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刻在殿里,正是满心的不自在。她故意拖着赐宴直到二更天才散,盘算着时辰,洗浴更衣一番收拾,就得到了三更,再随意拖上一个时辰,四更天头,就可以早些去给太后请安了,司寝,就摆在围房里做样子吧!
可世事总是难料,这头魏逢春安排得极紧凑妥当,才二更过半,皇帝已经收拾整齐进了隆禧馆,两个典设也将龙褥锦被用汤婆子温好了,满室熏好了安息香,眼见着一切妥当,皇帝皱着眉头还没想出主意,司设女官已经托着喜盘进门,到龙床前掀了红布,将盘中一块白绫铺在床上,她只觉脸上*辣的尴尬到了极处,听见外面魏逢春的声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想了想,让女官招魏逢春进来,向他道:“今天的司寝叫胡阮娘?你把履历背给朕听听。”
“遵旨!”魏逢春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背诵了一遍。皇帝一边听一边挑剔,朝着魏逢春一蹙眉:“浣衣局出身?这样的人如何能到御前?”
魏逢春愕然。皇帝往常不以出身论英雄,只看差使干得好坏,但龙床上的差使毕竟和旁个不同,有些个忌讳也属正常。他垂头丧气地朝皇帝叩了头,退到殿外,看着跪在殿前的顾沅一咧嘴:“小爷不待见浣衣局出来的人,我看胡女史今天就回去歇着?”
顾沅的头低了低,身子却纹丝不动:“烦劳魏总管再进去通禀一声,就说胡阮娘别无他念,只想求见陛下一面。”
魏逢春咂了咂嘴,小爷向来重情义,这没见面儿就有了牵挂情分,指不定能心软呢?不意皇帝更是一口回绝:“让她老实回围房里待着,要是她真那么想见朕,明天早上在殿门口候见也是一样!”
皇帝口风异常严厉,魏逢春此刻才品出味道来:感情真跟太后老娘娘想得一丝不差,皇帝拿这司寝只是纯粹充数的!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魏逢春怏怏出殿,有气无力地把皇帝的话复述给顾沅听:“依我看哪,小爷的意思,胡女史也不用想什么瞻仰圣容,就在围房里老老实实住着当摆设就成了!”
顾沅身子依旧纹丝不动,只头又更低了些;“魏总管费心了。既然陛下要我在这里候见,我在这里候见便是。”
“如今离天亮还早,夜里凉得紧,胡女史还是别白白糟蹋身子骨的好。”魏逢春劝了几句,见顾沅垂目长跪,并不理会自己的劝告,仰头看了看天色,脸上苦色更浓:差使不讨皇帝喜欢不说,自己还走了眼,碰上个面上聪明的倔榆木疙瘩!
这一夜皇帝也是翻来覆去夜不安枕,心底一阵阵地烦躁。她实在睡不下去,索性起了身,把支窗推开一点缝,朝外看了看。外边夜色浓重,月台边上大松明火把噼噼啪啪地燃着,映着下面伏跪着的一个披青绸披风的纤细身影,皇帝盯着那青绸披风下的红裙看了许久,懊恼地收回了目光:怎么她如今每见一个陌生宫女,就觉得更像顾沅一分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冷气入喉,微微打了个寒噤。眼看就是十月,夜里已经下了一层霜,皇帝看着那被寒霜缘了一层白边的青绸披风微微皱了皱眉:这么凉的夜,这么冷的风,又是跪在地上,别不是冻坏了吧?
她不愿意见司寝,是懒得应付那些讨好献媚的招数,也是实在没法和陌生人这么尴尬地亲近,并非是司寝的人有什么过失。如今仔细想想,倒是自己先就有些草木皆兵了,不过是没见过皇帝的没见识低等宫女,这么个硬生生候一夜的死心眼儿,能耍出什么把戏来?
