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书记那种从重要位置上下来的老同志才脾气大,机关里的人只要稍稍上了些年纪的,没几个不是一肚子的火气,多几天不骂娘发牢骚,吃饭都不香。相反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很有涵养,一个个老于世故,见了同事笑嘻嘻的,说话像春天般的温暖。在领导面前更是孙子一样,领导站累了,恨不得拿脑袋做凳子,往领导屁股下面塞。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年纪大了,人到码头车到站,没什么可追求的,追求也追不着了,也就什么话敢说,什么火敢发,这叫人到无求性自傲。年轻人却不能像老同志那样任性,今后的路还长,要出息,要进步,得有人缘,得有领导扶上马,再送一程。国情如此,单位也好,别的地方也一样,还没人见过谁梗着脖子说话,抬着脑袋走路,能上进和发达的。这就是为什么现在连小学生都知道如何拍老师的马屁,至于读到中学,为当上班干部或弄个好座位,怂恿家长或干脆自己跑去给老师送烟送酒送人民币,则更是司空见惯。
碰头会开了近两个小时,最后又扯到那些门面租金上面。有的说门面租金每年到底收了多少,去向如何,从没公开过帐目,大家眼前都是一抹黑。还有的说干脆把门面卖掉算了,反正一年到头没拿到几分福利。黄主席见碰头会这么开下去,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只得宣布散会,草草收场了事。
晚上回到家里,冯国富无话找话,说到政协门面装修欠款的事,陈静如笑道:“现在哪个单位没有这样的小资产?这些小资产出效益时,肥的是少数几个人,只有出了问题,才是单位和大家的事。”冯国富说:“这种现象也确实普遍。照理这种小资产都是国家财产,像政协大楼,完全是国家的钱修建的,临街门面应该由国家经营,哪能让政协机关出租收钱?”陈静如又笑道:“那十几个门面算什么?没见权威部门的高楼大厦,那家不是除拿一两层用作办公外,其余都出的出租,办的办招待所或什么培训中心娱乐中心?我不相信那些高楼大厦是部门职工自己掏钱修建的,可他们赚的钱,难道交给过国家一分一厘?还不是通通进了单位领导和职工袋子里?这还是问题的表象。特权部门特权在手,干什么都税费全免,国家税收严重受损。又是一种与民夺利行为,弱民手中饭碗就这样被强势群体抢了去。现在失业人员那么多,若将部门这些小资产全部收走,禁止公权人员经营,不知可以减少多少失业和无业人员的就业问题。”
第十四章(3)
冯国富偏了头看看陈静如,说:“你还挺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嘛,几时变得这么独具慧眼的?”陈静如笑道:“这要什么慧眼?这是事实。”也没再跟冯国富闲话,跑到阳台上,点上香火,念念有词,朝拜起观音来。原来元宵节那天,陈静如跟她的佛友们去了一趟烟紫寺,弄回一尊观音,供在阳台墙壁上,定时上香拜佛。
见陈静如如此虔诚,冯国富有时也开开她的玩笑,说:“你这么离不开菩萨,干脆削发
为尼,找个庵子住进去,那些地方菩萨多,想拜哪个就拜哪个。”陈静如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反正儿子已长大成人,又有了工作,你也没像过去那么忙碌,可自己照顾自己,我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冯国富说:“不过我有个小小要求,得选个近点的庵子,我要去看你,也方便些。”陈静如说:“既然出了家,就得斩断尘缘,谁还要你去看?”冯国富叹道:“那我也只有出家做和尚去。”陈静如笑道:“你莫不是也想学郝老书记?”
