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并不理他的话,急问:“五哥怎么办?他在流血!”
青年略显出几分烦躁,纠上眉说了句:“给他包上。”又恨恨道,“回回装疯卖傻,有意思么。”说罢转身便要走。
四娘一把拉住他:“你别走!不管怎么说你总得救人!”
周围这时也起了噪闹,大抵都认出伤人的石杵正是这青年所有,指责渐多,劝说也乱。
青年却不为所动,走不脱便只站着,昂着头全不搭理。
四娘焦急万分,看他好像横了心,恼道:“小郎中你也太不仗义!”说罢半跪在地上,小心托起林老虎尚在流血的头,招呼人要抬他上马车。
青年僵立一旁,冷眼看众人手忙脚乱,突然发起火来,操起地上石杵猛地又向林老虎头上砸。
场面顿时炸开,青年看着瘦弱,奋起力来几个人都拉不住,旁边拦的推的抬人的躲闪的乱成一团,事态渐难控。
“都住手!”
一声暴喝从人群外传来,震得众人皆静下,纷纷退让。
胡老大气呼呼往人堆里走,不知是没睡好还是昨夜喝得太多,两眼布满血丝,合着腾腾怒气极骇人:“没事的给我统统散开,挤在这里做什么!”
“哥!”四娘这时正抱着林老虎的头,抬眼看他,既焦急又委屈,“小郎中把五哥砸了,还在这闹事!”
“宋葵子!你是长能耐了,自家窝里折腾!”胡老大一把拧住青年双臂,大声训斥。
青年死咬着牙,面色忽红忽白。
随胡老大一道来的尤彪这时过来劝:“大哥,小十一什么样人咱们还不知道么,这回怕也是喝多了酒没醒,让他将功赎罪罢了,大哥别动这么大气。”
胡老大“哼”一声放开手,青年脚下一个趔趄,退了两步才站稳。
尤彪赶紧点出两个人:“把老五送回他车里去,步子稳着些。”又向青年道,“十一别耍脾气,快跟去看看。”
尤彪支散众人,胡老大冷静下来,问四娘:“怎么闹成这样?”
四娘答不出,咬唇摇头。
尤彪皱眉:“大哥,十一性子一向怪,往后还是得注意些。”
四娘听这话看他一眼,却见他也正看自己,看自己间余光瞥了瞥旁边马车,道:“十三妹换身衣裳吧,瞧这一身血。”
风波平息,四娘上车放下车帘,脱了外边衣服便往被子里一钻,翻身背向着花可馨,闷闷的不动不出声。
花可馨很少见这些糟乱场面,正是心惊,再无睡意,只兀自坐着,就了车内昏暗,默默穿好衣裳,理自己的长发。
强盗窝里,本就不能指望是什么好的存身处,目下,她只是不得已,要考虑的只是保全自己罢了。
花可馨这样想着,轻轻靠上车厢壁,方才撞到的肩还有些疼,昨天的鞭伤也远未痊愈,好在,没有大碍。今天见识的那位小郎中,她是再不想去找他的。
车里很安静,似乎能听到车外雪落的声音。花可馨轻轻呼了口气。
四娘背着花可馨坐起身,而后转过来:“饿了么,我去拿点吃的。”
……》
第三回 玩心偶起说狐怪,寻人不遇识兰仙
雪下了整个白天,到晚间才渐渐停下,还出清透的夜空来。
整日无事可做,或在车里闲坐,或在车边闲步,花可馨生不出悠闲安适心,只觉无聊赖。
四娘这一日比她情绪更低落,摆着若无其事模样,出去几趟也提不起精神,入夜更是早早躺下,不知睡是未睡。
花可馨见她怏怏,面上只当不知,心里也不爱多管。花可馨本也不知症结何在,只偶尔看她一眼,不问也不说话,待见她躺下,自己再坐一会,便跪起身要灭了灯。
四娘抬手阻她:“今天还没给你上药。”
花可馨顿了顿,道:“今天好多了,不用麻烦。”
四娘坐起来,拿出昨夜放在枕边的药:“好些就好,好全了就可以不用了。”
花可馨不再拒绝,脱去外袄撂起上衣,枕着手臂趴下,任她查看。
四娘许久无动静,花可馨不禁回头看,看她凝神捂着手里药膏,浑是心不在焉。
四娘见她看过来,匆匆给了个笑,手便轻轻抹上来。
“小郎中一定是疯了。”
四娘闷闷吐出这句话,花可馨便又转头看她,看了看终究没说话。
花可馨这两日听她提了几回“小郎中”,虽没什么评价,已隐约觉她与他亲近,于是也不奇怪,白天里的事最让她挂心的会是那个小郎中。
四娘也不再说什么,却有垂头丧气的情绪不知是经由后背,还是经由马车里沉默的气息,清晰明白传散开。
四娘收拾好瓷瓶又躺回去,这次却没有面朝车厢壁,反倒望着花可馨:“困吗?”