皇帝伸手将支窗关上,看了一眼自鸣钟。眼看着就是四更天,也到了起身的时候。她将茶盏放在身边女官捧着的茶盘里,举手揉了揉眉心,声音淡然:“叫他们进来伺候吧。”
外面伺候的宫女早按顺序候在月台上,都目光好奇而怜悯地悄悄朝顾沅望去,却不做声。眼见殿内亮起灯来,宫女们越过顾沅鱼贯而入,顾沅伏在殿门前,微微扯出一个苦笑:她的一双腿先是酸疼,后是麻痒,此刻已经没了知觉,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只希望能撑得更久些。
好在皇帝梳洗得十分利落,宫女们进去不过一炷香功夫,皇帝已经一身明黄四团龙袍出现在殿门口,因为觉得累赘似地,随手将顾沅身上的青绸披风掀到一边:“抬起头来。”
这四个字声音并不高,顾沅的耳中却是轰隆一响,仿佛一个平地炸雷惊散了眼前迷蒙大雾,一切都明了了。
天色依旧朦朦胧胧,顾沅的眼前一片模糊,心里一片空白,只能勉强分辩出眼前纤尘不染的青缎靴尖上缀着的米珠反射着柔润的光。
她正努力调动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脚,仿佛是有些不耐烦,一只手将羊角灯提到她的眼前,晃得她闭上了眼睛,又有一只手略带强硬地挑起顾沅的下巴,就像某一日裕王用扇骨挑起她的脸那样,那个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你这么想见朕——”
声音嘎然而止,哗啦一声响,仿佛是羊角灯被丢在一边的声响,那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远去了。
顾沅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张精致灵秀的脸,刹那间心底仿佛被刀尖猛地锥透了似地一疼,疼得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倒反而恢复了神智和冷静,竟还可以好整以暇地观察对方的演技。
那人的演技十分逼真,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里满是震惊和惶惑:“你,你怎么会——”
“民女顾沅叩见陛下。”顾沅鼓足力气,挺直僵硬的身体,朝皇帝大礼叩拜,“民女冒籍入宫,按律应斩,求陛下明正典刑于天下,给民女一个清白公道!”
她在心底加上一句注解,求你清白公道地杀了我,十一娘。
☆、第29章
皇帝僵住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的震惊惶恐心疼恼恨,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自责;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仿佛滚滚洪流排山倒海而来;几乎把她淹没灭顶。
她无意识地倒退了一步;目光留恋在顾沅脸上;顾沅眼底的冰冷不屑让她呼吸一滞,一手抬起按住胸口。
“这是犯上!”一边惊掉了下巴的魏逢春立时有了反应,咬牙切齿地招呼几个小太监,“来人,把她押到慎刑司去!”
“不许动手!”皇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咳嗽一声,才重新开口;“不许动手,你,”她强自镇定地看向顾沅,“你是怎么进宫的?”
顾沅脸色惨白,目光却咄咄逼人:“难道陛下当真不知道?”
“你大胆!你放肆!”魏逢春勃然大怒,又惊又恼又恨,皇帝却仿佛并不在意顾沅的悖逆,声音平静地有些呆板:“朕不知道。你若想要朕明正典刑,便把你做的事一样样仔细写来给朕看。”她说着反手指了指殿内,突然觉察不对似地,又抬手指了指围房,“送她回去,给她纸笔,让她写清楚,”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声音仿佛咬着牙一字字迸出来,“不许为难,好生照料衣食茶饭!”
皇帝面上平静,目光却冷飕飕的,且是透着一股诡异的木然,让人心惊肉跳。魏逢春胆战心惊地送顾沅去了围房,崔成秀一溜小跑地自值房里出来,随驾去宁寿宫给太后问安,一手扶轿,一手暗地里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他站在值房窗前,把那一切看在眼里,没生出幸灾乐祸,反而生出股劫后重生的庆幸来——顾小娘子显是八字和宫里不合,每次碰上宫里人都出事儿,看小爷的模样,这一次心里都疼透了,非闹出什么大事不可,要不是他这阵子给佛祖爷爷上香上得勤快,这场祸事摊到他头上,他还能翻身么?
然而与崔成秀料想的不同,到了宁寿宫门口的时候,皇帝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四平八稳地给太后问了安,也不急着告退,陪着太后说闲话。
显然有人给太后报过信儿,太后略一犹豫,还是开了口:“昨儿的司寝伺候的不好?听说皇帝罚她在殿门口罚跪?”
