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居。”
“拿谁实验?”
“你,我,……哦,当然还有妮妮。”
无缺对自己发明的课题无限满意。不食人间烟火也有好处,无缺本身杂质较少,才有了这样的创意,我真不可小看他。
把无缺送出云居,又快到半夜了。好在学校离云居不远,五、六分钟的路。无缺竟吹着口哨出的门,清爽的口哨声在夜风中清远悠长。
锁好大门,回到妮妮的房间,给她盖踢下去的被子。幽暗的台灯下,一个亮亮的东西一闪,我趴过去一看,是妮妮眼角上的一粒小泪珠。本来要给她掖好被角,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她哭了。
她是哭着睡着的。
耳边响着妮妮细微的鼾声,门口环绕着无缺的口哨声,心里回荡着我沉重的心跳声,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
33、这是我的妈妈
…
第二天晚上,吃了饭正洗碗,电话响了。我把滴着水的两只手在围裙上抹了几下,就捏起话筒。是无缺。他说昨天来云居是晚上,也没好好看看。我说你星期六来吧,看个够。他有点紧张地问,妮妮对他印象如何?刚想说话,妮妮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溜出来,“哼哼叽叽”地粘在我身上,一个不注意扑地把电话摁上了。我生气了:
“你干什么?”
“你老打电话,你就不管我?”妮妮狡黠地盯着我,嘴里还嘀嘀咕咕:“哼!这是我的妈妈。”她把“我”字说的很重。她在耍心眼,真是人小鬼大,我是她妮妮一个人的妈妈,和她的芭比娃娃一样,属于她的私人财产。虽然她对我征婚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但真的要与另一个男人分享我的爱,妮妮7岁了,她当然会算这笔帐,她不干。
晚上,把她伺侯进被窝里,妮妮不肯睡,突然间很悲伤地问:
“妈妈,如果有了新爸爸,你是不是就不亲我了?”
“哪里的事,一个人亲你,变成两个人亲你,不是更亲你啦。”我转着脑筋回答她。
“妈妈,如果你再有了小弟弟,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都是妈妈的孩子,怎么会不要你了?”
“那么新爸爸如果有了他的小宝宝,是不是就不亲我了?”
我心里一愣,这不该是个7岁小孩的心事,我一下子重视起来,我不能给她压力。但是她还在不停地说,前天和姥姥看电视,有个小姐姐不喜欢新妈妈动她的东西,就在新妈妈喝水的杯子里放了只蜥蜴,把新妈妈吓跑了。说完了还心怀鬼胎地望着我,看我的反应,我想我必须要打消她这些怪念头。我说:
“那你看这个叔叔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为什么?”
“他说话我听不大懂。”妮妮把理由说得很严重。我说:
“那你就教他说标准的普通话,再说,有个叔叔可以教你下围棋,可以陪你说英语,不是很好?”
“嗯,那还差不多。”妮妮又高兴起来,放心地闭上眼,一会儿却又睁开眼问:
“他什么时侯来,我得提前把围棋找出来。”
“快睡吧。”我拍着她说,心里不免提心吊胆。
星期六下午,无缺很早就来了。来之前,还紧张地来了个电话,问是不是摆下了鸿门宴,有我一大帮父母亲戚参观他。我笑话他,就他那二两肉,包不出一锅包子,除了我,谁还愿看?无缺“哧哧”地笑。
门铃一响,妮妮再一次“嗖”地一下跳过去开门,然后尖叫着逃回自己房间,后面无缺紧跟着进来喊:“大侠,往哪里跑?”“嘻嘻!呜!”妮妮拉开了门缝冲他伸舌头扮鬼脸,我正收拾厨房,就冲无缺说:“你给她检查作业吧,给她听写。”我心里奇怪,我支使他支使得那么心安理得。这是怎么啦?
地还没擦完,就听妮妮“吱”地一声大叫起来,打雷一样地叫唤“妈妈!”,我跑过去一看,妮妮正一脚把她写作业的小桌踹出去老远,桌上一杯刚倒上的水“哗”地泼向地板。一支铅笔,“唰”地一声像个暗器一样射向无缺,无缺躲闪不及,正打在眼镜上,一个趔趄,跌坐到床上。我大喊:
“妮妮,你干什么?”
