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师成一听居然是金国的人,心觉难办,面上还是笑着说道:“既然定了人,为何这么些日子都不发皇榜?弄得臣还想凑个热闹。”
“都怪那金国人哪。”皇上回忆道,“第一封书子发出去,很快来了回信,谦让之语说了一大堆,说无合适的人选。朕正发愁,过不了几日他们又发快信来,说找到了成就两国之好的人选,便是这完颜饰郡主。”
本来皇上为消除流言,想在本国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可寻来寻去不是年龄不合适,就是根基配不上。一日猛然想到,金国虽是同盟,毕竟以往以敌相对,总觉得不甚亲切。若来个联姻,岂不是万全?既平了谣言,又将昱王的亲事做定,还成就了两国之好,所以心内打定必要将此事促成。
梁师成见此事已定,也顾不得细问,闷闷告辞而去。回到家,就差人打听起这郡主来。
这边儿陛下见他一走,回头招了招手道:“你也瞧见了,上门说亲的有的是。再犹豫也无用!”
人徙从里屋里转出来,又行了个礼道:“谁说孩儿犹豫了?孩儿此次来,就是要告诉爹爹,这门亲事孩儿应了。”
方才她来见陛下,正要说话,梁师成来了,便自退到里屋。如今徽宗见她居然是来答应婚事的,不由喜欢起来,还当是她想通,便也不问,伸手要笔道:“费长山!朕要草昭!”
费主事连忙端过笔砚来,徽宗拿起笔来一蹴而就,递给费长山。对方浏览一遍,清了清嗓子喊道:“昱王人徙接旨——!”
人徙慌忙跪下,听得头顶上声音道:“昱王人徙年满十六,已在成丁之年,风姿俊美,聪颖知礼,又闻得金国谙班勃极烈(爵位名,相当于为储君的亲王)完颜晟之女完颜饰年方十八,倾国美貌,性情温柔,两人将成绝美姻缘,以助宋金两国百年之好。”
人徙静静听完,双手接过圣旨,“徙儿领旨。”
徽宗见她一脸乖觉接受的样子,倒有些不忍,在她耳边悄声道:“朕知道徙儿是为了大宋,委屈徙儿了,等这门亲事过,徙儿若喜欢谁,朕给你做主,再娶回来就是。只一个,别想不该想的了!”
最后半句话,像警告,又像是猜测,人徙听了点点头,道了安退了出去。早有一个小太监打着灯笼在前面引着路,人徙一路走,一路抓紧了这圣旨,像有千金重。那日陈忆说出那再不来的话,忍不住跑了出去,看见对方摸透了自己的性格,百般不好意思,还是硬撑着想说些不那么伤人的话断了这联系。可陈忆不仅摸透了自己的性格,连硬撑着要说什么都猜了出来,一时竟无言可答。对方看她沉默低头不语的样子,心内不忍,叹了一口气,手抚上她的脸颊,轻拍两下道:“别犯难了,就依你,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来见我,就来。若不来,就罢了。”说完抽回手,没再回头地去了。人徙此刻想到那脸上的温度,仍心绪起伏,回想到陛下刚最后说的话,不禁在内心嘲道:“若孩儿要娶爹爹的老婆,爹爹怎么样呢?”
