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喜欢似乎极爱看夕阳,接下来的几日都坚持要出门,现在是炎热的夏天,青石板的小径却始终保持著湿意,好似随时在饮露般。
大路上的法国梧桐遮住了大半的天空,我们需要往南边走一段路到一个小公园才能看的到夕阳。女孩陪在他的身边,日渐安静。每次,我们三人来的路上还会偶尔说几句话,当坐下看夕阳,看彩霞渲染天空,知道西山淹没太阳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只静静的看著。
後来我想,那其实是岁月的遗痕。
饭後老人把我叫到跟前,劝我早些回家。我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好。”我答应下来,我摸上手里的镯子,世界之大,我却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明天就回家。”
老人点头和蔼一笑:“离家出走总归不好,家里会有人担心的,回去好好谈谈,没有什麽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恩。”我应著,攥紧腕上的镯子。我一直在犯错,我甚至不理解以前为什麽那麽偏激,一味的从自己的角度去看问题,从来不去听别人怎麽说,不去关心别人怎麽想。
他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没有勇气喊声“尤法”,我却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回来了。因为年少,所以无知,我想去挽回年轻时犯的错,却无从下手。我已经搞不清楚这是我的罪孽,还是青春的错误。
我抬起头,“尤法。”
老人只是怔了一下,随即说:“天晚了,早点休息吧。”
“尤法,我回来了。”我想在我最後的一段时间能陪伴在你身边,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向蝶羽道别。
“我知道啊。”老人叹息了一声,看著我腕上的镯子。
“你……”我顺著他的视线看著镯子,这个奇妙的东西。我的一生的改变几乎是缘於它。现在一切回到原点,过去变得像梦一样朦胧。除却她的容颜,那深重的魔瞳,已经刻到我的骨子里了。
“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就直觉它决不是一个装饰品那麽简单。”老人站了起来,女孩作势要扶他,他安慰的顺著女孩的头,“你先回屋吧,爸爸和姐姐有事要谈。”
“哦。”女孩意外的没有跳脚,倒了两杯白开水放茶几上,垂头丧气的回了房。
“言……你还好吗?”他倚著著拐杖,走到门前,打开残破的旧门,一阵微风吹动他的衣衫。
我看著他微驼的背影,答:“好。”
“那就好。”
从屋里往外望,依稀能看到连绵的远山,苍夜的空中几点疏星,一轮圆月。
“你……好吗?”
“很好。”
“那就好。”相顾无言,唯泪千行。
斯人已逝
夜渐深了,我扶著老人回房,他躺在床上,突然跟我说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
他说,他的外祖母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有著长长的金发,外祖母的花园里中满了玫瑰花,有一次,他背著祖母去采花,被刺扎伤,他说,我记得那时候很痛。即使在今後的人生受过更严重的伤,却没有那次感受那麽深刻。
他的语文成绩最差,没有一首古诗可以背的全,经常被罚站。因为长相不同,从小到大像被动物似的围观、讨论。他不喜欢动物,除了狐狸。有次他同学来家里玩,看到狸狸,问,这东西咬不要人。它终究逃不过一死,他记得那时候他很伤心。狸狸死时,是他一生中哭的最厉害的一次,往後再没有这样哭过,即使他父母逝世时。
在海外的那几年非常孤寂,第一次出远门,他选择了乘船,在船上,可以看到辽阔的大海。前後茫茫一片,就像他那时的人生,他突然想回头,想回到父母的身边,想回到谷言的身边。可他与父亲约定,不拿到学位绝不回头,那时候他一味的怨恨父亲,可後来才明白父亲的苦心。
还是旁观者清啊,谷言,其实你比狐狸要狡猾,他说。
後来呢……後来雪姐突然就走了。谷言彻底成了孤儿,他想好好照顾她。可是,她就在他的眼前出事了。开始他难逃内心的谴责,他眼睁睁的看著雪姐断气,接著是谷言在他的眼前出了车祸。母亲悲痛,雪姐是她在中国最要好的朋友,谷言是她看著长大的。父亲想举家搬迁,可是他不想离开,父母拗不过,移居到美国,只有他一个人守著老宅。
後来在H大学进修,留任做了讲师。那些孩子开始都以为他是外教走错了教室,很有意思。他也没想到学管理的他居然最後去教历史。一个人啊……就这麽习惯了。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母亲病逝,一年後,父亲也离开了。他把老宅卖掉,在城郊买了这栋小房子。真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
内疚是慢性毒药,它不会随著时间而淡化。
“你说人会有来生吗?”银如苍雪的发染白了岁月,低垂的眼睑,我看不清楚他眼中的沧桑。
“会有的。”是不是将死之人都会这麽想呢。我和他,都是没有明天的人。
“我有些困了,你也回去早些睡吧。”他释然的笑了起来。
“恩。”我站了起来,“需要我帮你关灯吗?”