“哇!——他要给我撕本子。”妮妮哭得大雨滂沱,赖赖地边哭边说。
我慌慌张张地找干布擦地板上的水,无缺在那里尴尬得扎煞着两只手,不知往哪放,我抄起作业本一看,就呵斥妮妮:
“你看你写这么脏,就是我也得给你撕了重写。”
“哼!我要告老师,老师说不让撕作业本。”妮妮一肚子理由。
“这孩子真让我惯坏了。你还有脸告老师?”我边擦边训斥她。
“就要告他老师,让他老师批评他,不给他小五星。”妮妮抹着眼泪指着无缺很解恨地说。
无缺反而“嘿”地一声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妮妮好奇地说:
“小孩子真有意思。”
我说我得准备晚饭了,写完了作业,你们就玩吧。
“哦!——”妮妮破涕为笑,挂着眼泪跳起来,拉起无缺就跑到了阳台上。没几分钟,两个人又缩着脖子往家跑。无缺冻得叫冷,我隔着窗子说倒春寒,春天冻人不冻地,快回家吧。妮妮却仰着脖子满天找,无缺问她找什么呀?妮妮就自言自语:
“咦?我说怎么这么冷,风太大了,把太阳都不知刮哪去了?”
“嘿嘿——”无缺看着妮妮,又笑着摇了摇头,一边还挺吃惊地说:“小孩的语言真是有意思,我都想不出来。”
说完,冷不丁把他的手伸进妮妮脖子里,妮妮跳起来老高,大叫“告老师!”两个人就窜回了屋里。
妮妮一脚踢倒了一柳条筐的装饰麦穗,两只小眼马上贼亮起来,只一会,屋里就传出嗨嗨的打斗声。“咕咚咕咚”,那是妮妮在跑;“哈哈哈”,是无缺在笑。一种温馨的感觉弥漫整个房间,我突然间感到,云居有了人气。对,有了人就有了生气,连空气闻起来都是香喷喷的,深深吸一口气,锅里饨的排骨开了,飘着爱情的味道。外面刮着冷风,我心里却温暖如春。我想,春天是真的不远了。
…
34、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
一筐子麦穗给折腾得差不多了,狼籍满地。妮妮要看动画片,无缺愿看体育频道,抢不过妮妮,就倚着厨房的门框看我洗菜。他说昨晚刮风,宿舍楼的大铁门一摔一摔的,没睡好,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我说离吃饭还早呢,你睡会儿吧。
去大橱里给无缺拿被子,妮妮像个尾巴一样警觉地跟着我,看见我给无缺铺床,看看我又看看他,突然间严肃地问:
“你们俩——想干什么?”
“干什么?铺床睡觉。”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告老师!不,告姥姥!”
“哈哈!”无缺一下子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个小警察,真能管闲事。别那么紧张,你无缺叔叔要睡一会,妈妈做饭,你把电视声音弄小一点。”我也明白过来,拉着她的小辫子说。
妮妮“嗯”了声,转出去看电视去了。我和无缺相视一笑,这孩子,这么早熟。
庸懒的周六下午,普通的家庭不过如此,贪玩的孩子抱着电视看《柯南》,四体不勤的丈夫抱着被子睡午觉,厨房里有主妇抡着铲子准备晚饭。而我却新鲜如作秀,什么是爱情?这就是爱情?我慢慢品着味道。
蛤蜊炒得太辣,呛人的油烟让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我一边“哗啦哗啦”地翻炒,一边想,对!这份爱情已经下锅了,我一定要把她炒热炒熟。
“吃饭啦!吃饭啦!”我招呼着大懒小懒,两个人乖乖地去洗手吃饭。天还不够黑,但妮妮兴奋地“啪啪”打开了每一盏灯,整个云居刹时光芒万丈。无缺不解,抬头数,吊灯、射灯、筒灯、壁灯、台灯将近30个灯泡。
“这是干什么?”无缺问。
我说,习惯了,人少,怕凄凉,灯一亮,就暖和。人气总是不旺,所以就来了8条鱼,来了两只鸟,今天又来了你,就更热闹了。
无缺说怎么跟他一样,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的时候,怕冷,就用150瓦的大灯泡。在离博士楼老远的地方,就可以认出他的房间,亮得像在突击搞装修。
