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琳瞳孔紧缩,睫毛散乱地颤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泛紫,脑子里有些恍惚和错乱,还有忧思。
余思嘉拳头举着像在宣誓,继续着她的咄咄逼人:“我这人爱憎分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还他一针!人还犯我,斩草除根!”眼睛里激荡着仇恨之光,那样子像爱国将士面对叛国歹徒。
美琳嘴唇紧紧抿着,把手扬起的瞬间,慢慢变成平伸,握住了余思嘉放下的优乐美,满目隐忍,做着笑脸,把优乐美递给她:“思嘉,我们不是仇人啊,我们是一家人。”
余思嘉一伸手打翻了优乐美,把褐黄色撒花地毯弄湿了一大片,并狠狠踩下去,像要踩碎美琳的心:“李碧华说过:什么叫多余?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还有等我已经心冷后你的殷勤!走着瞧,我不会放过你的!”
美琳瑟瑟发抖着退到床边,两手紧抓着床沿,愤怒和痛楚来自四肢百骸,很快聚集到心灵深处。许久,她好像从很长很长的阴暗隧道艰难爬出,突生悲绪:她想要的美好为何如此丑陋、龌龊?她懵懂进入的婚姻之路为何如此艰难、困厄?
新生活的希冀如同被风扫过的旷野,一切对未来幸福的描画都被击得七零八落。美琳颓丧得像一只在孙悟空金箍棒下被打回原形的兔子精。她想:人被欺压得退往墙角,一退再退,退得没有退路是懦弱可欺;委婉腼腆是忸怩小气;志存高远是不自量力;三缄其口为太工心计;保护自身是自私自利。简直做什么错什么!
她的目光穿透时光的河,看到童年的家园——
那两间土坯青瓦房的年轮已经无法考究,在岁月的风来尘往里,像一个苟延残喘老人沧桑的容颜。一场连绵的淫雨过后,随着“轰隆”一声响,病床上的父亲在坍塌的半边房屋里闭上了不甘的眼睛。。。。。。
她看到母亲奔波在卖血的途中,成为村人的笑谈。
她看到自己一无所有地走在小镇的土路上,目光茫然。
“不要忘记过去的艰难!”她提醒自己,鼻子一酸,止不住泪流满面。
悠扬的古筝声把美琳召唤回现实,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喜欢音乐的梦洁在《昭君怨》里神情悲戚,举目处仍是淑女绅士,香衣鬓影,光彩夺目。她突然觉得人是如此复杂的一种动物,流露在外的永远是美好,烂肝腐肠都在内里,哪怕痛的咬牙,依旧极力遮掩。想通过外表看透对方,和想通过外观看西瓜瓤的难度一样。
看着穿露背毛衣的少女余思嘉,神采飞扬地拉着一女生在视线里消失,梦洁嘴角挑着,流出惋惜:“真是英雄不问出路,流氓不看岁数!以前,世界这么乱,小女子怎么混呢?现在,小女子这么乱,世界怎么混呢?一失足要成千古风流人物了!”手机来电,梦洁一看是队里的,急忙接听了一会儿,说道:“敢情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要是以前,还可以教训她几下。这新法,治人唉。越不开口就越有问题,继续审!什么?啊,我这就回去。”对美琳说得赶快走,队里缉拿了一个因婚外情引起的故意伤害罪犯。便唤来身穿红色工装的服务生结账,两人走出酒吧,来到街上。夜风清爽,迷离的街灯把世界辉映成神奇的梦境色彩。等出租车的同时,梦洁想着因婚外情引起的案件近年来居高不下,而受害者大多是女性,不由叹息:“男人总在出轨,女人总在报复,社会越来越不稳定!”
月华如练,清晰地逶迤出她们的影子。美琳眸光流出抑郁:“谁又能力挽狂澜于既到?爱情不是竞跑,不是考试,很多时候,尽管你尽了力,可是没有用!”
梦洁清眸幽深:“很多人闯进你的生活,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情执是女人苦恼的原因吧?放下情执,你就会自由自在!”
