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张心洁
第一部分
北京的长途电话(1)
“婚姻是神圣的,不到最后一刻,你不可以放弃。” 王师母看到她一脸无助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
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呀!依望将橱窗里的灯关闭,看着外面飞扬的雪花。圣诞节快到了,这是她一年中最忙的日子。依望是个设计师,她常常自嘲是个“橱窗设计师”。从台湾跟随丈夫到美国之后,橱窗设计师是她能找到的唯一的符合她专业的工作。已经夜里十点钟了,她还要驾车一小时才能回到在新泽西的家中。
依望将车中的暖气打到最大,摘下手表和头上的发卡,将十个手指插到头发中用力按了一下头皮,她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家中,看到两个可爱的孩子。
车子停在车库里,依望小心地关上车门,怕吵醒屋里的两个孩子。客厅里的餐桌上摆着用过的碗盘,地下到处都是小女儿贝贝的玩具。贝贝已经睡了,哥哥洛棋坐在床边的椅子里也睡了。看到这种情景,依望的眼睛有点儿潮湿。洛棋才只有十三岁,却要在每天傍晚六点钟以后独立照顾两岁半的妹妹。依望想抱起儿子,将他放回到自己的卧房,刚一碰他,洛棋就醒了。“妈,我不用抱!”洛棋推开依望自己站起来,“有人打电话找你,是从中国打来的,我写了便条在电话旁边。”依望跟着洛棋来到他的房间:“妈妈知道了,谢谢。”儿子钻进被子,依望关了灯出来,看到儿子的便条:
Please phone back Mrs Kim 008610 78784666
依望看不出这个号码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放下便条开始收拾东西,家实在是太乱了,她必须尽快地收拾好一切,然后沐浴、睡觉。明天七点钟她要准时起床给孩子们做早点,送儿子上学。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依望觉得自己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钟表不停地走向下一站,而且越走越破旧。“好累呀!”躺下去的一刻,依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此时的她每一块骨头都是酸的。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了,吓得她赶快抓起电话:“Hello,Speak please!”
“你好!”对方是中国人,依望也改口说中文。“我叫金水瑶,我是从北京打来的,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博朗公司的年会上见过面,那好像是你第一次来北京,还记得我吗?我很瘦……”
依望终于记起这位金女士。她客气地回应着:“记得,记得。您今天打过电话来是吗?刚好我不在家,还没来得及给您回电话。对不起,您找我有事吗?”
金太太的口气立刻变得很严肃。她问依望会不会在圣诞节假期去北京,并且表示如果她能来是最好的。圣诞节是依望最忙的时候,她没有计划去北京。
金太太的口气越来越急。她说:“你一定要来一次,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找你。”
依望听到有重要的事找她,立刻想到在北京工作的丈夫志明,一下子警觉起来,难到是志明在北京出了什么事吗?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往家里打电话了。
“喔,不是你先生出了什么事。他很好,不过也跟他有关系,我希望你能来北京我们面谈。”
这位金太太真好笑,她要我到北京面谈,好像不知道我现在住在新泽西。飞一次北京要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她一点儿都没有考虑过!依望这样想着。她摆出全部的理由说明自己没有可能去北京,可是金太太好像完全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要求她到北京去。
“你最近跟志明的关系怎么样,他有没有经常打电话给你——”金太太的问话显得如此突兀,以至于令依望的心突然收紧了,她要求对方有话直说,金太太反倒收声了。她们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还是金太太先开口了:“我们商量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请你在听我讲完之前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惊慌。”
依望的手有些出汗了,难道在教会里姊妹们的玩笑话成真了。金太太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预感。李志明在北京有问题,而且时间不短了。
“你快点来吧!夫妻长时间分居不好,为了你的家,快点作决定。”这就是金太太给她打电话的原因,她再三要求依望尽快赶到北京。说明真相后,金太太还说了什么依望都没有记住,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白墙,脑子出现了暂时的空白,好久才被金太太的声音唤醒。
“千万别着急,别打电话问志明,到北京之后再说,一定沉住气,一定。”
金太太说了半个小时的一定要这样,一定要那样之后,才挂断电话。依望呆坐在被子里,脑子里再一次地空白了。
