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丞相接着秦王的话道:“此次趁着陛下离京,乱党蠢蠢欲动,准备生事。老臣便与王爷合演了一出打压功臣的好戏,果然激得乱党按捺不住,纷纷暴露出来。”
“不错,那薛勇一直有意无意地挑起本王对皇兄与陛下的不满。此番在外,他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竟煽动本王谋反。”
司徒酉道:“薛勇如今何在?”
“本王亲自拷问出他在军中的同党后,已将他正法。”秦王说着奉上几页纸。
司徒酉取在手中,一路看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末了,她在书案上重重一拍,怒道:“军中竟有这么多将领是废太子余孽?!”
顾丞相则更加夸张,整了个小册子出来:“陛下,这是朝中及各道各州乱党的名党,请陛下过目。”
司徒酉接过了,却并不翻看。她修长的手指在案上无规律地轻点着,若有所思。
“陛下,该如何处置这些乱党,还请陛下示下。”顾丞相小心地道。
司徒酉缓缓地道:“你方才说废太子是前朝余孽,并且李氏皇族,只剩了他一个血脉?”
秦王眼角抽了抽,没有说话,顾丞相却应道:“是。”
司徒酉道:“李氏皇族既已彻底灭亡,李氏拥趸最后的希望已然破灭,想必经过此役,再无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而这些孝宣皇帝留下的暗桩,本该忠于当朝天子,却为废太子所迷惑,为其效命。废太子一死,他们自然知道接下来应该效忠于何人,朕亦不欲追究他们,而动摇了我司徒皇族的根基。”
秦王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却故意道:“陛下,这些叛逆还是杀了干净,以免日后又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祸端来。”
司徒酉道:“这些乱党几乎遍布各道各州,若尽数拔除,难免天下震恐、人人自危,于江山不利。若此番示之以恩,他们必然心生感激,从今往后,自会对朕尽心尽力。”
“陛下英明,以德服人,方是永保太平之道。”顾丞相连连点头。
秦王不屑地瞥他一眼,显然合作归合作,他依然对顾丞相迂腐的那一套看不顺眼。
司徒酉想了想,还是翻开那册子,提起朱笔,勾了几个名字:“这几个人,关系重大,却饶他们不得。皇叔,他们就交给你处置了。”
秦王点了点头:“本王明白。”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了——这抄家灭门的事,他可有十八年没有做过了。
司徒酉想起一事,便问道:“皇叔,父皇假死退位,便是为了对付那废太子?”
秦王道:“可以这么说。”
似乎对他摸棱两可的回答感到不满,司徒酉皱了皱眉:“父皇如今何在?”
秦王无奈道:“不知。”这次他可没说谎,司徒景明如今心事已了,谁知道又带着顾楼兰浪荡到哪里去了。
司徒酉微眯起眼:“如此说来,父皇这些年荒废朝政、声色犬马,却是做给旁人看的罢。父皇当真好心计,更难得的是皇叔与丞相配合默契,一举将废太子势力一网打尽。”
顾丞相只觉额上冒汗:“陛下……陛下谬誉了。”
“不,丞相演得太好了。就连朕……”她淡淡地道:“也差点认为丞相不甘现状,想要龙门一跃呢。”
顾丞相霎时间脸都白了,却听秦王不满地咕哝道:“陛下,你少虚言恫吓顾老头,本王就不信皇兄假死前没有提点过你。”
司徒酉终于一笑:“朕不过说笑罢了,丞相不要放在心上。”
“老臣不敢……”顾丞相抹了抹额上冷汗,依旧是战战兢兢、惊魂未定的样子。
“皇叔,父皇走前可有什么交代?几时会回来?”不管怎样,她还是有些担心自家老不羞父皇的。
“皇兄只说相信你会做个比他好无数倍的好皇帝,便飘然离去。至于他何时归来……”秦王的神色有些阴郁:“我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几乎演了一生戏的地方,他大概再也不想看到了吧。
司徒酉轻叹一声,心中徒生出几分失落来。
“对了,陛下,鞑剌归降一事,你要如何处理?”秦王顺口问道。
司徒酉想了想,道:“如今朝中正乱,鞑剌屡犯我朝,朕虽不屑追究,却也不能让他们太好过。”她的手落在书案一角的降表上:“先晾他们几日罢。”
秦王点了点头:这才是司徒酉应有的风格,苏越溪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司徒酉忽看着他:“皇叔平定鞑剌有功,要朕如何赏你?”她心情好,口气便也戏谑起来:“皇叔已是亲王,要不朕封你个并肩王做做?或者干脆换皇叔来做这龙位好了。”
早习惯了她的语出惊人,秦王也不以为意:“陛下若当真想赏赐本王,便收了本王的兵权,让本王也尝尝做富贵闲人的滋味罢。”
司徒酉不悦道:“皇叔何出此言?莫非是以为朕担心你功高盖主么?”