冯国富没听明白,说:“学郝老书记?学他什么?”陈静如说:“你没听说过郝老书记的事?年前他曾跑进紫烟寺,在里面住了一个多星期,求乾川住持给他剃度,说是要虔心修行,早日成佛。只是郝老书记身份不太一般,乾川住持不敢答应他,忙报告给市里。市里于是派人上山,好说歹说,才把他老人家动员下山。”
冯国富有些吃惊,不太相信实有其事,说:“你不是哪里听来的故事吧?”陈静如说:“什么故事!我在紫烟寺里,听乾川住持亲口说的。佛家不打诳语,难道乾川住持还说谎不成?”冯国富说:“我倒不是怀疑乾川住持说谎,是觉得郝老书记心有不平,脾气上来了,连吴书记的车子举了拐棍就敲,也不像个有佛性的人,怎么会突然想起出家呢?”
隐静如沉默片刻,说:“佛说人皆为佛,不管什么人,都是有佛性的,只不过开慧和觉悟迟早不同而已。”冯国富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只是我想,既然人皆为佛,那又何必非得出家,天天自己供奉自己?”
说得陈静如笑起来,说:“你就喜欢钻牛角尖。”冯国富道:“佛说人皆为佛,是佛家的大胸怀,离现实实在太遥远了。你想观音都只自称为菩萨,不说自己是佛,世上又有几个人有资格说自己是佛?”陈静如说:“观音叫菩萨是有原因的。她要普度众生,希望世上人人都能成佛,许愿说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人没成佛,她就不做佛,只做菩萨。”冯国富笑道:“这么说来,观音要成佛,看来就难了。”
说到观音,冯国富问陈静如:“你原来也就供供佛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想起要供观音的?是不是观音的愿力更大?”陈静如说:“也有这个因素吧?主要还是那次去医院看杨书记时,下的决心。”冯国富说:“医院又不是佛寺,你如何联想到观音那里去了?”陈静如说:“当时见杨书记那痛苦不堪的样子,我感到非常沉重,心想观音愿力无边,杨书记家里如果供着观音,他也许就不会病得那么严重了。”
陈静如这话背后的意思,冯国富自然听得出来。她是由杨家山联想到冯国富,才朝拜观音,为丈夫企求平安。冯国富心生感激,一边又想,虽说菩萨神通广大,可也不是万能的,人的命运并不见得就掌握在菩萨手上。比如说杨家山,其实他的病因明摆在那里,岂是拜拜观音就避免得了的?
冯国富只是这么想想,并没说什么,只说:“不知杨书记病情有好转没有,这两天得抽空去看看他。”陈静如说:“前两天我碰到人大一位熟人,问起杨书记,说能坐起来了,但还下不了地,说不出话。”冯国富说:“能拣回条老命就算不错了,看来他前世还积了些阴功。”陈静如笑道:“你也相信起报应和轮回来了?”
政协会议结束的第三天下午,冯国富坐着小曹的车,特意去了趟医院。两人来到杨家山病房门口,只见杨夫人和儿子杨进仕都在,女儿杨琴也到了场。三个人在护士的指导下,已将杨家山从床上搀起来,正尝试着扶他下地。通过一番努力,杨家山终于挨着床沿,抖抖颤颤立了起来。
冯国富真为杨家山高兴,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几个人这才发现有人站在门口,忙把冯国富让到病人面前。杨家山面目清癯,形容枯槁,身量明显比健康时瘦小了许多。嘴巴有些歪扭,还流着涎水。眼里却放着光亮,也许是能够下地了,又见到了冯国富的原故。
冯国富叫了声杨书记,一边伸出双手。杨家山想抬起自己的手来,双臂却微微颤动着,不怎么听使唤,还是在护士的帮助下,才稍稍抬高了点。冯国富弯下腰去,将他的手紧紧握住,真诚地说:“这么快,杨书记就恢复到这个样子,真是菩萨保佑呀!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是有福之人呐。”
第十四章(4)
说得屋里的人都开心地笑起来。杨家山脸上的肌肉也牵了牵,露出变形的微笑,同时嘴里费劲地吐出一个谢字,虽然不是怎么清晰。杨夫人喜得什么似的,乐道:“冯部长是个大贵人,见了你,老杨终于说得出完整的字眼了。”一旁的护士也说:“有这样的好朋友关心着,杨主任会很快康复的。”