“谢谢。”我走到门前,按下开关键,关门。
“言。”黑暗中传来太息的呼唤。
“恩?”我重新打开门。
“晚安。”一片黑暗,我站在明处,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好像把所有的深情都浓缩到这一句上。
我愣了一下,“恩,早点睡。”关上门後,我似乎听到微弱的哀叹,微弱到像我的幻觉。世事无常,刚才空中的明月隐入乌云後面去了,接著整个天空全被覆盖了。本来我以为会是个失眠的夜晚,没想到我却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得早,楼下传来低泣声,估计又是那个女孩太吵被尤法骂。我悠闲的下去洗漱,打开大门,看著乌云笼罩的天空,突然很想哭。
女孩喜欢哭,这些天我已经习惯了她随时发来低泣声,真的不是我和尤法虐待她,是她没事就哭。不过这次她哭的时间也太长了吧?我起床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已经变得沙哑,似乎到现在还没有停下的趋势。我打算过去劝劝她。打开她的房间,她并不在。我在心里抱怨著我的耳朵也不行了,推开老人的房间。
老人安详的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女孩爬在他的床沿哭泣。我想走过去喊尤法起床,他把小女孩给吓哭了。可是我的脚却怎麽都抬不起来。
“小言,过来扶我。”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嗓子像被撕破一样的疼。
女孩的双眼布满血丝,她安静的过来扶我,我几乎被她拖著来到尤法的床边。我用手描摹他的眉、眼,我曾经疯狂崇拜的人,那麽辉煌伟岸的人,怎麽就突然去了呢?昨天还好好的。他还对我说,晚安。
晚安,拼音 wanan,我爱你,爱你。他昨晚在对我告别,他说,我爱你,爱你。
他这一生只说过一次,在临终的时候,把所有的爱意都浓缩到这两个字上,他说,晚安。
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告诉我他永远的沈睡了,可我还想他睁开眼,尤法,你再看看我啊,我是谷言啊,你的谷言回来了。可是,他不再记得我了。
我知道,你累了,尤法。可是从此之後,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没有人在记得我了,没有人像你一般的在意我了,我该怎麽办呢?
空中传来哀鸣声,雷雨大作,雨几乎要把花了的玻璃打碎,门外传来雨水的湿冷,我紧紧握著尤法的手,努力的看著他的脸,我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看不到,我要记住他的模样,我怕有一天,我会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到时怎麽办?
“晚安。”我答上昨晚未说的话,可是,人已经不在了。今後,我对谁说晚安呢?
绿莫寒之死
当天下午来了对中年夫妇,那个女人有些面熟,他们来处理尤法的後事,女孩的芯片里只有一个程序,尤法离世时进行房屋的交接,之前的一切尤法都打理好了。一接触到死亡,女孩程序正式启动。他们没有再给我与尤法最後相处的机会,他们说,这是老人临终的嘱托。
我看著他们为尤法换上寿衣,抬入棺材,我想跟著,可我已经站不起来了。随後有人进来将尤法生前的衣物全部撤去烧掉,什麽也没留下。
什麽都没有了,我连睹物思人的东西都没有。我开始不确定尤法曾经出现过,尤法,我该怎麽证明你曾经出现我的世界里呢?我该怎麽证明你曾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
窗外的雨声残忍的敲打著窗户,毒烈的对我微笑。
“小言,以後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我拉著她的手,望著她充满血丝的双眼。她什麽也没有答,只是默默的流泪,“小言,我一定会像尤法一样照顾你。”
“你走吧。”女孩面无表情,“爸爸前几天就有嘱咐我,让你回到爱你的人身边,不要再让爱你的人伤心了。”
“爱?为什麽要爱我?我不值得任何人来爱,我哪里值得?”我掩住面,我不想看这个可笑的世界,该死的人是我啊,为什麽他们要相继离开呢?
父母在大学时相恋,出身名门望族的母亲,家里自然不愿意将她嫁於一个穷小子,母亲执拗,最後和家里断绝关系,爱情,她执著的爱情,为之放弃一切的爱情,却在她刚怀我的逝世。实验室爆炸,我的父亲离开了,带著他的爱。偶尔扮演成父亲来看我的是他们的同学。可我不是傻子,我偷偷的翻过父亲的相册,我怎麽会不知道母亲为什麽对著相册夜夜哭泣呢?那才是我的父亲,其实,我的长相更像清秀的他,我如何认不出来?