花可馨忙着铺被褥,手上停了停却并不看她,一会儿摇摇头:“不困,还早。”
“我们聊聊吧。”四娘侧过身来,向马车中央挪了挪。
花可馨靠窗坐下,静静抬眼看她:“聊什么?”
四娘回望她少刻,翻身仰躺着往回退了退:“没什么,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四娘仰面看着马车顶,而后合上眼。
花可馨一直看她,看到后来似是觉出这样气氛自己也不舒服,终于吹了灯躺下,开口道:“我,给你说个故事。”
四娘睁开眼,晶亮的眼波在黑洞洞的车厢里晃了晃,很快转到花可馨面上,无言却殷切。
花可馨突然有些后悔,无奈何叹了口气:“这故事很长,我只听过一遍,也不知道能不能讲全。很久以前……”
“没关系!”四娘急切应了句,应了之后才发现她已然开始讲,便笑了笑,又翻身侧过来,倾听。
花可馨不禁弯了弯嘴角,边回想边说道:“很久以前有一只狐狸,有两千九百年的修行,只需再过一百年再度一个劫便能成仙。
“有一天狐狸到皇庄里玩,恰好碰上皇帝狩猎。皇帝看到它很喜欢,便下旨说谁能活捉它,赏金一千两,于是,随猎的皇子、将军、侍卫们都奋力捕捉它。狐狸当然是不怕的,只要它不想被抓住,便是再来十倍的人也抓不到它。但是,它若是跑走也就算了,它偏偏生了玩心,引着一群人到处窜,窜来窜去,窜出事来。”
花可馨说到这里停了停,四娘凑近来些许,殷切看她等她说下去。
“皇庄里边有一个湖,湖边歇着的都是些女眷。狐狸不辨方向闯到女眷中来,惹得那些夫人小姐们惊叫连连,结果,有人落了水。
“落水的是位公主。公主不会水,跌入湖中便沉下去。旁人吓坏了,再顾不得狐狸。狐狸也不走,只在湖边看,很快看到一个鬼差来带公主的魂灵走。
“狐狸心中一动,怕这公主因自己而死会损了自己修行,便追上去拦住鬼差,说,鬼差大人放了这个人吧,她命不当终,这回只是个意外。鬼差瞪着一双绿眼,不悦道,什么意内意外,魂出窍就是死,绝没有错,再说小狐狸你管什么闲事,当终不当终自有阎王判官断。
“鬼差挥开狐狸往西去,那公主的魂只顺从的跟着,一眼也不看狐狸,也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狐狸这时也觉自己多管闲事,方才玩的兴致全失了,咂咂嘴转身回自己的洞去了。”
花可馨说到这又停下,四娘急忙问:“后面呢?这狐狸总不能真不管吧?”