闹钟刚响,依望就把它按下去,不需要了,她一夜都没有合眼。依望洗了洗手开始给孩子们做早餐和儿子中午要带的便当。做好一切后她推开儿子的房门,洛棋还睡着,十三岁的男孩儿,刚刚有点儿男人气。依望的鼻子一酸,眼睛开始潮湿,泪水慢慢地流到她的面颊上,湿湿的。
婚姻小组
依望的态度让她很担心,她怕依望完全放弃,不肯回到北京来,那样的话她只得再一次目睹一桩婚姻的破裂。
在北京金太太家中,几个年龄相仿的妇女正坐在一张方桌前开会。金太太很瘦,按现在的时髦说法是那种骨感美女。她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更衬出白晰的小脸和精巧的五官。坐在她旁边的是任太太。任太太是个四十五岁上下,高挑、魁梧的女人。军队家庭出身的她,给人一种果断和可靠的印象。金太太对面坐着的是徐小凤。徐太太是一位温婉的中年妇人,中等个子,胖瘦适中,短发中有几缕被烫得弯曲起来,看上去娴静又不失妩媚。
金太太向另外两个太太介绍了依望的情况,她对依望不肯来北京的事表示担心。另外两个太太的先生也是博朗公司的高级职员,她们都在去年的年会上见过依望。徐小凤的先生在工厂里工作,她的先生与李志明并不熟悉。任太太的先生后来调到另外一家小型公司工作,她的先生对李志明有些印象,却谈不上熟络。事实上知道李志明有外遇的人,只有金太太。
因为都是台湾人,她们每周三都会参加一个台湾的姊妹会,所以一向都走得很近,有事也喜欢在一起商量。
说到每周三的姊妹会,不得不多介绍几句。这个由台湾妇女组成的机构,是一个充满热情和互助精神的团体。由于大家都是从世界各地来的台湾人,丈夫又都外派到北京工作,她们之间有许多信息可以互相交流,比如哪一家学校好,哪一家商店便宜,哪里能找到好裁缝……大到租房、置地,小到家务琐事,都能在这里找到信息,甚至是找到最恰当的帮助。这就是这个团体十年来越来越壮大的主要原因。可是也有一团看不见的乌云一直都跟着这群人,只是没有人想率先触及它。
根据台湾有关机构调查,在台湾商人中有多达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人在中国大陆有包养二奶的情况。这样的现实状况,令这群台湾妇女心情压抑。直到有一位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自杀的消息传来,才冲击到每个人的心灵,而金太太成为其中的有心人。
这是位美丽的台湾女孩,嫁给一个大陆男生,并且在北京开创了自己的公司。公司稳定后女孩子不用全职工作,常常都来周三的聚会。她不太爱说话,每次都找一个角落坐着,甜美地笑着,直到有消息证实她在某一个清晨在家中自杀,大家才想起这个女孩已经几周都没有露面了。有人甚至回忆起她最后一次来时看上去很忧伤。她自杀时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什么重大的挫折,可以使一个快要做妈妈的女人选择人生的不归路呢?
外遇。当她发现先生与另外一个大陆女孩子有染之后,她选择了死。她在死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挽救的工作?她有没有向外界寻求过帮助?金太太心急火燎地四处打问,得到的只言片语令她十分失落。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了!金水瑶心底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呐喊: 要组织起来,要有一个帮助小组。于是她找来与自己最要好的姊妹任太太、徐太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远在美国的依望打电话。
为了能够说服依望,同时使她在搬家的过程中可以得到帮助,金水瑶通过在美国的关系找到了依望教区的教会。正如她推测的,依望不仅参加周日的敬拜,还是个积极参加学习的人。教会的王师母对金太太的看法十分认同,这深深地激励着她。但是依望的态度让她很担心,她怕依望完全放弃,不肯回到北京来,那样的话她只得再一次目睹一桩婚姻的破裂。
任太太果断地说,如果依望不肯回来,就每天打电话给她。徐小凤担心消息传回北京,会被指责为多管闲事,所以从一开始就显得有点儿冷漠,不太参与意见。金水瑶也同意每天打电话给依望,可是到底有多少说服力呢?她心中也没数。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王师母那里了,希望她可以说服依望。
收拾行囊(1)
“在美国的华人圈子里,外派到中国的丈夫在中国包养二奶或是有外遇的事已经不新鲜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李志明,他不是那样的人呀!不到他亲口对我说,我不能相信。”
依望驾着自己那部二手的丰田车往家里赶。她一次又一次地调整车前方的温度表,还是觉得双手出汗。连续一周的失眠,使她本来就消瘦的身体又小了一圈。走在纽约的高楼之间时,由于风大她常常觉得要被风吹倒。手还在出汗,头痛得仿佛要裂开,她将暖风彻底地关掉,希望寒冷能使自己清醒一点儿。
今天送完洛棋,依望去学校的办公室找到负责报名的凯瑟琳,她试着说明洛棋可能需要退学,并且重新报名隔年的课程。凯瑟琳瞪着蓝色的大眼睛不满地看着她,并说明她不能接受。在美国任何私校都非常紧俏,退学要提前半年就通知学校,这是对校方应有的尊重。依望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可是她现在没有时间提前通知,更没有能力多支付半年的学费。看着凯瑟琳,依望除了说道歉,什么也说不出。她退出办公室,不知道怎么办。如果给校方留下很坏的印象,洛棋也许再也进不了这间私校了。为什么我不能为儿子多做一点儿什么?为什么我每次都要牺牲儿子的利益?依望陷入自责的深渊。
车前突然窜过一只狗,依望摆了一下方向,想躲过它,狗被吓住了,又往回跑。依望完全乱了阵脚儿,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下子撞到路边的树上。