路边的剑兰开得好美,一朵朵白花在路灯里折射出超尘脱俗的光晕,美得不沾凡尘。欣赏者得有闲适的心情。她们没有。
出租车灯刺破重重夜幕,在红歌绿舞中飞跃。
酒吧里,余思嘉回到座位,只见牛仔服吐出一口气:“我爸说过最让我感动的一句话:‘孩子,好好学习吧,爸以前玩麻将都10块的,现在为了供你念书,改玩儿1块的了!’这不,高考成绩出来了,老师那天长出一口气对我说:‘其实没考上,对你和大学都是一种幸福。’那时只说学校难过,现在才知道,唯女人与英语难过也,唯老婆与工作难找也!再牛b的肖邦,也弹不出老子的悲伤!”问君能有几多愁,拿起一瓶二锅头,咕咚咚灌了下去。
太子挑着眉毛揶揄:“瞧你这德性,去去去!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眼睫毛拧绳吊死!”
牛仔服朝太子投去不屑的一瞥:“我想去经商,赚别人的钱,让贫穷见鬼去吧!”转面对余思嘉:“要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到了家,不知咋的,总觉得他异常的小,异常的傻,时时刻刻需要照顾呵护,比如你这宅女。”
余思嘉翻起白眼:“不要叫我宅女,请叫我居里夫人。另外请你仔细听着。。。。。。”指向太子: “本姑娘还在披荆斩棘的路上,还有雪山未翻、大河未过、巨龙未杀、帅哥未泡,你继续巨龙沉睡吧!这辈子无望了,来世记得早点来娶我。”
太子的脸变成红布,猛灌了一口酒,飞快跑到门外马路边上。
余思嘉追到门外,手握成喇叭朝马路大喊:“八戒,别以为你站在路灯下就是夜明猪!”在众人的大笑声中太子跑了回来,把气移在牛仔服身上,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他:“吴刚想嫦娥,瞎想!他就一砍树的,你认为一美女能看上一农民工吗?”
牛仔服下巴上仰着:“现在农民工条件也很不错了,很多人在城市里买房买车。追溯你妈那类人八辈子,哪一个不是农民?嫦娥有啥了不起的,充其量也就个养兔专业户,凭啥看不起吴刚!”
余思嘉拍手一笑:“你们两个是孪生兄弟啊,统统TMD长得真有创意,活得真有勇气!”
太子妈妈是副市长,一直国宝似地养着,如今连连受辱,低下头,那心碎得就跟饺子馅似的。
牛仔服趁机揽住余思嘉,嚷嚷着要喝交杯酒。
见此情形,妒火把太子眼球烧得通红:“为朋友我两肋插刀,为MM我插朋友两刀!”举着匕首朝着牛仔服挥去。
此时的余思嘉正在发威:“今天姑奶奶心情不好,现在只有四句话想对你们说!包括这句和前面的两句,我的话说完了!你们都给我滚,马不停蹄的滚!”
牛仔服慌乱中闪身躲过,把余思嘉向前一推。。。。。。
夜,黑如泼墨。苍穹阔远,星疏月落。浮云如暗波汹涌。天空和楼层混杂在一团风和弥散的灯火里。“江华市公安局”几个大字在通明的灯光里熠熠生辉。出租车带着清晰的刹车音在门前停下。梦洁和美琳刚一下车,先看到余枫的车后看到余枫的人。余枫的容颜似在迅速老去精神似在迅速减少,脸上肌肉松弛整个人无精打采。美琳向他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那里面含有斥责、怨恨、猜忌以及少许的怜悯。她不用眼看余枫好像在冲着墙壁发怒:“童童呢?”
余枫声音像眼神一样飘忽:“睡了。”追着正要向院里走的梦洁:“等一下!”
美琳追上去,狠狠地撕拽余枫,用憎恶的眼光看着他:“你办的什么好事?她是谁?和你什么关系?和那绑架犯什么关系?”
“她什么都没说?”余枫幽深的瞳孔里,一丝窃喜的火花一闪而逝:“别闹了。”掰开美琳的手去追梦洁,急不可待,喊声有些嘶哑:“梦洁——”
梦洁回头,依稀看到美琳眼里闪烁的泪光,急忙返回,被余枫堵住。她双手抱臂,站在门口那一片煞白里,灯光映出她清澈瞳孔里的不屑:“有事吗?”
未待余枫回答,美琳截在余枫面前,怒目冷颜:“明明是男的打电话约定,为什么那女的去接头?你和她,怎么回事?”
