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过道尽头,一盏灯正端在练儿手中,小心翼翼的走了来。
还以为是自己看书过了劳,再揉揉眼,这一幕却还在。
实在是稀奇了,以往天黑,我点灯,师父点灯,却从不会见这孩子去点灯,一来她始终有些畏火,二来她的视力实在太好,黑暗中也能视物,根本用不着灯光。
可眼前她分明端了一盏灯过来,还放在了桌上,察觉我的视线,就对着这边一撇嘴:“你,快,看书!”然后就盯了油灯再不理睬人。
我笑笑,想逗她又觉得不是时候,也怕脑子里东西跑掉,就依她所言继续埋头苦读起来。
待到好不容易将书中文字整理成自己的理解,再将这些理解在脑中描绘成图,实际联系到那些山中存在的植物,夜已经很深了。我抬头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她就趴在桌边,长长的睫毛在阴影中轻颤着,却已是守着那盏灯睡着了。
突然觉得,只是这一天,我们却似乎比以往几年,都要更明白了彼此,也更接近了距离。
或许,我与她,这才是真正相处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的性格面只能一点点的展开……尤其是小练……
☆、种种
第二天,天头将蒙蒙亮,练儿便拖我去到山中寻药。
其实深夜里惊醒过来后她就想这么做了,但在听我无奈的解释完并非每个人都能如她这般暗中视物的道理后,只乜眼瞧了我一眼,喉中低嗤了一声笨外,倒没再说什么,也没继续坚持,让人多少感觉有些意外。
我觉得,这与其说是我俩感情进步神速,倒不如说是她终于发现有些事确实自己做不到而对方能做到,于是那种桀骜之气无形中就收敛了许多。
从这点而言,她一直是个蛮单纯的孩子,服便是服,不服死也不服。
反而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做到不负她的期望。
药草是很快就找到了,只要搞清它们的具体形状和气味,这些其实都是深山中常见的植物,狼崽的伤势也没有进一步恶化,虽然依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可是,看着这样虚弱的它,拿着手中好不容易混合捣好的药泥,我却一时真有些犹豫,因为不确定是否有用——无论是药方还是剂量——甚至担心自己采错了怎么办,想了想,我如实将顾虑告诉了身边的她,心中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向这一个孩子寻求意见。
“你真奇怪。”结果她瞧我,那眼神好似说有这种顾虑才是古怪:“因为不治不行,我们才去找药的吧?”
我哑然失笑。
小心解开狼崽的伤口,不去碰触那固定好的夹板,只从缝隙中轻轻将草药敷到伤口上,再重新扎好绑带,或者只不过是因为新鲜药泥的清凉感使然,但看到那小狼亲昵的拱拱练儿的手,似乎舒服许多的模样,我依然觉得心头安慰。
人就是如此,一面猎杀其他动物来果腹谋生,一面却又对身边的某些动物产生感情……我这想法若让身边这正在逗狼崽开心的孩子知道,恐怕又会被说奇怪了。
在她眼中,或者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生也当然,死也当然。
以后的日子,虽然谁都没说什么,但变化还是默契的开始了,我们每天会都一起外出进山,然后再携手去狼群那里,练儿是名正言顺去捕猎喂食,而我是偷偷摸摸去采药治伤——当然,所谓偷偷摸摸,是指在师父面前而言。
其实我对此是有忌惮的,因自己毕竟是不怎么外出的人,即使外出也大多就在洞口附近练剑或做事,很容易寻得见,如今天天总有一两个时辰不见踪影,师父虽然时常闭关,但时间长了迟早察觉,是以想过教给练儿识别药草,让她将两事一并办掉,可转念一想,自己终归要去狼崽身边配药换药的,也就算了。
数日后,师父闭关出来,饭桌上果然问起,我还未怎样回答,没料到有人竟在一边截了话头。
“她陪徒儿练功。”那孩子如此插话道,想想,又摇摇头:“不对,是徒儿陪她练功,她武功太差。”
这话成功引得师父皱眉,训了一番尊师重道之言,见她垂头吃饭不言语,就又转过来问我,这下先前预备好的说辞全然无用,我只得顺练儿的话讲下去,好在有惊无险,生生将这个谎给说圆了。
“如此也好。”师父眉头还是没舒开:“你师妹轻功确实不错,你俩每日竞逐互促也好,但记得不可走的太远,更不可太纵容了她。”
我点头称是,心中抹了把汗,对那孩子的认识又进了一层。
不能说练儿帮了倒忙,以她的性子,这番话定然是临时起意的,应变之快已在我预想之外,会特意帮忙说话更是想也没有想过,不过那日以后,自己确实又多了一项任务,那便是练好轻功,以备师父日后查验。
对此练儿很是气定神闲,说大不了真陪我练习好了,需知此时我俩虽近了不少,但武功方面她依然是颇自负的,当然这自负源于事实,我也不以为意;但因师父之前的一番话,也出于私心,我哄她与我做了一个约定,那便是这段练功期间,若她被我追上一次,就从此要规规矩矩唤我师姐。
她毕竟还是直性子的孩子,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也不知道想想自己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
之后的半月里更是忙碌,虽是忙碌,却也充实。