“不是因为怕冷才来的吧?”我问。
“当然不是,是怕你。”无缺咧着嘴,讨好地说。
“我都不怕我妈妈,你还怕?”妮妮狂啃大咬烤鸡翅膀,嘴里还不忘笑话无缺,无缺却只是盯着她吃,不动筷子。
“看什么?吃!”我又像他妈在逼他。
“我父母说我是和尚投胎,怎么只爱吃菜。”无缺只拣清淡的吃。我说入乡随俗,到了云居就要变成食肉动物,这样,肩胛骨上才可能放不下个鸡蛋。
无缺吃了两大碗饭,他说他从没吃过这么多。
吃了饭,眼前守着一大盆水果,三个人偎在床上看武侠片,妮妮和无缺一会儿“桃谷四仙”,一会儿“桃谷六仙”地乱吵一气,看他们进入角色那么快,我倒像个局外人。妮妮见无缺靠着我坐,就不客气地爬到我们中间,一屁股坐进去,还不忘搂着我的胳膊说了句:“这是我的妈妈。”看无缺没有反应,就找了个麦穗刷他的鼻孔,无缺“阿秋”打了个喷嚏,妮妮大喜,一只手又搂住了他的胳膊。
看着看着,妮妮把自己看睡了,像个小野兽,趴在我们中间。我给她盖好被子。
无缺马上用遥控器把电视就关上了,房间一时寂静无比,无缺开口了:
“我真是挺不习惯的。”
“不习惯什么?”
“妮妮,你说她长大了会不会长成新新人类,管不了怎么办?”
“你居然——想那么远?”
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习惯,干什么都像在演戏,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局,仅仅要这种幸福的感觉,挺造作。况且,中间有个小孩子,做什么都要投鼠忌器,我不能给他花前月下的浪漫,爱情真是离我太遥远了。
可无缺说,感觉挺好,妮妮挺可爱,就是太调皮。其实看孩子过日子这也是爱情,只是对这个鬼精灵孩子不知如何对待。
“那就我唱红脸,你唱白脸,恶人我来做,我是她妈,而你装也得装,先给她留下个好印象。她是我的一部分,了解我不妨先从她下手。”我自认出了个不错的主意,无缺也点头,我给他沏了一杯茶。
无缺捧着茶杯发呆。他说他这个“二道茶爱情实验”是不是太复杂了,复杂得始料不及。他可以把雄鼠最健康的精子筛选出来,注入母鼠的卵子,创造出新的健康生命,竟然对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无从下手。
看无缺尚未走出思想盲区,我也一下子陷入恐慌。我想假如我们换过来,我面对的是无缺的父母和亲戚,是不是真如欲登威虎山,先得把“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类话操练得烂熟。否则,必然落花流水,或者根本就上山无门。谁敢说,爱情如入真空般纯净,那也太不现实了。我尚没有让爱德华王子放弃江山去爱美人的本事,无缺也生不逢地,没生在挪威,可以去娶个单身母亲做皇后。这段感情,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没有出路。这一想,双眼一下子就蒙上一层雾,我似乎听见全身的骨骼“哗啦”就松下来了。
“你是不是对‘二道茶’后悔了?”我问得筋疲力尽。
“不后悔,只是还没找到攻克难题的办法,我爱动脑子,爱思考问题,总有办法。”无缺倒蛮有把握地说。
我给妮妮掖好被子,她是我和无缺之间的楚河汉界。
我的目光从孩子身上转移到墙上挂的油画,那是老木画的《枫叶红了》,紫红色的叶子带着沉重的沧桑,因为挂的时间太久,褪尽了原有的色彩。我禁不住自哀自怜,老木时代已经变成风干的油墨痕迹。刚刚开始的这份爱情一开始就不是挂在墙上看的,没有闲情逸致喝着茶慢慢欣赏。她是直接下到锅里炒的,铲子直接碰锅沿,“叮叮当当”,要闻要尝,盐加多了还是醋加少了,出锅了还可能众口难调,难题一堆。
我不知道“二道茶爱情实验”能出什么结果。这么想着,眼前果然漆黑一片,停电了,半个城区浸泡在黑暗中。我摸索着给无缺找了一只小手电筒,他小心地看着我把门关好,才转身出去。透过窗户,我看到车灯在楼下的树隙间晃动,无缺很快就消失在迷乱的灯影里,我的心情在黑暗中找不到头绪。