“一切都不是你们想象的!”余枫目光越过美琳肩头,对着梦洁,目光幽深面色阴郁。
梦洁抬头向空:“人的痛苦,在于追求错误。”
余枫:“第六感觉也会骗人,别那么自信!”
“别用老谋深算来武装自己,我会水土不服!”梦洁语声沉静,清瞳在灯光里流转:“舍而不能,得而不惜,这是人的最大悲哀。”
在梦洁和美琳的注目里,余枫的脸色和灯光一般清白,默如荒草,任凭两人如何绕着圈子追问、劝慰。美琳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目光迷乱地踩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歇斯底里的一声尖叫:“要死了!”这声尖叫把梦洁和余枫下了一跳,惹得两个警察过来探视。梦洁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余枫语气决绝:“别这样逼我!”转身而去,要驾车离开。
梦洁对着余枫,声音平静如无风的子夜:“任何人都不要试图颠覆真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余枫的身子在夜色里抖了一下,凝立不动,久久,如同在冗长的时间隧道里千里跋涉而归,逆光立在灯影里,飘忽的眼神缓缓在梦洁光滑的脸上凝注,声音悲怆而压抑:“一切都是骗局,圈套!”嘴角下垂着,幽邃的眼睛里有一种深切的悲痛和委屈。
“骗你?谁有那个本事!”梦洁和美琳异口同声。
余枫紧走几步,蹲在高大的梧桐树影阴暗处,双手抱头:“我醉酒后。。。。。。被领取按摩房,摄了像。只有听任摆布。他们要钱,我不给,他们就。。。。。。”余枫抬头,在夜色里凝望梦洁,眸光深不
见底:“现在,只能求你帮忙了。告诉今晚去的人,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从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帮我,你想办法递到里面。。。。。。”站起来,眼里有着无助和祈求。
“给那女的?”梦洁黑白分明的瞳仁在暗影里燃烧起怒火:“你这是要害死我!”
任凭余枫如何哀求,梦洁死活不接。最后,余枫的话里带了哭音:“请你想办法递给她,一定要想办法!否则,我们一家都完了。请看在童童的面子上。。。。。。”余枫的话声掺杂着枝头树叶的飒飒作响声,弥散在瑟瑟发抖的空气里。只听“噗通”一声,余枫朝着梦洁跪下。
美琳惶然抬头,于滚滚烈焰炙烤中端然凝视,在余枫和梦洁的身后看那夜幕,无边无际,气象万千,如妖魔施展开浑身妖术,又如无数条色彩光艳夺目,拉开有不泯灭的希冀帷幕。她疾步向前,紧紧拽住梦洁手:“梦洁,求你了。。。。。。”
生活到底是什么?书上总说生活是一门艺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那岂不是艺术加上艺术?此时美琳彻悟:两个人的生活简直是修万里长城,一个巨大而艰苦卓绝的工程。许多人把一生耗尽,只修出一段勉强可以遮人耳目的矮墙。墙外曲墨粉饰让人观赏,以满足个体的虚荣;墙内沟坎丘壑惨不忍睹,哪怕日日拆东补西。
梦洁面色凝霜,猛地甩开美琳的手,朝院里跑去。余枫和美琳在后面紧紧追着,一直追到办公室。余枫将纸条和一个雕琢精美熠熠生辉的玉佛放在梦洁办公桌上,飞快地离开,走得像要摆脱身后十万追兵。
喜爱收藏的梦洁惊喜地看着玉佛,一瞬目炫神迷,忘了此身此世。
美琳把已经揉皱的纸条仔细展开,余枫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映入眼帘:“承认绑架敲诈勒索!记住,别无其他!我会想办法救你!!!”美琳的头嗡地一下炸开,手牢牢扶着桌沿支撑身子。
“别无其他”代表什么?无论代表着什么,她美琳会放弃既有的一切么?生活从来不那么公平,得到多少,她便要靠那个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活下去。
趁着两个队员进来汇报,美琳把纸条放进梦洁口袋。
她甚至可以把它毁掉,也可以拿着它作为一些依据,可她经过十分的艰难和挣扎,终究向自己的某种思想妥协。
无论鸠酒毒药,只要为活着而喝,那就毫无怨言。时间的流水终会冲走一切残枝败叶,如果注定一辈子喝黄连,那就当做是败火养生,丢开患得患失和不平很,那没有用。你要改变是因你自己愿意改变。要是为别人,怕只怕那人会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叮嘱梦洁及时告知案情,美琳走出公安局大院,站在大马路上打余枫手机,一直通话中。她在梧桐树得阴影里神色晦暗,挥手拦了一辆绿色出租车,坐在车后座上就灵魂出窍般沉默无声。夜半路灯已灭,出租车被淹没在天地的一片黑暗里,车灯映射着前面的车窗,像一只硕大而空洞无神的眼睛。
二十左右的寸发的哥问:“小姐,去哪啊?”