花可馨看了看她,道:“我听的时候以为到这就完了,鬼差说的清楚,生死有阎王判官定,与狐狸无关。”
四娘愣了愣,正要再说什么,外面有人敲了敲车窗。
啪啪两声,而后轻轻的连着三下。
四娘一下子起身,匆匆穿衣:“小郎中找我,我一会儿回来。”
花可馨看她掀开车帘跳出去,躺了会儿毫无睡意,便坐起身点上灯,推开车窗看外面。
雪停了风却大,呼呼的吹进来,脸上即刻凉了。灯火晃得厉害,好像随时会熄灭。
花可馨吹了一会儿风又关上窗。这“逍遥帮”很有警惕,白天晚上都有人在周围巡视。花可馨虽然脚力尚可,荒山野岭天寒地冻,要跑她却不知能往哪去。眼下,这种只能指望四娘,没有其他办法可想的形势让她颇焦虑,焦虑也仍旧无计可施。
花可馨靠着车厢闭上眼睛,忽然听到脚步声轻轻走近,便又急忙睁开眼挪到车帘边,悄悄揭起一角向外看。
一个裹着月白色毛皮袄的女子立在雪里,顾盼分明的桃花眼无端叫人觉得艳。
花可馨即刻认出来,已经见过她两回,这一次却是第一次这样近得看。
女子看起来比花可馨年纪稍大些,细眉尖下巴,神色慵懒而妩媚,唇角好似带着笑,细一看又像是讥诮。
“十三妹还没睡吧?”
女子开口说话脸上便笑开了,语气里全是亲切。
花可馨打量着她缓缓揭起车帘:“她出去了。”
“哦?出去了?”女子眉梢挑了挑,仍笑,眼睛毫不避讳的在花可馨身上打转,“那我等等她吧。”
女子说着便要上车,花可馨不好阻她,便把车帘挂上,让她坐上来。
女子却脱了靴,眼睛瞅瞅挂钩又瞅瞅花可馨:“放下帘子吧,不冷么?你总不会怕我吧?”
花可馨不是怕她,却是存着疏远的意思,听她这么说隐隐有些恼,只问:“你是谁?”
女子咯咯一笑,自己动手解挂钩:“我叫兰仙,是你们五嫂。我和老虎,除了名分与孩子,什么都有。”兰仙转过眼来戏谑的看花可馨,见她微露厌恶略显不自在,又笑,“花妹妹是大户人家女孩儿,是该什么都知道的。”
花可馨不愿与她应对,冷冷道:“你找四娘有急事?她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
兰仙这时刚放下车帘,听这话便就着车尾坐下,很好脾气似的拿起靴子慢慢穿:“花妹妹是要送客了。十三妹白日里来看了老虎四回,他都没醒,本来,我只想告诉她,老虎晚上醒了,谢她惦记,现在么,我又想给你透个信。”
兰仙歪着身子凑到花可馨耳边,花可馨略让了让,权衡了一下,问:“什么事?”
“军师极中意你,大哥也允了他,十三妹靠得住么?你自己早做打算吧!”
兰仙低声吐出这些话又留了一个笑,怡怡然下车走了。
……》
第四回 俏军师点破僵局,病美人撞得良机
四娘回来见车里黑漆漆,只当花可馨睡了,轻悄上车来,钻进被子里。
花可馨却没有睡,听她动作轻快已不是白日里沉闷模样,心里竟又生出些疏离,闭着眼勉强去睡,一夜无话。
第二天没有下雪,胡老大几人决定往东去,一群人忙着收拾东西套车套马,直到午时才起程。
几十骑当前开路,中间是十数辆马车,往后跟着近百人步行,最后面又是数十人赶着牛车拉辎重。
山里树木茂密,积雪也多,花可馨坐在车里,不时看见侧旁三两骑人马前前后后巡视,向前向后却看不见头尾。
四娘与胡老大等人结伴骑马走在最前面,上了路便不见人影。替花可馨赶车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汉,黝黑瘦小,一声不吭。
路上颠簸,花可馨坐在车里颇难受,几次三番终于忍不住,让老汉停了车,自己下地走。
车行并不快,花可馨稍紧着步子跟在后边,一时半会儿倒不觉吃力。
后面过来一个巡视的人,在她旁边停了停,问:“你这人不嫌累?有车不坐自己走?!”
这一问并不特别响亮,却是车马行进中难得的人声,一时间前后几辆车里的人都揭了帘子来望。
花可馨有些不自在,只道:“我下走透透气。”
后边有人噗嗤一笑,打趣她:“花妹妹真是好兴致,这时节不怕风倒怕闷!”