杨家山站了两分钟,几个人又扶他回到床上。冯国富也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了,掉头问杨琴什么时候回来的。杨琴说:“回来二十多天了。办手续拖了不少时间,不然早回来了。”杨夫人笑道:“琴琴回来得真及时,老杨一见她面,病情就好了一大半。”
唠叨了一阵,冯国富又简单给杨家山说了几句两会的情况。会前曾有传言说,杨家山得了这个病,此次人代会会重新产生市人大主任。事实并非如此,杨家山尽管不能到会,主任仍然留在他名下。究竟本届人代会议还没到期,杨家山又还活着,即使要他下去,也得换届时才好操作。
也是为安慰杨家山,冯国富说:“杨书记好好养病,病好后,下回人代会换届时,争取
再做一届主任。”
杨家山不可能说什么,也没有任何表示。他脸上的肌肉还不是怎么灵活,表情有些困难。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说什么,表示什么。经过这么一劫,他应该将官场上的事看淡了许多,以后还做不做这个人大主任,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官位可换来一切,惟独不能换来生命,对于任何个体来说,官位再大,也大不过一次性的不可再生和复制的生命。
怕影响病人休息,冯国富没敢久留,抓住杨家山的手握握,说了句有空再来看望,跟小曹出了病房。
来到楼下,两人正准备上车,一部120救护车呼叫着,从外面开过来。进到坪里,还没停稳,身着白服的医护人员就跳下车,抬出一架担架来。随着担架又下来两个中年汉子,可能是病人家属。冯国富好像见过两位汉子,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了。
是上车后,小曹论到两位仅子,说是郝老书记的两个儿子,冯国富这才恍然想起,过去曾见过他们几回。至于郝老书记,几天前陈静如还说起过,他老人家要出家剃度,怎么这下竟躺到救护车上,被送进了医院?
冯国富记得郝老那个时代,不少人脑袋里还真装着为人民服务的观念,国家和集体的利益考虑得多,私人的事情考虑得少。郝老就是这样,在市委书记任上多年,也没将两个当工人的儿子调出工厂,塞进机关,弄个科长局长的干干。当然也不能排除当时工厂效益不错的因素,那时有些技术的工人,比当科长局长的差不到哪里去。也是应了那句旧话,情况总是在不断变化的,郝老离休没多久,工厂纷纷倒闭,两个儿子都下岗回家。郝老悔莫当初,只好厚着老脸,写了条子,让两个儿子去找在任领导和有关部门。冯国富在组织部时就接待过他俩,所以今天见着面熟。怪只怪郝老一向正直,在位时只知道任人惟贤,离休后台上没有自己的代理人,而原来的贤人也不贤了,没谁把他的条子当回事,两个儿子的事一拖十多年,至今还是下岗工人。
红旗开出医院后,小曹问还去不去政协,冯国富看看车前的时间,说:“直接回水电局吧,下班时间就要到了。”小曹一打方向盘,小车融入不息的车流。冯国富没话找话说:“郝老书记身体一向硬朗,想不到说倒就倒了。”小曹说:“市委的人也都这么说,郝老一辈子从没得过病。据说是年前去了紫烟山,要在那里出家修行,被人劝回来不久就病倒在床,拒绝吃药,又不肯上医院,说死了算了,好早日成佛。今天可能是已病得相当厉害,才被两个儿子弄上救护车的。”
这和陈静如说的差不多,看来郝老书记这事还挺受人关注的。在冯国富印象里,郝老可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怎么会忽然想起要出家修行,得道成佛呢?何况这佛也不是谁想成就成得了的。
由郝老的病,又说到杨家山,小曹感叹道:“我还是佩服杨书记,真正的硬汉子,病成这样,还能重新站起来。换了别人,怕是只能永远这么瘫在床上了。”冯国富说:“是呀,不然杨家山就不是杨家山了。”
说着来到一个路口。忽见前面黑压压的堵了一溜车子,小曹只得踩着刹车,无奈道:“还是开两会好,路口站满交警,道路通畅了一个多星期。谁想两会才散,交警却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路上又堵起来。”冯国富也笑道:“两会期间也堵车,代表们遭罪,两院一府和计划财政报告怎么通得过?”