可有一件事,在我心中,一直隐隐不安,这不安随着时间的变化近来愈发明显——倒不是因为轻功较量,这半月我虽未赢她却也进步许多,偶尔偷偷取巧也能追的她全力以赴,于自己来说已然足够——也不是因为收获分享,早在询问过详情后,我已将陷阱设在了狼群的活动范畴之外,两不相扰。
令我不安的,是那只小狼的伤势。
它的伤势倒并未恶化,至少我每次清理创口时都见不到感染化脓的迹象,但不知为何,这前前后后已是近一个月的光景,按理说野兽的恢复力应该优于常人,但那伤口却愈合的极慢,连精神也一直是见萎靡不振的。对此,练儿也不知道是不察还是不说,总之没什么表示,但我毕竟心中没底,时常担忧自己所采的那些药材是否真有起到该起之功效。
未曾想到的是,没多久,连这种药材,竟也没办法给它用了。
秋末本不该是华山的雨季,可眼前确实是沥沥淅淅的已连下了三天雨。
雨势不算大,却也不见小,无论如何不是人可以做无所谓状穿梭其中的势头,即便如此,这对我和练儿来说本也不该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要做的事情下雨下雪我们也是会去做的,除非……是师父正在身边。
偏就有这么巧,她老人家刚完成了闭关的一个阶段,这几日正是休息调养的时候。
于是,在这一场本不算什么的雨面前,我们之前寻的那些借口统统都没了作用,甚至连练儿一直以来的捕猎,也在师父眉也不抬的一句:“这么大的雨,你就不必再特意出去了,洞中总归储粮足够,熏腊也不少,短不了这几日伙食。”中,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我生平第一次后悔平日太积极,以致备下太多的存货。
变相禁足的日子是难熬的,尤其是心中还有牵挂,每日除了操持家务,打坐运气外,自己就只看着洞外满树的雨中红叶发呆,期待明日就是雨过天晴;而练儿的情况更甚,在师父面前她虽还算克制,却连打坐都定不下神来,眼中隐隐现出一丝戾气。
这样到了第四日,那孩子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一大早就失去了踪迹。
黄龙洞就这么大点地方,我想替她瞒都瞒不住,师父很快就发现了她不在,问我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自然怫然作色,沉着脸坐在对着洞口的位置一言不发,我垂手侍立旁侧知道要糟,往洞口轻移了两步,心中只盼练儿回来能先见我眼色,做足借口才好。
这样待了很久,洞外雨势渐大,依稀竟还有了雷声。
我等得实在心焦,正想对师父主动请命去寻人之际,洞口忽的一暗,闪进来一个水淋淋的小身影。
她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连发丝都在滴着水,脸色也比平常苍白了几分,进得洞来似乎全没看见一旁的师父,只径直冲到了我面前,一把握住我的手。
“跟我来!”她说,眼中焦急,指尖冰凉。
“纤儿!”身后是厉声呵斥,没有唤练儿却唤了我,其意不言而喻。
一时两难,可手上传来的冰凉太过沁骨,让人无法再有一丝犹豫,我当机立断的转身,拱手对师父一揖到底:“此刻不及解释,徒儿去一趟,求师父能信得过徒儿,还有练儿!”
一句说罢,再顾不得什么,我转回身,与那孩子携手冲入了茫茫雨雾。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未更,和大多数人相反,周六周日是我忙碌的日子,好在还有隔日更这块挡箭牌,见谅哈~~
☆、无用
在大雨中奔走,练儿什么也没说,只是手上紧紧拽住我,抿着嘴看着前方全力赶路。
亏得之前那段时间的练习,这速度还算勉强跟得住。
很想问点什么,可是一开口就会被雨水呛到,何况要去哪里不用问其实也知道,这个方向,近一个月来我们天天都会走上一趟。
心中忐忑,只盼望不要出现最糟糕的情况。
可是……
抹去脸上的雨水,我喘着气看着眼前的一幕,兽群正挤在一处山崖脚下的凹陷处避雨,或者是这一个月来习以为常了,也明白了什么,所以见到我俩尤其是我到来,就自觉的纷纷避让开,露出了缩在最里面倚靠山壁的野狼母子。
小狼的状况很不好,再不懂的人,第一眼也能看明白。
我几步赶过去,顾不得全身湿淋淋,伸手轻轻去解伤口处那已经湿透了的绑带,可一接触它的身体,就发现它正打摆子似的微微哆嗦,小小的四肢抖动着,体温比平日都低,母狼一直安慰似的舔拭着它,但无济于事。
四天前敷的药草早已经干透变了颜色,如今被雨淋过,变做烂泥一般糊在伤口周围,撕下一片衣角捏去多余水分,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一处擦拭清理干净,终于看到了已经有些发白的伤口,伤口周围有些发炎的症状,但并不严重,甚至已长出了些许新肉。
从这些表面,看不出太多的异样,但情况又确实很不妙。
难道是……脑子中闪出一个念头,却不想去相信,我心一横,把狼崽抱到怀中,用外衣把它小心遮好,然后就往外冲去。
可还没两步,刚刚进到雨雾中,衣带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去哪里?”那孩子直直看着我。
因心中那些猜想,我有些陷入了慌乱,竟一时忘了有人从始至终都默默立在我的身后,此时回头看她,才发现她眼神冷静,却似乎比我还来的更镇定些。
“带它去山下村落,那里的人常豢养家畜,或者更懂医治。”不想把话说的太严重,我只是把此刻自己的打算说给她听,谁知她听后一言不发,过了片刻,并没松开衣带,只是反问道:“那之前为什么不早这么做?”