花可馨听出是兰仙,懒得搭理她,只板着脸走路。
兰仙却不肯作罢,竟抬高了声音向前边喊:“军师快来劝劝我们花大小姐,这冰天雪地的跌着绊着怎么好!”
这话花可馨不得不在意,不觉顺着她说话方向看过去。前边有辆全黑的马车这时帘子动了动,动了动而后撩开一半。
花可馨很是吃了一惊,她原本以为军师是那天晚上坐在胡老大身边的那个尖下巴老头,即便不是,也总是个阅历颇丰而精明好色的男人,却没想到,这位军师这样年轻,这样,貌美。
马车里坐着一个人,披着黑狐裘,脸很白,眸子很亮,气质很清冷。
花可馨心里惊叹,这样的人也落草为寇,这是什么世道。
军师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而后望向兰仙,微微一笑,道:“别胡闹。”
兰仙咯咯笑起来:“怎么叫胡闹,我——”我什么突然断了。
前面有人骑马过来,是一脸阴沉的尤彪。
花可馨直觉得他冲自己而来,不由得皱了眉满目防备。
尤彪果真没叫她失望,径在她身前停下,语气极是厌烦:“才走几里你就不安分,赶紧上车!”
花可馨眉一挑,强压着火气,问:“我自己走走也不行?”
尤彪居高临下看她,僵持少刻又喝了声:“上车!”
花可馨气极,扬着头站在原地,腾腾冒火的眼里七分挑衅三分鄙夷。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前边军师突然丢下这两个词,而后垂下帘隐了去。
花可馨一时泄了大半的气,愤愤垂下头,神色再没那么强硬。她突然想起,逞这一时意气全然无补于事,但凡在这一天,她便是个俘虏罢了。
兰仙这时来打圆场,劝道:“花妹妹别耍脾气,大冷天的,车上不要舒服些!”
花可馨不再去看尤彪,前边赶车的老汉方才便停了车等她。她脱靴上去,实实掩了前后左右所有的帘。
路不好行,车子晃荡得厉害。花可馨仰面躺着,头晕而沉,喉咙里干而苦,胃里翻搅怎么也顺不过气。终于,一股酸腐漫到舌根,身上刹得冷了,花可馨赶紧爬起来往车尾去,却是眼前迅速花白,继而转成灰黑压过来。
花可馨勉强趴到车外吐,耳里听得到后边一声马嘶,有人在喊,眼里却是一片模糊,只有几个黑色的轮廓。
花可馨觉得自己在往下瘫,好像要跌到车外,却一点使不上劲,干脆闭上眼。
有人突然从两腋下抱住了她,有声音急在耳边唤:“可馨!可馨!”
花可馨睁不开眼,脑子里却在转:“四娘怎么来了?”
四娘已在叫人寻小郎中。花可馨勉力撑开眼,茫然对着一片灰白焦急得想说话。
四娘急忙哄她:“没事没事,不叫他来,就我在这儿!”
花可馨安下心,重又闭上眼,努力休息调整。
不适的感觉渐渐轻缓,满脑满耳嗡嗡的杂音渐渐远去,花可馨舒了几口气,总算缓过劲来。
睁开眼看见四娘贴近的脸,花可馨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四娘并不等她说,极欢欣的抱得她紧了紧:“你好点了?你吓死我了!”
花可馨仍旧发愣,然后问:“你怎么在这?”
“我过来看看你,就看到你昏过去。”四娘明显心有余悸。
花可馨略一摇头,反驳:“我没有昏过去,我一直都能听到。”
四娘并不在意她说话,仍是激动:“刚才你嘴唇都白了,吓死我了!”
花可馨笑了笑,问:“现在好了吗?”
四娘认真看了看她唇色,道:“还是有点白,但是好多了。”
花可馨不再说什么,气氛正平和,四娘突然细细看她,眼中既是担心又是犹豫。
花可馨不待她开口已知她意思,轻轻安慰道:“我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