第二日,宫里放出皇榜来,金底红字,金黄尾穗,上面明白写了宋金两国联亲的事。一时朝廷上下喧闹不已,百姓也欢喜着脸议论纷纷,昱王殿上门贺喜的人踏破了门槛。各路官员不论大小,都争着来道喜,平时生疏的、甚至一面也没碰过的也来了,热情得像是老相熟。人徙招架不来,养成了一有人来就拱手道谢的习惯,有时不得已就偷跑去院后,坐在一堆砖上去想如何应对这荒唐的亲事。
她在梁师成面前不情不愿,只是为了让田地一事快速过去。后来想来,这婚事倒的确是个有用之举,而对方是金国人,也是让她放心点接受的一个原因。若是哪个皇亲国戚,她不敢,她怎么信她?而现在梁师成会只顾着去想怎么拉拢这金国郡主,自己一时可偏安。说来,也是利用了这亲事了。
她就坐在那里想着,想了一个又一个应对新娘子的方案,身边忙碌的景象和各种声音都毫不在意。婚期定在元旦,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为她和新娘子新扩建的房子,陛下依然以她未弱冠为由,不封她地和房子,只每月加了食邑,又赏好些宫女侍从。那日孙奶奶听说是金国人,也没辙了,只得说回去告诉娘,人徙千拦万拦,孙奶奶才答应瞒住,人徙还叫她告诉王黼,先别透半点风声。人徙就坐在这里乱想,总会坐到月明星稀,曹绅来喊她,才回屋去。
到了十二月,亲事到了开始着手进行的时候。人徙动不动被叫入禁中面圣,交代她各种礼仪,以及告知大婚的步骤。因宋金民族不同,礼仪也不同,婚礼更是不同,为表公正,陛下下旨,婚礼前的迎亲、下“门户帖”等步骤,采取女真人的形式,而郡主来到宋国举行婚礼之时,则采用宋朝习俗。此旨也快马交与金,无异议。
因两人互不相识,所谓“门户帖”,就是开具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履历等内容的帖子,将由媒人互递。因此人又要知道路,又要有些来头,徽宗便将童贯从战场上调回来,穿着太师服给两人交换门户帖,请风水先生来算两对八字是否合适。此风俗本就是形式,再加之这是非行不可的联姻,便根本不顾那八字不八字了。
另一必行的是“放定”。女真族婚姻,有放大定和放小定,就是递财礼。大小也就是财礼的多少,宋朝向来奢华,自然来了个“大定”。童贯乐呵呵地又跑一趟,赶了几大车的东西,快船送到了金国。
人徙日日被教养的头昏脑涨,还要忍受有时候被交代的男女之间尴尬的规矩,像个娃娃般任人摆布,直到十二月中旬,得知金国郡主的车队已到了汴梁城外不远处,才获旨去城外迎亲。
早在完颜饰被她的二哥完颜宗固一路护送着浩浩荡荡从金国出发之时,童贯就作为引路使引导车队坐船、到宋国境外不远处上岸,与接应的守军汇合,一路护送着,从太原府入了境。金国的车队一入宋境,便重新整理了队伍,由原来的完颜宗固带领的护卫军打头换作一队使臣打头,紧紧跟着童贯,一路上问长问短,名曰“顺路观光”。童贯身为太师,又掌管着军事大权,见这些使臣对他如此崇敬,便对通事(翻译)滔滔不绝。历代引路使引别国入境前往京师时,都是专挑不好走的路走,越远越好,而童贯专走大路官道,拣着近路走得起劲,边走边做介绍。那些金国使臣们一路走一路点头。
如此一来,三、四天就走到了汴梁城不远处,与人徙和太子的迎亲队伍相遇。
迎亲队伍头里两路纵队打着金黄宋旗,后面两队清一色的太监拿着拂尘,再后面便是太子和人徙的马,马脖子上套着大红丝绸。迎亲的车子被装饰的繁花锦簇,金壁辉煌,车子身后两队侍卫亲军穿着正装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地跟在后面兜着。另有官兵几百人,围在车队周围,缓步行进。
人徙穿着大典时的华服,腰间的玉带变成了金红色的束腰,上缀白玉,为陛下所赏。出殿时殿里的人叫她回来三次,一个个嘻笑着查看她头发是否整齐、衣领是否扣好,靴子是不是脏了,木格阴阳怪气地说着恭喜,看着她脸上木然的表情似乎意料之中。而另一个毫无喜气的人是曹绅,自亲事定了以来,几次想问都被人徙用眼神顶回去,只得随着殿里的众人往新房里布置东西,尽心尽力。这些日子大概是进昱王殿的人的最开心的日子了,个个脸上仿佛带了光,干活起来不要命,连带新盖好的几间房,一共十几间房那是擦洗得焕然一新,到处贴了喜字和红纸鸳鸯,帐子换了红纱帐,床顶挂了红灯笼,院里的树上是彩球,石灯上是红纸,整个昱王殿跟过大年一般。可人徙看着众人忙碌,却总是愁眉不展,如今在马上也是锁着眉头,连照常不搭理她的太子也取笑道:“怎么,六弟怕新娘子不漂亮?”