母亲出了车祸,因我而死。我唯一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她兴致冲冲的从六安开车过来,快到的时候看见路边一个失魂落魄的女孩,调转车头,翻入阴沟,尤法刚好经过救出了她,可她执意不肯尤法送她去医院,她要找到谷言,看谷言受伤了没。她看到的是一张和谷言一模一样的脸,那不是我,是玄蝶羽。在医院的大门口,母亲用最後的力气抓住路边的栏杆,求尤法去救我,尤法一再告诉她我还在火车上,可是她直至死都没有松开紧紧抓住栏杆的手。
一个意外,葬送了我的母亲,也让尤法内疚了一生。
阿姨去世了,尤叔叔去世了,尤法,也走了,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的活著。
“回去吧,别让爱你的人伤心了,别再伤害他了。”女孩又说了一遍。
“我……”我摸著手里的镯子,我想再好好看她一眼,在我死去之前。
尤法的房间彻底的空了,连他用过的杯子都不见了,什麽都没了,消失的彻底。女孩这几天都很安静,只是晚上的时候在阁楼偶尔能听到她的低泣。
当那对夫妇再来接女孩时,我也终於决定要回去了。那个中年的女人对我微笑著招手作别,甜美柔和的让我想到了陈殷。怪不得之前觉得眼熟,其实她长得到不怎麽像,笑起来的感觉很像。当初蓝憧给的证件有两份,一份是现在用的著的,另一份……出生日期是1985年。
如果说可以穿越回去的话,那我应该也可以回水星。我不再一意孤行了,我想见她,我死在哪都无所谓了,我悄悄的去看她,然後随便找个地方,安静的死去。
带我回水星吧,想见她。风声开始呼啸,我第一次因为使用这个额觉得头疼耳鸣,胸闷的要爆炸开来。
“蓝憧!你放下!”绿莫寒从後面死命拉住蓝憧,蓝憧已经红了眼失去理智,冷冷的开口:“绿莫寒!你放手!”
“你会後悔的!你绝对会後悔的!这个世界还不够糟吗?!你们还有斗到什麽时候?!”绿莫寒悲悯的哀求到:“放手吧。”
蓝憧没再理她,脚狠狠的踹上她的小腹将她踹到在地,随时划破她撑著地面的手掌,我慌忙去扶她。蓝憧已经不见了身影。
“绿莫寒,你没事吧?发生了什麽事?”四周的废墟扬起灰尘,明显是刚刚破坏过的,整栋整栋的楼全都倾塌了。蓝憧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
“谷……言?你还活著?”绿莫寒张大了眼睛,安慰的闭上眼睛,叹息到:“蓝憧还有点人性。”
我更疑惑了,“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睁开眼睛,悲悯的看著眼前的废墟,挣开我的搀扶,倔强的站了起来,她倒下时利石花开她的手臂,染红了白色的衣袍,她却没看一眼。脚下的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碎石,我避开石头,却跟不上绿莫寒。
“蝶羽怎麽样?快带我过去。”镯子闪了下光,上面依旧出现“此方位已屏蔽”的字样。我著急的快疯了!我想不通!我想不通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蓝憧!你收手吧!”前方传来绿莫寒的嘶喊声!我顾不得辨认路跌跌撞撞的跑绕过前方遮挡视线的土墩。蓝紫两团光缠绕,所经之处不断有血液溅出,低落在灰色的碎石中。血,是人的血……
我捂住双眼,死亡……
湿热的液体溅到我的手背,我拿开手,看著手背上的血液滴到地面。绿隐倒在地上,脸颊已被划破,蓝憧手上的刀染满 血,蓝憧看著他迟疑了一下,绿隐闭上眼睛不再反抗。蓝憧闭上眼一刀刺下!
“不要啊!”我闭上眼睛!没了,什麽声音都没了,没有厮杀的声音,没有刀器摩擦肉体的声音,也没有血液喷溅的声音,只有浓重的呼吸声。绿莫寒倒在血泊之中,那一刀下的狠,穿破了她的身躯,为了就绿隐,她挡下了那刀,血喷涌而出。
蓝憧和绿隐惊愕的看著她,谁都想不到她会这麽做,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绿隐忙握住她的手。她对著绿隐温和一笑,看向蓝憧:“如果你想有人死,那我好了。”
“不是的!”蓝憧扔下手里的刀,跪在绿莫寒的面前,颤抖著肩膀悲痛的哭号。
“姐。”绿隐从後面紧紧抱住她,“没事的,我带你去医站,你坚持住,很快就会好的。”
绿莫寒笑著摇摇头,医站已经被毁,这谁都清楚。“那麽多年了,为什麽还要彼此猜忌彼此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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