美琳像从沉梦中被唤醒,尖厉的声音差点没把的哥的魂给吓掉:“你叫谁小姐呢?咋这样称呼呢?我都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了,还叫你少爷呢!”几句尖刻的话似乎把胸中的所有情绪都发泄了,斜睨司机,心里还在默言:你TM祖宗八辈女的都小姐男的都少爷!
美琳今年才二十八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把年龄说大些,也许是为了和四十多岁的老公拉近距离,也许是心态沧桑。总之,她以为三十多岁就是铁定的“老女人”了。她总是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其实外在的冷漠,只是对某种人的矫揉造作、或轻易套近乎表示出不屑。她觉得做人还是真实些好,不然,外在的假象会覆盖许多东西。
的哥好脾气地笑着:“我看你也只有二十多岁嘛,就叫你大姐,大姐还没告诉我去哪?”
美琳没好气地板着脸:“随便!”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则,笑比哭还难看,她不必这样勉强自己。
的哥睁大眼睛看着美琳:“大姐,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
美琳:“挺会贫的啊你?比贫下中农还贫!随便就是自由,自由就是自主。自主是什么你懂吗。”
司机笑着答好,出租车便往市区转去。美琳看看手机,无任何提示,随手关了。夜风轻轻地吹着,街灯已暗车辆已稀,倒有几分难得的静谧。人们或独行或三三两两的走着,无不为着自由生活而行色匆匆。
美琳脑子里回放着那个纸条:“承认绑架敲诈勒索,记住,别无其他!我会想办法救你!!!”她的知觉在一点点迟钝,思维在一点点麻木,神经在一点点紊乱。
相遇,心绪如白云飘飘;拥有,心花如雨露纷飞;错过,心灵如流沙肆虐;回首,幽情如蓝静夜清。
时间在城市灯火的缝隙里徐徐流淌,的哥的话打断了美琳的思绪茫然:“大姐啊,够了吧?该回家了。”她觉得憋闷,打开窗玻璃道:“市中心,地税局旁边,宝丽花园。”看着窗外弥漫的夜色,心情如三月风吹的牛毛雨那般杂乱:人一定要受过伤才会沉默专注;人其实很难真正自由。锁住人的,往往是自己。不知不觉,人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隶,就是事业的婢仆。人。不能自拔的除了爱情,还有别人地里的蔬菜。
当美琳进屋开灯的时候,发现余枫在客厅里坐着,脸色苍白得像他身后的墙。他并不看他,眯缝着眼,一根烟接着一根的抽着,桌上的烟灰缸里堆起高高的烟灰堆。她悲哀:女人把最美丽的一面展现给她爱的人看,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遥望远方风景。
橘黄色的真皮组合沙发,白玻璃茶几,镶了橘黄色边的玻璃圆桌。橘黄色镶边的白色木凳整齐地摆放在圆桌周围。这是美琳自己选择的家具,每每下班回来,她都有赏心悦目的感觉,现在竟然找不到感觉。
美琳把小坤包往沙发上一摔,到主卧房隔壁的小卧室一看,童童正然熟睡,小脸蛋红彤彤的,发出均匀的呼吸。美琳俯身下来,把脸贴着儿子的脸蛋,泪水汪洋恣肆。余枫的姐姐余莲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很香,头偏离了枕头,向一边歪着,发出时断时续的鼾声。
余枫轻飘飘进来,蹲下身子,抚顺美琳乱了的头发。
“你出去!”美琳低吼,甩开他,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