人徙没精神与他玩笑,一路上在用最后的时间去猜测这新娘子是什么人,怎么面对,身份是说还是不说。虽说烦恼,倒也不着急,已习惯了这慌张之后的平静。前头有人喊“看见了,看见了”,抬头一看,便看见那大批的人马飘扬着缀着白色皮毛旗子,浩荡着过来了。
到了这时,完颜宗固才转到前头来,也望见了迎亲队伍,命停下,自己策马跑至对方队伍前。人徙压下紧张,和太子兜马到他面前。完颜宗固打量两人服装,点了点头,一个跳跃下马,对着两人一弯腰,手放至胸前说了一句女真语。旁边的通事忙道:“我国大贝勒、三郡主二哥完颜宗固愿宋朝皇帝金安。”
两人也说了寒暄的语句,那宗固便用询问的眼神打量他们,想分辨出谁是要娶亲的王爷,人徙吸了一口气,利索下马,到他面前一拜道:“我乃宋朝昱王,贝勒爷一路辛苦!”
宗固听言又打量她几眼,满意点点头,手一挥。身后车队来至眼前,童贯早跑来搓着手笑站在人徙旁边,看着对方车队的旗手缓步闪向两旁,一顶金黄车撵来到人徙不远处,两个丫鬟模样的女人伸手掀起轿帘,一只手扶着她们钻出车来,这只手的主人身穿白色毛面大袍,大箭袖,外套大红琵琶襟坎肩,足登粉色盆底绣花鞋,头戴白色圆顶毛帽,缀有晶莹坠饰。面色圆润,眼睛又圆又大,朱唇玉齿,红妆娇艳。乃是可爱灵透,春色秀美。
众人都看着她啧啧称赞,人徙也盯着她的脸看,但那神色与众人不同,不是惊喜倒是错愕。这完颜饰察觉到人徙的目光,也去看她,一看就停住了,又仔细看了两眼,想张嘴说话,又觉得不妥。人徙忍不住了,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着吞吐道:“你,你……其非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我忍不住想说 某人把新娘猜对了!
45、四十五
迎亲的和送亲的一看昱王这姿态表情,还说出认识般的话来,都愣住了。送亲的金国人听不懂,但见她这样无礼,面有愠色。童贯慌的忙上前拉人徙小声道:“殿下,认错人了罢。”
人徙方回过神来,忙退后两步,向完颜宗固行了个礼,抱歉道:“本王见郡主面善,认错了人,望贝勒爷宽恕。”
通事将意思讲给宗固,这二哥和众人才恢复了平常神色,拍拍人徙的肩,一手牵过妹妹的手,放进人徙手内。众人起哄般欢呼起来,金人浑厚的声音叫得最响,嘟囔着听不懂的道喜话。完颜饰略通宋语,听见人徙叫她的化名,心中确定遇到故人,放松起来,任人徙握着自己的手,站到她面前。相反的人徙没碰到过这阵势,倒闹了个大红脸。虽说脸红,心里倒不是滋味,无奈众人看着,只得牵了其非,扶她进入迎亲车内,又与太子行了大礼,请宗固一行人进宫歇息。
于是一大批人马打着各自的旗帜,壮观地进了汴梁城,一路上围观百姓络绎不绝。及至皇宫前,宣德楼城门大开,又开了两侧共四扇小门,才把所有人都迎进去。徽宗早在门内带领众臣候着,一时间车马纷纷,热闹非凡。
为迎亲,宫里把剩余不多的地方儿拆了又拆,建了又建,原来供各国使臣住的行宫也扩大了三倍。虽是把新娘子迎回来了,为避嫌,双方不能见面,其非便和宗望等人一起住在行宫中。把住的地方儿安排好,便是设宴款待众人,大讲排场,杯盏交错,足闹了一天。人徙满腹心事,又弄不清楚这其非怎么变成自己新娘子了,想问,又见不着面儿,被众人撺掇着喝得大醉,又怕现出底儿来,一直抓着曹绅不放,众人便又开玩笑说这是把曹绅当新娘子呢。曹绅又好气又好笑,任她抓着,替她挡了不少酒,至晚间,主仆两人个个站都站不稳,木格扶着,好容易才回到满是喜气的昱王殿。
人徙进屋一下瘫在椅子内,支走曹绅,拽住木格的袖子喃喃道:“你,你说,你瞧见陈娘娘没有?”