皇帝怔了怔,随即微微一笑:“母后知道了?倒不是她伺候得不好,是儿不想让她这么伺候。有的时候,不是事到临头,还真的看不出来,儿实在不喜欢司寝,不如还是撤了的好。”
“皇帝年纪小,这样心思也正常。”太后松了一口气,向着许嬷嬷道,“果然哀家那时的话是对的,毕竟女儿家和男儿不同,司寝是有点为难皇帝。既这么着,皇帝也不必撤,就留在清和殿,等你御前有差事出缺儿,让她们照旧补缺伺候就是了。”
“是。”皇帝朝太后一礼,“母后安排得极妥当,儿遵命就是。”
“唉,”太后有些感慨,“不一样终归是不一样,男人三妻六妾左拥右抱,就是再老实的,背地里也肖想这个,女儿家多半都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盼着碰见个一心一意的天长地久——皇帝也不必着急,你只想想什么样儿的谈得来,左右还有时间,咱们慢慢挑去。
“是。”皇帝仿佛是累了,笑容渐渐勉强起来,接话也有些迟。太后朝女官使了个眼色,后者将茶盏奉到皇帝面前:“这是新沏的阳羡茶,用的汉明泉的水,沏茶的方儿是最时兴的新方儿,皇帝喝了茶,早些回清和殿歇歇——昨儿忙得不善,今儿大臣们放假,皇帝也别看折子,踏踏实实歇一天要紧。”
“儿确实睡得不好,今天有些支撑不住。”皇帝似乎是累极了,看着茶盏出了一次神,才伸手接过饮尽,脸上的笑也透着心不在焉,“母后这里的人心灵手巧,这茶沏得实在是好,回头我让清和殿的人也来学学。”她说着站起身,告了罪退出。
天还早,空气里透出股清澈的冷意。皇帝信奉今日事今日毕,轻易不给自己放假,往常这时候是上朝或是准备日讲的时辰,就是官员沐休,皇帝也会吩咐将折子送到清和殿。崔成秀见皇帝立在月台上出神,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小爷是真的累了,歇一天也好,奴婢派人去准备?还是照先前的老例,奴婢传奏事女官到东暖阁伺候?”
要说累是真累,万寿节的仪注不是摆着好玩儿的,斋戒,告祭列祖列宗,行及笄嘉礼,给宗室重臣赐宴,比大朝都累得多,又是一夜不曾睡好,这时候皇帝觉得太阳穴仿佛有小锤子在持续不停滴敲打,里面有股顽固的钝痛。她揉着额角,嘟囔一声:“朕不想回隆禧馆。”
“那——奴婢派人去把昭仁殿准备着?”昭仁殿是昭乾殿的配殿,皇帝有时也在那里见人批折子,可这一次皇帝依旧是摇头:“那地方太远了。”
昭仁殿被评论“太远了”还是头一遭,崔成秀眨着眼睛想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那奴婢把西暖阁收拾出来?那里暖和,离着围房近,小爷要是想提人问话也近便。”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她并不想此刻提顾沅问话,虽然平日里不怎么留心宫务,但皇帝毕竟是宫里头长大的,回想着胡阮娘的履历和下旨设立司寝的一应经过,就能从中推出些蛛丝马迹来。她提起精神登上龙辇,待出了宁寿宫才冷冷开口:“回去先传朕的旨意,从今日起,清和殿里动静,一概不许外传,就是母后这里,也是一样。你和魏逢春的人互为督管,有露风泄密的,师徒师兄弟一起概连坐!有人看朕脾气好,想要算计,”她淡然一笑,“说不准清和殿里也有这样的人。无非是那些招数,朕正等着见识呢!传完旨意,你去传郑先生和林提督,还有内务府的吕凤,告诉她们,朕在清和殿里立等。”
皇帝一派山雨欲来的语气,崔成秀听得背后冷汗一片,心里头暗自叫苦:怕什么来什么,小爷这次是动了真火了!
因为早上的一通意外,皇帝的早膳误了时辰,这一日是回了清和殿才传早膳,照例是八小盒小菜,八样宫点,四样汤粥。魏逢春伺候得加倍小心,引着皇帝到了膳桌前,突听皇帝问道:“她可吃过了?”