…
35、彷徨的蜡烛
…
我好歹在厨房的抽屉里找到一段小指长短的白色蜡烛,看它可怜的样子不会燃过20分钟。刚要躺下,无缺来电话了,我说家里一切平安。无缺说他刚去了趟实验室,黑暗里到处一片忙乱。无缺告诫大家,千万别打开冰箱,否则如果停电时间长,温度高了,一些提纯的真鲷病毒就会失活,就前功尽弃了。这件事他有前车之鉴,是无缺的切肤之痛。正说着,话筒里响起清脆的敲门声。门一响,有个娇柔的声音问:“师兄,给,蜡烛。”那是个细声细气的女孩子的声音,我听见无缺说:“谢谢你的光明。”那女孩甜甜地问:“你怎么谢我?”又“咯咯”笑了一声说:“明早陪我打羽毛球。”她的声音清脆如亮晶晶的冰块在柠檬茶中搅动,像一股凉风,将我眼前的火苗吹动了一下。
我看着蜡烛发呆,那朵细长的火苗每跳动一下,都在震动我脆弱的神经。“喂……喂!”无缺在话筒那边不安地招呼我,他说,那个在烛光中浮现出来的女孩子正是他的师妹,她有个冰清玉洁的名字,叫韩玉洁。
两年前的那一天,C24女研究生楼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读研一的韩玉洁被左文那小子甩了,另一件事是博士潘越师姐要去相亲,男方是个帅比麦克尔?乔丹的乔丹——一个中学体育教师,身高1米72的潘师姐29岁了,乔丹才27岁。所以,潘师姐提前3天就开始修饰自己了,满脸的粉刺都在笑。
红白两件事使死气沉沉的C24楼有些骚动,女研究生楼因而变得很有吸引力,充满新闻价值。
无缺说,甩韩玉洁的左文被英语系那个狐妹子勾引走了,这事有点陈旧俗套,不值得渲染。左文是中文系有名的花心帅哥,长得像汤姆·克鲁斯,连妮可·基德曼都被迫和他分手了,何止个苍白单薄的韩玉洁。但是韩玉洁很痛,直痛得卧床发了三天低烧,活活饿成了弱不禁风的林妹妹。潘师姐说她病得矫情,左文是博士楼有名的花心才子,丢了也罢。但很快,师姐就开始和她一起痛。因为女博士本来就难找对象,潘越只有铁了心下嫁,只好冒充本科毕业生去相亲,被人家男方揭穿,羞愧不已。在宿舍痛哭一场,哭声铿锵而粗犷,活像学院摇滚乐队推出的新曲。
本来这两件事和无缺没有任何关系,他关心的是实验数据的整理,这直接关系到他的SCI论文的写作,关系到两年后他的毕业论文。
所以,上午一来,无缺还像平时那样,安排韩师妹整理实验台面和冰箱。形容枯槁的韩玉洁拉开冰箱的门,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拿出来,心不在焉地擦着。师弟邱刚穿着水鞋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韩玉洁看到他腆起的腹部像有东西在动,而且动得剧烈,像揣着条狗。邱师弟果然揣着东西,那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胖鲢鱼。
“帮……帮忙!”邱刚显得手忙脚乱,他来向韩玉洁求救,取鲢鱼的粪便化验。韩玉洁顺手把冰箱门关上,接过滑溜溜的鲢鱼。她让邱刚去拿几块玻璃载片时,左文那小子突然就在门外大叫:
“韩玉洁!”
天呢!是他?韩玉洁的手一抖,那条光滑的大白鲢鱼“嗖”地就从手中滑脱,在地上蹦了蹦,跳进了台子低下,在里面翻腾不止。那条鱼似乎跳进了韩玉洁的心脏里,把她的心弄得翻江倒海。
冷酷的左文不外乎向韩玉洁提出一个更冠冕堂皇的分手理由,这无疑又在韩玉洁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所以韩玉洁哭着跑了,院子里只剩下潘越和左文在那里斗鸡一样地吵吵。邱刚趴在地上捉鱼,混乱的实验室里谁也没注意冰箱上面放着的一件容器。
和无缺有关系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