没认出人来,却认出了刀疤。
申达成一拳擂过去,乐道:“好你个曾大疤子!想不到当年的土匪摇身一变,做上人民保安了。”曾疤子说:“什么人民保安!周末市场人多,临时请我来看管看管,披张青皮,吓唬老百姓的。”申达成笑道:
“现在就老百姓好吓。”曾疤子说:“不吓吓老百姓,还敢吓你们当官的和有钱的?据说你在机关里还混得挺不错?”申达成说:“什么不错不对,勉强餬口而已。”
同学俩你说我笑的时候,那两个外地汉子并没死心,一直守在旁边没走。申达成也惦记着人家手上那把哗哗作响的现钞,要曾疤子稍等片刻,先点了钱,交了货,再跟他唠。曾疤子每个星期要在市场上逛两天,多少懂点行情,见申达成这个铜净瓶与摊子上的似有不同,生怕他五千元卖掉吃亏,将铜净瓶一把夺过去,说:“五千元怎么就出手?”拽过申达成,往回便走。
甩开两位外地汉子后,申达成不满地说:“看你把我到手的生意给黄了。”曾疤子说:“我认识那两个外地人,是老牌文物贩子了,他们既然愿意出五千元买你的货,说明你的货远不止这个价。我带你到街口的乔老爷那里去走一趟,让他给你估个价,保证这里的摊主和搞收藏的人抢着要你的货。”
申达成只得尾随曾疤子.朝街口走去。一路上,曾疤子介绍说,乔老爷是楚南城里的顶级收藏家,谁要收购或出手收藏品,都会找他估价,他开句金口,文物摊主和搞收藏的人没有不认的。
出得街口,转进一条小巷.走上百来米,迎面一扇红漆木门。曾疤子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走过穿堂,进入一间偏房,见有一老头立在地上.手拿放大镜,瞧着壁上的古画。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把个小手壶,不时啜上一口。这自然就是乔老爷了。曾疤子走上前,省去乔字,直接唤了声老爷。乔老爷缓缓转过身来.说:“是疤子。”
有意思的是,乔老爷满脸络腮胡子,头上却是秃的,不大容易看出他的年龄。曾疤子也不怎么客气,只说:“今天又要麻烦老爷了。”拿过申达成手上的铜净瓶,递到他面前。乔老爷搁下手壶和放大镜,将铜净瓶握在手上,上下里外看了几眼,又放耳边敲敲,说:”八千元出手.不亏。”也就这几个字,再不肯吱声。
曾疤子看来是知道老人家脾气的,也不多嘴,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一瓶酒来,轻轻放到桌上,然后拿过铜净瓶,扯扯正在发怔的申达成,朝门外走去。
出了门,申达成才嘀咕道:“这么简单?”曾疤子笑道:“复杂的也有,交上百分之一至五的估价费。”申达成说:“什么估价费?”曾疤子说:“比如今天你的货值八千,按百分之五得拿四百给乔老爷,这就是估价费。当然货值越高,估价费比例相对有所下降,比如十万元以上的货,按百分之一到二的标准,拿一两千。”申达成说:“我看今天你的酒也就一百多元,没到四百嘛。”曾疤子说:“我介绍的朋友,不过随便表示点意思。”
回到市场上,走到就近一家摊位前,曾疤子将铜净瓶往摊主手上一递,说:“乔老爷刚估的价,八千。”摊主接过铜净瓶,二话不说,立即点了八千元现钞。申达成的眼睛顿时花了花,心想如果给了那两个外地贩子,自己不是亏了整整三千元?