“陛下自然不会,”秦王耸了耸肩:“只是做个富贵闲王是我自小的愿望,若非为了皇兄,谁有兴趣拿那劳什子的兵权。陛下若把兵符收了回去,我只会感激你。”
司徒酉还想说什么,顾丞相却笑了起来:“王爷怕是犯了懒,不愿上朝罢?陛下有所不知,这懒王从小便怕起早,这一方面,与先……咳咳……先皇可谓是臭味相投。老臣听说王爷此番从边关带了个小孩儿回来,收做了徒弟,这几日正调教得高兴呢。”
“什么调教!”秦王不满地道:“那小子才刚断奶,本王怎么调教他了?本王只是怜他自幼丧父,母亲又病着,这才将他带回京城照顾的。”
“自幼丧父?”司徒酉心中一动:“皇叔带了何人回来?”
秦王道:“可不是那林平虏的遗腹子。”
司徒酉心道果然如此,嘴上却调笑道:“皇叔将林老将军的幼孙掳了来,他老人家怎没有与你拼命?”
秦王撇了撇嘴:“本王看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好说歹说,终于说服老将军让我带他几年,等过几年,他还是要回北关继承林家家业的。”
司徒酉沉吟道:“林家一门忠烈,林平虏更是为国捐躯,希望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也能继承林小将军遗志,为我朝抗击外族。”
“陛下说得是,这小子单名一个继字,大概老将军也是这样想的吧。”提起这孩子,秦王嘴角边的笑容便挂不住了。
顾丞相打趣道:“王爷如此喜欢孩子,倒不如续个王妃,再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
秦王瞪了他一眼,司徒酉心中一动,看着他点了点头。
秦王顿时恼羞成怒:“你们闲着没事也不要八卦本王,本王还要忙着抄人家砍人头,没空奉陪!”说着拂袖而去。
待他离去,书房中立时静了下来。
顾丞相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皇夫殿下……为何没有随您回宫?”
随着司徒酉面色一沉,顾丞相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起居郎彻底悲剧了
52
振朝纲 。。。
今日太极殿中的气氛异常凝重,经过前几日的大清洗,朝中不少原本站在班前的人已不见了踪影。如今人人自危,再加上德高望重的老丞相今日又告了假,更加令得朝堂中漂浮着一片令人胆战的诡异。
“前几日朝中发生的大事,卿等想必有所耳闻。”御座之上,司徒酉缓缓开口:“大将军薛勇、秘书监罗智方、御史中丞崔行在等人连结乱党、意图谋反,现已为秦王拿下,午时三刻,问罪正法。对于此事,诸位卿家可有什么意见?”
殿中许多人闻言缩瑟了一下,不少文官下意识地看向班首,却失望地想起他们马首是瞻的顾丞相今日告病,不曾上朝。他们满怀希望地看向对面,结果更悲剧地发现秦王司徒文章今日也没有上朝。
这是……要变天了么?