巨大的冲击力,使她清醒了很多。她下车看了看,车鼻子被撞得凹了进去。依望回到车里把车子往后倒了一点儿,离开树。她试着找到笔,想写下街道的名称和时间。向保险公司报案时,这些是必要的细节。
当她找到笔抬头看时,一个愤怒的老太太站在她的车前。依望摇下车窗,等老妇人说话。“对不起小姐,您撞了树。这棵树已长了快二十年了,你给它带来了伤害。我有义务报告地区管理局,请您出示一下驾驶证。”老妇人说得义正词严,吓得依望连忙找驾驶证,真不巧,她今天出门前竟忘了带。老太太认为依望是在耍花招,声称要叫警察。依望实在不想再找更多的麻烦,就下了车,希望能作一点解释。可是她越解释,对方越生气,依望的情绪低落到极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反应吓住了老太太。老太太退后一步,望着她,依望坐回到车里,趴在方向盘上继续哭。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回过神来,站在窗前问依望是不是需要帮助。依望一边摇头一边哭。老太太伸出手来摸摸依望的头,开始亲和起来,她邀请依望到家里喝咖啡。依望的哭声已经止住了,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她告诉老太太,如果需要,她可以叫警察,但是如果她信任自己,依望希望留下自己的电话和地址,以后如果有问题,老太太可以找到她。老人接受了她的建议,依望重新发动车子往家的方向开去。
王师母的车就停在依望家门前,看到依望开着撞过的车子驶过来,师母被吓了一跳。依望停下车,把王师母请进家中,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师母将依望搂在怀里,眼眶里潮红起来,她担心面前这个女人会突然垮下去。其实依望今年三十八岁,师母也只有四十岁出头,但是由于职业关系,师母给人的感觉要比实际的年龄成熟老练得多。依望用纸巾擦掉刚刚流出来的泪水,告诉王师母她不打算去北京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日子刚刚好起来,就会这样!”尽管依望极力地忍住泪水,它们还是涌了出来。师母问她有没有给李志明打过电话,谈论过这事。依望摇摇头。她承认几次拨通了电话又挂断了,因为金太太再三嘱咐她不要先找李志明问任何情况,等她人到北京再说。“我不想给金太太找麻烦,何况这一年多以来志明也真的是电话越来越少,回美国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不是有问题是什么。在美国的华人圈子里,外派到中国的丈夫在中国包养二奶或是有外遇的事已经不新鲜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李志明,他不是那样的人呀!不到他亲口对我说,我不能相信。”
王师母终于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她说正是因为这样,依望才有必要去北京一趟。依望被说动了,但是她只想利用圣诞假期去两个月,无论如何两个月之后她会带着孩子们再回来。
依望的房子是租来的。新泽西因为离纽约近的原因,房价高得惊人,凭着她和志明的收入,在这里买房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可是为了儿子的学业,也为了自己的工作,他们选择了这里。儿子很喜欢这所私校,他们的学校制服就是新泽西公共场所的金字招牌,孩子们都喜欢穿着制服在商场里成群结队地转。对于儿子洛棋,依望一直有种愧疚感,她希望借此来作一点补偿。儿子的学习费用随着年级的增长而加大,成了依望主要的负担。为此她放弃了买房子、买车子、买衣服等一切计划,甚至不敢将小女儿放到幼稚园里去。
收拾行囊(2)
在美国的华人常常开玩笑地说:美国人有钱会去度假,华人有钱会送孩子去私校。洛棋刚到美国时,英文完全不行,学校的第二语言是法文,他也完全没有接触过,每个周末洛棋都得到课外补习学校补习这两种语言。洛棋是个很要强的孩子,语言的劣势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本来就话少的儿子,到美国之后话更少了,依望尽可能地鼓励儿子,希望可以减轻他的压力。可是远在台湾的奶奶每次打电话来都强调他们家族里的人多么优秀,志明如何在美国拿到两个博士文凭,两个伯伯如何成功,所谓将门无弱子,她希望李家第三代传人也可做人上人。对于婆婆这种中国传统式的教育方法,依望很不认同。她觉得西方人以鼓励为主的教育方式,更容易使孩子高兴、向上,而这种激励的方法太过于压抑孩子,使他小小年龄就失去童真,满心都是与人竞争的观念。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很快她们的婆媳关系就紧张起来。李志明曾经在电话里告诫她要尊重婆婆,严格管理儿子。每次婆媳妇之间的冲突,志明都义无反顾地站在婆婆一方,这令依望很不开心。
当依望向孩子们宣布寒假期间他们要去北京时,两岁半的小女儿高兴得直跳,在她的小心眼里去北京就等于坐飞机,飞在飘飘白云里的感觉是她最佳的生活体验。洛棋的反应却是他不要去,而且态度非常坚决。依望说他们这次必须去,因为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爸爸商量。洛棋很不理解,他说要去请妈妈带妹妹去,他自己留下。
“你才十三岁,我们在这里也没有亲戚,你留下来谁能照顾你呢?”依望跟到儿子的房间里,希望可以说服他。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儿子突然变成一只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