收好钞票,离开摊位,申达成低声对曾疤子说道:“摊主还真痛快嘛,你说乔老爷估的八千就八千。”曾疤子伸出拇指,往自己身上点几点,说:“我疤子拉的生意,他能不痛快么?何况乔老爷说八千,说明货值八千,再往摊子上一摆,出手时便远不是这么个数.至少可净赚两千。”
要出市场了,申达成拿出四百元,往曾疤子手上塞,说:“多的你不会要。这么点小意思,还请收下。”曾疤子知道申达成出的是估价费,却不肯接,说:“我们老同学一场,我收这个钱,岂不是不地道了?”申达成说:“怎么不地道?今天不是你帮忙,那只铜净瓶也卖不了这个价。”曾疤子说:“这也是你的货值钱,看你把功劳都记在我头上了。”
推让了一阵,曾疤子最后还是拿了三百元。算来抵去那瓶酒的钱,这半个多小时,他就赚了一百多。
跟曾疤子分手后,申达成也算起账来。八千元的售价,除掉成本五百和给曾疤子的三百,净得七千二。想想世上哪有这么好赚的钱?申达成不免感激起冯国富来。如果不是冯主席收着车钥匙,你不可能到范委员那里去弄只铜净瓶,铜净瓶送到冯家后,冯主席不退给你,你更不可能拿到文物市场上,转手赚回这笔不菲的意外之财。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申达成脑袋里还晃悠着那叠亮花花的钞票,兴奋得难以成眠。得了好处,自然不可忘了好处是怎么得来的,申达成打算感谢感谢冯国富。只是不知怎么感谢才好。送钱送物,显然不行.冯国富不是那种轻易能被钱物打动的家伙。那就只好等着瞧,有机会再说。
不想第二天下午,机会就来了。
按冯国富电话里说好的时间,申达成提前赶到水电局。听到喇叭声响,冯国富很快下楼,上车赶往杨家山家。杨琴姐弟俩早将行李搬到楼下,车子停稳后,申达成便下去开了尾箱,帮忙放好行李。杨进仕要送姐姐到火车站去,杨琴不让,说爸那里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要他快回医院。说着泪水早下来了。冯国富笑道:“进仕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姐送上车的。”杨进仕哽咽着,已说不出话来.只知点头,挥手示意杨琴快上车。
火车站在城外十五公里处.二十分钟就赶到了。路上冯国富要给熊站长打电话,让他打招呼放车子进站台。申达成说:“这点小事先别麻烦车站领导,我有办法。”果然车子在机动车辆通道口停下后,申达成找出绿壳委员视察证,下去给穿着制服的守门人瞧瞧,顺便发了支好烟,对方二话不说就开了电动门。
申达成返身回到车上,按按喇叭.朝窗外的守门人挥挥手,算是感谢,缓缓将车开进通道。冯国富说:“我那本视察证也在包里,却不知还有这个作用,从没拿出来过。”申达成说:“平时送客人,我都是掏的视察证。火车站是楚南的窗口嘛,政协每年都会组织委员来视察一两回,他们敢不买账么?”冯国富笑道:“政协恐怕也就这点特权。也好,让小杨也享受回政协委员待遇。”杨琴笑笑,赶忙道谢。
去广州的车属于始发,早就停在站台下面了。找到杨琴那节卧铺车厢,将桑塔纳停稳.正要搬行李,不想一位同样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掏出发票本,要收停车费。申达成说:“我也不是头一回来这里送客人了,从没见要收什么停车费,今天怎么改规矩了?”掏出视察证,往那工作人员面前递。
第二十章(3)
这回视察证不再管用,工作人员撕了张发票.说:“交钱吧,五元整。”申达成说:“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楚南市政协委员视察证。”工作人员说:“我这人没文化,不认识什么是视察证,只人民币还勉强认得。”
申达成气得弹了起来,高扬着视察证,吼道:“我今天就是到你车站来视察的,把你们的领导叫过来,我要视察你们的工作情况!”
顿时就围过来好几个车站工作人员。冯国富觉得没必要为五元钱费神,一边劝解申达成,一边去身上掏钱。杨琴见状。早拿出五元钱,要去换发票,被申达成拦开,说:“今天别说五元钱,五分钱都不得出。”
冯国富怕影响杨琴上车,强行将申达成拉到车后,叫他打开尾箱,先把行李搬到外面。杨琴趁机交了停车费,过来提行李。
将杨琴送上车,安放好行李,两人道过别,下了火车。申达成的火气还没消,到得小车上,又大声骂开了:“这些土匪!欺我政协手上没握着刀把子。我不相信公检法司和权力部门的车来这里,他们也敢收停车费。”骂着,打响马达,倒好车,往通道口方向开去。可开出不到三米,又一踩油门,停了车。冯国富不知何故,说:“你这又要干什么?”