“诸位卿家没有意见,那么好,朕来说。”司徒酉顿了顿,拿起龙案上的一个小册子,淡淡地道:“这是昨日丞相呈给朕的,诸卿可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很多大臣的脸当场便刷白了,双脚亦开始发软。
“这是一份名单,”群臣都知道,司徒酉口气越是平淡,就表示她心中杀机越重:“是朝中及各道各州参与谋逆之人的名单。”她冰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殿中几人:“你们说,朕该如何处置这些大逆不道的臣子才好?”
一言出,百籁寂。心中有鬼的朝臣心中固然大呼“吾命休矣”,哪里还敢出声做出头鸟;便是没参与谋逆的大臣也不愿在这时候站出来做众矢之的。在朝为官多年,谁没有几个政敌呢,这样贸然出头,要是被人安了罪名戴了帽子,那可就死不瞑目了。
然而却有人敢在这个要命的关口上率先出声:“陛下,臣以为这些乱党胆敢祸乱朝纲、谋逆犯上,根据我朝律法,大逆不道者,当族。”
太极殿中各种含义的目光一时间都扎在了这人身上,心虚的大臣暗恨他落井下石;问心无愧的则感叹这李侍郎毕竟还嫩了点,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哦?”司徒酉审视的目光落在出班的李敬亭身上。
李敬亭昂首挺胸,神色自若,心中却叹了一声:既然要有人唱这黑脸,索性便由我来吧。
司徒酉不置可否:“诸卿可有其他意见?”
既然有人做了出头鸟,接下来的人胆子便大了许多。
“陛下,臣以为滋事体大、牵扯甚广,不宜轻率决定,还是交由御史台公审,再作定论为好。”
“陛下,臣与杨大人意见相同。此案牵涉太广,若是不由分说,一并斩了,杀孽太重不说,也必将造成人才空虚,于国家不利。”
“陛下,臣不同意!这些乱臣贼子若不好好惩治,他日难保不会再起贰心。臣以为当断则断,我天朝泱泱大国,杀了这些人,还怕没有人才么?”这是急于要瞥清干系的人。
“陛下,依臣看,罪有大小轻重,不若量刑而办,罪大的处以极刑,其次流放,其余人等,酌情处理,以显示陛下的宽广胸怀及容人之心。”这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
司徒酉始终未发一语,有不少机灵的大臣已看出了端倪,纷纷做了锯嘴葫芦。迟钝一点的,见四周声音渐渐小了,也跟着闭了嘴。
待得大殿中完全安静下来,司徒酉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朕乍闻此事,心中怒极,亦曾想过将这些悖逆之人统统处以极刑。”殿中传来整齐一致的吸气声,司徒酉仿佛故意钓他们的胃口,停顿了几个呼吸,这才继续道:“然而正如卿等所言,这些人虽然大逆不道,却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朝的栋梁。朕自监国以来,他们也曾一心协助朕打理江山。如今百姓富足、国有盈余、天下太平……他们功不可没。因此,朕决定——”
她说到这里,又是一个长长的停顿,整个太极殿一片寂静,所有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待她的下文。她微微一笑,长声道:“只诛首恶,其余人等,概不追究!”还未等所有人松口气,她又道:“你们之中有些人,如今能好好地站在这朝堂之上,从今往后,便要好生反省自身,不要再行差踏错,走入万劫不复之地。”她说着举了举手中名册:“这份名单,朕并没有看过,之后,亦绝不会再提起。乱党之首已诛,自今而后,卿等便将功折罪,尽心为朕办事、为朝廷效力,共同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内力催处,名册化作分飞纸屑,如飞絮一般在这太极殿中飘扬,任谁也无法将之还原成原有的样子了。
众臣如释重负,纷纷伏败于地,高呼道:“陛下圣明,臣等敢不效死命?”