木格叹了口气,道:“见了,在她桌子上喝酒呢,不过一直背着咱们,后来我见她趴桌子上了,怕是也醉了。”
人徙一听,酒冲肺腑,一阵心热,感觉有东西要冲出胸腔,站起来就往外跑。木格死命抱住急道:“爷要死!就算平时也不该再去了,这会去了,酒醒了又后悔,何必呢!”
人徙不管她,还在那挣,曹绅见状忙也抱住,对木格喝道:“什么死不死的?这话也是你说的?下去!”
木格看着曹绅将她拖上楼,进了内室,才不放心地下去了。曹绅死活将她拖到床上,忍住往上翻的酒气,在她耳边哄道:“殿下累了,这是殿下的床,好好睡罢。”见人徙闭着眼睛睡了过去,才将她外衣脱了,拉上被子,自己急跑到外面吐了一地。
又过了几日,宣和三年的新年至。同往年一样,各处又是张灯结彩,只不过更热烈些,人们脸上更高兴些——因为这日,元旦,将是那小王爷昱王的大婚。
元旦这日一早,连续一夜几乎不曾停止的爆竹声简直要将人们的耳朵震裂,宫中到哪都能看见人,忙碌匆匆,连一年一度的新年朝会也似乎是草草开过。早在前几日,完颜宗固就按宋朝习俗收了陛下亲献的部分聘礼——礼单上开着必有的布帛、绸缎、纱罗之类,托人做了新娘的礼服,而回礼则按金人的习俗,除礼金礼品之外,是几匹上好的良马。
这日午时,陛下又亲自带领执政的宰相,穿着便服和有带子的鞋查看了一遍全部的聘礼,有装金革带一条,有玉龙冠、绶玉环、北珠冠花梳子环、七宝冠花梳子环、珍珠大衣、半袖上衣、珍珠翠领四时衣服、累珠嵌宝金器、涂金器、贴金器、出行时乘坐的贴金轿子等物品,还有锦绣绡金帐幔、摆设、席子坐褥、地毯、屏风等等物件,甚是满意,又等了两个时辰吉时,宣布婚礼开始。人徙昏头昏脑被人从头到脚装饰一新,大红底儿婚袍,缀着金黄小龙,头戴大红长翅帽,胸前一朵大红花。若不是配着那张不会笑的脸,倒是好好的一个新郎官。皱着眉头上了早备好的马,前头走着,后面跟着墨儿扮的伴娘、花轿、乐队、盒队,鱼贯向行宫走去,一路上鞭炮齐放,奏乐不歇。等到了行宫门前,完颜宗固等人身着喜装奏乐鸣炮相迎,将人徙迎进布置好的穿堂中。人徙昏着脑袋,仔细回想学到的礼数,缓缓向作为其非长辈的宗固跪了,认真拜完了礼。众人欢呼,墨儿入了里间,片刻扶着新娘的手轻轻走了出来。
一瞬间,人徙眼神恍惚,看着那大红盖头发了怔。墨儿轻声咳嗽,她才随着新娘出了行宫,看着她上轿,自去上马。此时徽宗和郑皇后并些亲眷已亲临昱王殿,等着新人拜堂。
人徙等到时,引赞和通赞已在院内等候,见他们来,将新人迎到陛下等人面前,开始仪式。
引赞:新郎伫立于轿前——
通赞:启轿,新人起——
引赞:新郎搭躬(拱手延请新娘) ——
引赞:新郎新娘直花堂前——
引赞:新郎新娘就位 ——
通赞:新郎新娘进香 ——
引赞:跪,献香 ——
通赞: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人徙脑袋混沌一片,神态恍惚,眼前的红色和喜气使她发闷,看着徽宗和众人微笑的脸,再看那陌生的红色盖头,莫名想起去年新年的天街,心上委屈直翻,随着一声“夫妻对拜——”,头沉沉磕在泛着香气的红枕上,掉了眼泪。
好在屋外天色昏暗,屋内香烟袅绕,众人都未发现。一声“礼成——”,众人欢呼起来,陛下喜欢道:“送入洞房!”众人簇拥着二人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