申达成也不吭声,钻出车门,重新爬上火车,来到杨琴身边,递上五元钱,说:“那张发票呢,给我吧。”杨琴说:“申师傅您也太客气了,我出停车费是应该的。”申达成说:“你出停车费应该,可车站收这停车费不应该。求你还是把票给我吧。”杨琴没法,只好乖乖交出发票,收下五元钱。
出了通道口,申达成并没将车开走,却找个地方泊住,返身对冯国富说道:“冯主席.麻烦您告诉我,熊站长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冯国富说:”为五元钱,犯得着吗?”申达成说:“五元钱算什么?但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今天这口气,我实在是咽不下去。”冯国富说:“我看这口气也只有那么大。”申达成说:“你不给就不给.我直接上他办公室去。”也不等冯国富找号码.下车往车站办公的地方跑了去。
冯国富摇摇头,只得由着他。
申达成还真在站长室堵着了熊站长。熊站长只觉得申达成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了。申达成只好自报家门道:“熊站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政协的小申,每年都要陪政协委员到贵站来看望你老人家几回。”
“原来是申师长,想起来了。”熊站长握住申达成,说“今天又视察来了?我怎么没接到通知?”申达成说:“哪有那么多视察?今天陪冯主席来送一位客人,顺便上来看看你。”熊站长说:“哪个冯主席?是不是原来组织部的冯部长?”申达成说:“算你没说错。”熊站长说:“过去跟他有些往来,他去政协后,没怎么打交道了。他在哪里?我去请他,晚上一起坐坐。”申达成说:“他不会上来的。我要上来,他还不让呢。”熊站长说:
“那怎么行,到了我的地皮上,不请他,岂不是我失礼了?”
申达成这才掏出身上的发票,说:“你收下这张发票,就算你尽礼了。”
熊站长自然认得自己站里的发票,问申达成是从哪里弄来的。申达成说:“当然不是我地上拣的,拿了来占你的小便宜。”说了刚才的遭遇。熊站长说:“你早给我打个电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申达成说:“谁知道你们车站也搞起乱收费来了?”熊站长说:“怪我管理不善。你转告冯主席,我向他道歉。”收下发票,递给申达成五元钱。
回到车上时,申达成已是满脸喜色,像是战功赫赫凯旋的将军。冯国富知道他换回了那五元钱,说:“你也太小题大作了。”申达成说:“我承认.五元钱确实不是大钱,别说我还出得起,出不起,政协还报销得起哩。可钱是小钱,我车上的领导也是小领导么!正儿八经的堂堂四大家领导,到车站里来送个客人,也要出停车费,领导还要不要这个面子?领导面子无小事,我这完全是在维护领导面子嘛。”
出五元停车费,却没了面子,也夸张了点。不过冯国富不想多说什么,说也白说。单位司机差不多都这么有气派,跟领导跑多了,便觉得自己也成了领导,能牛的牛,不能牛的,创造条件也要牛。
申达成大概觉得给领导争够了面子,情绪便格外高涨,情不自禁哼唱起来:
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
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
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
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哼着哼着,声音便小起来,车速也渐渐放慢了。申达成看到前方一块写着“悟真佛菜馆由此进”的招牌,不由得想起那只让自己小赚了一把的铜净瓶来。领导喜欢佛经,要感谢领导,这不是个难逢的好机会么?这么想着,车子已到招牌下面,申达成踩着刹车,回头对冯国富说:“这个佛菜馆新开张没多久,还比较正宗,不知领导来过没有。今天趁着高兴,我请领导上去品尝品尝。”
冯国富也早听说这个佛菜馆有些特色,只是还没见识过。却不知申达成到底请的什么客,说:“今天你帮忙送我的客人,我还没来得及请你的客呢,你倒请起我来了,总得有个什么说法吧?”