这个“她”不言自明,魏逢春连忙一躬身:“回小爷的话,胡女史,不,”他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奴婢自作主张,给顾小娘子准备的例饭:四小菜四点心两粥。顾小娘子没怎么动,奴婢私下里想着,该是累极了,劝她喝了两碗安神汤,刚刚看着仿佛睡着了。小爷要传,奴婢这就派人去叫。”
皇帝不置可否,草草用了几口,起身出了暖阁,背着手下了月台,略一踌躇,便进了西围房。
顾沅熬了一夜,本就是心力交瘁,加上两碗加了料的安神汤,再也支撑不住,伏在书案上沉沉睡着,并没有察觉皇帝脚步。皇帝脚步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在她斜对面立定,目光定在顾沅的脸上。
刚刚的照面仓猝心慌,此刻留心端详,便看得出和分别时的不同:顾沅的脸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眼底带着一抹脂粉都遮不住的青色,让她一见而心疼。
皇帝犹豫了半晌,伸手碰了碰顾沅的脸,触手温热实在,不是梦,也不是错觉,顾沅实实在在地就在自己眼前,和自己一样在这宫墙禁地之内。明明眼前求而不得的愿望成了真,皇帝心底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慢慢升起一股阴沉的愤懑痛楚,她静静攥紧了拳头,小心翼翼自顾沅身下将她写好的供状抽出来反复看了几遍,转身回了东暖阁。
鸾仪司三大重臣已经候在里面,皇帝将供状递给郑鸾,示意几人传看,自己在暖阁里踱了几步,扫视了一圈或沉吟或惊诧的脸,故作平静地开口:“宫廷里出了这样的事,卿等以为如何?”她停了停,终究还是忍不住心底那股一窜一窜的怒火,猛地提高了声音,“这么多年,有些人处处算计,算计朝廷,算计朕,朕不计较,如今他们,他们连她也要算计!阁臣,内臣,或者还有宗室,处处这么和一个弱女子过不去,”她冷冷一笑,“你们说,朕前生造了什么怨孽,今世做了什么恶事,让旁人这么作践朕喜欢的人?!”
皇帝这样挑明,足见对鸾仪司尚存信任之心。郑鸾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各自朝皇帝谢罪。
“那些陈词滥调就不必说了。”皇帝干干脆脆道,“如今你们只说怎么办。”
“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儿,鸾仪局真是没脸见人。”林远率先道,“臣这就把全套本事拿出来,陛下尽管等着,该抓的一个也跑不了。”
许凤附和,郑鸾沉吟了一会儿,却摇头:“臣倒是觉得真正的症结不在这里。”
皇帝没好气:“难道在朕不该喜欢她?”
“不是这个。”郑鸾微微一笑,“臣倒是觉得,宫禁废弛,虽然是鸾仪局的责任,但和宫内无人主事也有关。原本宫务是皇后或皇夫掌管,鸾仪局内务府都是听命行事,如今自先帝末年起中宫虚悬二十几年,虽然有太后操劳,但老娘娘年事已高,总有疏漏的地方——”
“朕不立皇夫。”皇帝抿紧了唇,“中宫的事以后再说,你们且将这件事查清楚,也不必急于一时,免得打草惊蛇。”她低头想了想,“一年,朕给你一年时间,慢慢顺藤摸瓜,不管那些人背后到底是谁,一个也不要漏了。”
“是。”皇帝不急于见功,这就给了查案人许多腾挪施展的地方,林远舒眉一笑:“臣必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还有,”皇帝略一沉吟,“顾沅她——朕打算暂时把她留在御前,免得有人对她不利。你们替她重新开一份入宫文书,宫里的补贴,也给顾家送一份,只不要打着宫里名义。她的供述已经给了你们,日后查案,不必传讯,有什么要知道的,直接来问朕。何况她因受了冤屈入宫寻人,朕觉得这和敲登闻鼓可以视作一例,你们觉得呢?”
冒籍入宫和敲登闻鼓视作一例,那皇宫也就和人来人往的菜市口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