第十四章(5)
等了半天,前面的车子才慢慢蠕动起来。冯国富想起自己的购车经费已到位,说道:“小曹还为我服十天半月的苦役,就可回组织部高就了。”小曹笑道:“我一个司机,哪来高就?”冯国富说:“你是正儿八经的干部,说高就也不虚。在组织部好好干,不愁不会进步。”
小曹本来想说,过去冯部长坐镇组织部,又有杨书记后面照应,还有这个想法,现在有想法也是白有了。又怕触痛冯国富身上的某根神经,也就轻描淡写道:“能在机关里给领导开车,有工资有住房,衣食无忧,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哪像跟我一起当兵的战友,复员后今天进工厂,明天就下岗回家。还有农村出来的,回去守着几亩薄田,仅能糊口。跑去沿海打工,钱没赚到什么,这个丢手臂,那个得矽肺病,真是惨不忍赌。跟他们相比,我算是天大的幸运了。”冯国富说:“有你这么会想,人的心态就容易平衡了。”
回到家里,陈静如正在做晚饭。儿子冯俊外面有应酬,两人的饭简单,很快陈静如就将饭菜端上了桌子。说起杨家山的病况,陈静如也很高兴,说上天有眼,让杨书记这样的好人能再站起来。冯国富笑道:“你拜佛念经的时候,肯定也念到过家山的名字,不然他哪有起死回生,重新下地的可能?”陈静如笑道:“那天跟你去看杨书记的时候,我还真在一旁替他悄悄念了念佛。”
也许是听冯国富说只有十天半月的苦役了,小曹变得更加殷勤,第二天早上提前十五分钟就到水电局接冯国富来了。当时陈静如正在搞阳台上的卫生,以便待会儿干干净净焚香拜佛。见红旗进了院子,掉头朝着屋里喊道:“小曹接你来了。”
要在以往,冯国富肯定会按惯例,挨到该下楼的时候才从容下楼。现在他已没法这么做了,当即拎上包,出了门。
上车后,冯国富问小曹:“今天怎么提前过来了?”小曹说:“有位要好的朋友出差,去送他赶车,从车站回来时,见上班时间快到了,也就直接开了过来。”冯国富知道他是编的理由,却没说破,只说:“这也好,黄主席有提前上班的习惯,今天我要找他说购买新车的事,早些去单位,他那里安静。”
谁想冯国富知道黄主席会提前上班,丽达公司的人也知道他有这个特点,早早就在政协大门口候着了。还是那伙年轻人,黄主席的车刚到门边,稍一减速,他们就围过来,将他人和车堵在大门中间。见进不能,退不得,黄主席只好下车。没说上两句,双方便争吵起来。老百姓巴不得当官的出点什么事,见有人胆敢跑到国家机关里来寻衅添乱,一个个欢呼雀跃,纷纷上前围观,里三层外三层,将大门塞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小曹正好开着红旗来到政协门外,见前面人头攒动,一连鸣了几声喇叭。却谁也不肯理睬他,只顾踮了脚尖,看里面的热闹。有人甚至抑制不住兴奋劲,起起哄来。冯国富只好让小曹候在车上,自己下了车。想往里挤,根本没有一丝空隙,只得作罢。
不想旁边钻出一人,喊了声冯主席。掉头发现是申达成,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见申达成动了动嘴巴,冯国富却一句都听不清。
退到人稍少些的地方,冯国富才听明白申达成的意思,是丽达公司的人又堵着黄主席要帐来了。申达成还说:“今天有两位副主席要下去调研,我提前来政协等他们。谁知碰上丽达公司的冤大头,看热闹的人挤了半条街,车子没法开进去,只得停到隔壁一家单位的坪里。回来想给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