听话听音,申达成明白冯国富已经动心,将车子驶入大路旁的砂石小道。嘴上笑道:”还得从那只铜净瓶说起。那是在乡下寺庙里随便拾回来的,我以为陈姐会喜欢,才找个借口给她送了去。不想惨遭退货.我为此伤心了好几天,心想反正留着也没意思,干脆送到了文物市场,结果还赚了一笔。楚南人有个说法,叫见者有份。那只铜净瓶冯主席也是见过的,我将您见过的东西换了钱,不用这钱请您回客,我心何安?”
好一个见者有份,也不知这是哪来的逻辑。不过冯国富只笑笑,没说什么。
翻过一个不大的山坳,一水自青色石山间哗然而出,有木楼依山傍水而立。楼头挑着一幡黄旗,上书“悟真佛菜馆”五字。楼前早停了几辆小车.看来已有人捷足先登。
第二十章(4)
见又有车来,楼里迎出一位胖大僧人,一手拈珠,一手竖掌,念声阿弥陀佛,将两人请下车来。申达成一按遥控器,落了车门锁,两人几步来到门口。门下立着两位着法帽尼服的漂亮小姑娘,免不了又竖掌念佛。门上一对佛联,言简意长:
挑水砍柴无非妙道
穿衣吃饭不是痴禅
冯国富觉得有些意味。原来佛家和俗人一样,也要挑水砍柴,穿衣吃饭。只是佛眼看来.挑水砍柴也好,穿衣吃饭也罢,里面都蕴有佛理禅心,这又有别于俗眼了。
冯国富正默想着,一位小尼说声请,莲步翩翩,走在了前头。两人紧随其后,绕牖穿廊.来到临水的小屋前。屋里已候着一位小尼,见来了客人,又是低眉顺眼,念佛说请。冯国富望望门上“福田轩”三字,抬腿迈进小屋。小尼忙上前倒茶点菜。申达成显然不是头回光顾了,也不看菜谱,随口说了几道菜名,说另有好菜,端上来就是。
小尼拿着菜单走后,申达成说:“给陈姐打个电话吧?把她也接过来。”冯国富说:“今天一早她就上了紫烟寺,恐怕还没下山呢。”申达成说:“也许已经回家。陈姐的手机怎么拨?”冯国富说:“她不肯配手机。”申达成只好拨了冯国富家里电话。嘟音响了好一阵,也没人接,申达成只得把手机合上。
杯中茶叶已经泡开。闻得茶香馥郁,冯国富端杯于手,浅茗一口。顿觉清润爽口.齿舌留香,似有淡淡的山气水韵萦绕不去,比平时常喝的碧螺春和铁观音之类,别是一番风味。正要问送完菜单回来的小尼,到底是什么茶,只见申达成的眼睛老打瞟,不住地往小尼身上瞅着。冯国富也忘了问茶.注意起小尼来。
原来眼前的小尼年龄并不大,估计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眉如弯月,目含秋水.唇红齿白,长相还真不俗。
冯国富忽生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又不好打听,只得就茶论茶。小尼说这茶就是附近山上采来的野生秋茶,也没怎么加工,主要是吃个新鲜和原味。冯国富点头称善,连喝了两杯。
也许是客人目光温和,说话亲切,小尼启动着红唇白齿.主动说起佛菜馆的好处来。她说:“要说咱们的佛菜馆也平常,无非讲究四个字。”冯国富备感好奇,说:“你倒说说是哪四个字?”小尼说:“就是素野真朴。素不用说,佛家不近荤。野是说菜的来源多为野生,没有任何污染。既是野生,味道自然本真。朴就是简朴,砍回山上的柴生火,挑来河里的水煮饭炒菜,地道的田园风味。”
说得冯国富频频颔首,笑道:“怪不得门口要写上挑水砍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