高明,确实高明。
随众人跪倒在地的李敬亭暗自赞叹……这般不动声色地收买人心,那些捞回小命的大臣们今后哪里还敢有什么小动作。不愧是在朝堂这个浑水里游淌多年的人,三言两语,便将朝臣的心牢牢掌握在手心之中。秦王说爹不错,她,的确是最适合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
等太极殿中这出戏演完,殿外的苏越溪才手按剑柄,缓步走了进来——他官至龙牙军副统领,统率龙牙军八卫拱卫皇城,被女皇特准可以带剑入宫,如此权力,便是秦王也不曾有过。
“陛下,”他在御陛前停下脚步,单膝跪下,以他特有的节奏行完礼后,禀报道:“午时已近,秦王请旨开刀,斩罗智方等人上下一百八十二口。”
刹那间人人肃静,不少人暗自庆幸女皇英明神武自己福大命大,否则这午时待斩的便绝对不止是一百八十二口了。
司徒酉点了点头,下巴微抬,示意道:“李敬亭。”
“臣在。”李敬亭连忙出班。
“你领朕口喻前去,准秦王开斩。”
李敬亭心中一凛:“臣遵旨。”女皇为何让他前去?是要让他立威,好为他的仕途铺平道路?还是她已看出了什么……
秦王司徒文章面无表情地看着法场上神色凄哀的人犯,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小的只有几岁,老的则白发苍苍。
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一声令下,这些人都将成为过去,几年之后,他们的尸骨都会化作尘土,完全消去他们在这世界上的痕迹。
但他心中并无不忍。
他若不忍,早已死在十八年前那场屠杀之中;他若不忍,便不会坑杀北羌七万降卒,成为北方草原上能止小儿夜哭的杀神。经过了多少年的杀戮,他心中早已不存在“不忍”二字。政治比战争还要残酷,更加容不得一丝半点的不忍。一步踏错,搭进去的,并不只是自己的性命,更会有一家老小为你陪葬,正如法场上这大半无辜的人。
十八年前,正是他手握长刀,踏着无数士卒的鲜血步步走进这皇城,生生杀出他四皇兄通向天子宝座的血路。
“王爷,下官领陛下口谕前来,请王爷开斩。”李敬亭一路基本,穿过小半个皇城,来到位于午门外的法场。
抬眼见他气喘吁吁,秦王哼了一声:“瞧你这体质,回去多吃点饭,别让本王一个指头就摁倒了你!”
换作别人,李敬亭定要不服。但秦王的教训却让他心中仿佛有股暖流在荡漾,泛起被人关心的良好感觉来。
“是,”他含笑道:“王爷教训得是,下官回去便去吃他十七八碗米饭。”
“光吃米饭不够,”秦王目光躲闪地道:“改日到本王府上来,本王定要好好操练操练你这小子。”
“王爷……”李敬亭只觉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全副武装的龙武军将军上前道:“王爷,午时三刻已到。”
秦王神情一肃,沉声道:“开斩!”
法场之上,刀锋霍霍。一片刀光下去,便有一百八十二颗人头飞了起来。热血飞溅,将四周围着的白布染出一片鲜红。
李敬亭垂手站在秦王身旁,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鲜血,这么多人失去性命,他的心中有些惶然。
“你心有不忍?”秦王见他神色收在眼中,淡然问道。
“是,”面对秦王,他亦不隐瞒心中所想:“但我也知道,若他们不死,今天死在这里的,便会是我们,是更多的人。”
秦王转过头,仔细打量着这个注定无法相认的亲生儿子,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那英年早逝的王妃来。眼前的人身形修长,形态儒雅,风度翩翩,浑然不似自己的粗犷勇武,倒似足了他的母亲。
“你,很好。”说出这三个字时,连他自己都为那带着浓重鼻音的话感到窝囊。:“不愧是……”我的儿子。
李敬亭霎时间热泪盈眶。
作者有话要说:有爹不能认的李酱油
53
风波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