我默然以对,直至她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才支支吾吾的含糊回答:“普通百姓,尤其是山村里的人,对野兽……呃……比较忌讳……”
其实岂止是忌讳这么简单,山林猛兽不知道夺取过多少靠山吃山的百姓生命,这恩怨年复一年代代积累下来,山里人都以能擒杀猛兽为荣,谁若能取虎狼性命谁就是他人眼中的大英雄,指望这样的他们来救一只狼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真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俩相互对望,谁也不说话,或是从我眼中看出了什么,她咬了咬唇,终于松了手,却抱住了我手里的小狼,冷冷一笑:“他们忌讳我们,我们也不去求他们,狼就是狼,不做狗。”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狼崽竟回应似的呜呜了两声,挣扎着主动拱进了她怀中。
四周雨势依旧,细密绵长的雨丝交织着,山野仿佛都拢着如烟似雾的薄纱,我就置身这薄纱中默默的看着,看这孩子抱了怀中的小生命,一步步头也不回的走到母狼身边坐下,让它的头舒舒服服的靠在母狼颈上,身子却蜷在自己手里,一遍遍的抚摸,一遍遍的说着什么,一直说一直说,直到,那小生命渐渐的在她手中,停止了颤抖。
母狼发出了低低的哀号声,这声音像是涟漪,一点点在狼群中扩散,最终四面八方都开始共鸣。
一片回荡的低嚎中,她最后凑上去蹭了蹭它的小鼻子,然后就放下那具还是软软的身躯,来到我面前,说:“我们回去吧。”
也许是淋了太久雨,我的肢体是僵的,明明全身湿透,却觉得喉咙无比干渴,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就……”低头时,连脖颈都发出了生涩的吱嘎声:“就这样?”
她看着我,似乎不懂我的意思。
连吸两口气,带着水意的清凉进了身体,终于唤醒了平时的自己,我回看着她,问:“就这样?总要好好的……葬了它吧?”
“葬?”她歪歪头,眼神疑惑,仿佛这是个很生僻的词,半天才反应过来,回答道:“就是埋到土里吧?可为什么要埋呢?这几天天气糟糕,那尸体对大伙儿来说还是有用的。”
我盯着她,仿佛我从不认识她,一股彻骨寒意从脚底窜起,沿脊髓传遍四肢百骸,我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出的蕴含其中的意思,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可头脑却清醒的判定出了那言下之意。
想和她谈谈,想跟她解释,但那一刻却被感情支配了身体,我如同她先前一样,只默默的走到母狼身边,俯身抱起了那具小小的狼崽身体,想了想,拉开它脚上的包扎,连同固定的夹板一起解掉,原以为这一解这脚会像最初见时那样歪向一边,可是,没有。
多悲哀,我无声的笑笑,脚骨在努力的愈合,可它的主人却撑不下去了。
抱了那具尸体,我一步步离开狼群,没有野兽阻止我,包括失去孩子的母狼,或者它们只是习惯了。
那孩子也没有阻止,我知道她跟在我身后,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顾着自己一路前行,直至看到了远处一棵繁茂的大树。这树葱葱郁郁,屹立在雨中仿佛一把大伞,阻隔了细密的雨水,我走到树下,拔出随身的短剑,开始挖坑。
后背感觉得到视线,我没回头,一心只想把那坑挖得更深一点,深到任何野兽都无法刨开,好在剑是把好剑,潮湿的泥土也很容易挖掘,这工作并没有进行多久,我看着那令人满意的深度,抱过旁边的那只小兽最后看一眼,然后放它入坑,捧起一把土想撒下去。
这时候,手被抓住了。
“为什么?”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埋在土里有什么好?”
这声音透着认真和疑惑,我并未抬眼看她,只是低声回答道:“它才那么小……大不了之后我捕点猎物给狼群作为补偿……”可这却把声音的主人惹急了,她一摔我捧土的手,气道:“我不是问这个,这样埋到土里,一点点烂去,有什么用?”
“练儿。”心中轻叹,放下手中泥土,回头看向一旁的她:“人做很多事情,不是单单是为了有用,若都照有用算,那么安葬是无用的,悲伤是无用的,甚至……”我深深望向那双清澈眼眸:“你的泪水,也是无用的。”
她闻言一愕,胡乱摸了摸脸,看看手心,答道:“我没哭。”
“你哭了。”我低头轻笑:“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在哭,伏在一只大狼的尸体上,哭的满脸是泪,而这次你虽没哭,心头,难道不难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