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师父在视线范围之内,她就缩在角落里沉默着,虽然满眼警惕不让人靠近,但还算乖巧。可只要师父练功或者出门——总之是不在的时候——那真是要翻了天,她是绝不服我的,但凡见我落单都想袭击,再不然就是在智力范围内千方百计的要逃走,我和师父总不能一直守着她,被逼无奈,最后在其右脚脖上系了一根绳索,绳后连着石桌——左右她不懂解结,每每行动受了限制都只会拿那根绳索出气,抱着就是一通乱咬,咬到没了力气,就趴地上摊开手脚吐着舌一阵喘息。
偶尔她也会什么都不做,只是眼巴巴望着洞外,抬头发出一声声幽然长啸,那啸声与狼嗥一般无二,夹着一丝哀伤,似乎在呼唤着曾经的伙伴。
我不忍,也无法告诉她,那一个寒夜之后,方圆百里之内,就再见不到狼群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拿自家狗狗做的参考ˋωˊ
☆、霓裳
端月之后是仲春,过了惊蛰,山里天气终于渐暖,四处的寒冰积雪也都陆续化作了潺潺流水。
三个人的山中岁月比两个人时热闹许多,不过也都习惯了。
好事是有的,自脱离狼窟后,经我与师父这些日子的精心管束,那孩子眼见着野性日渐淡去,近来已不会动辄就咬人啮物,也很少再高声做狼嗥状,甚至明白了歪歪扭扭的在木碗中吃饭,师父看在眼里喜在眉梢,我心中自然也为她高兴。
而她对我们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先说她对师父,倒是由单纯的畏惧害怕,渐渐变作了一种类似恭敬的姿态,乃至偶尔会做出欢喜撒娇的动作,对此师父颇感欣慰,觉得此乃兽性渐去人性萌动的迹象,我虽然没有异议,私下又觉得,那未尝不是她骨子里残留的野性作祟,需知狼群皆有头狼带领,她如今这般行为,骨子里怕是多少也有将师父认做了头领的本能。
这样想,也就可以解释她对我的态度。
毕竟,相对师父那边的进步喜人来说,她对我始终是印了两个字——不服。
原以为是因狼窟初遇时的那一场较量,令她耿耿于怀,埋下了敌意,我也曾尝试对她百般亲近,可后来时间长了,却发现她虽不再对我凶相毕露虎视眈眈,随时处于那攻击状态,但依旧还是一副倔强倨傲的模样,和对师父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我对此困惑不已,思来想去,觉得只有狼群法则才能解释的通——她凭本能感知了师父的强大,对其服气,遂认做了首领,但却绝不认可别人的地位也在她之上,这个别人,自然是我。
是以她才处处与我倨傲,生出这许多波折。
想通了缘由,只能让人更觉得啼笑皆非,我只觉得前路艰难,倒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当然,话要分两头说,其实她也并不是事事都会与我做对,或做那桀骜不驯状的。
尤其是烹制食物之时。
洞中的饮食一般都是我在操持,最开始给这孩子吃熟食,她是一点不碰的,专懂得对着血淋淋的生肉垂涎三尺,偶尔也愿意吃些草根树果。师父哪受得了这样,放话对我说除了熟的什么也不要给她,哪怕饿死!之后她还真被饿了几顿,哀哀的有气无力十分可怜,我心中不忍,仔细观察她的行为举止,发觉她不是不吃,只是怕烫,普通的热度也受不了,偏偏当时天寒地冻,我顿顿做的都是热气腾腾的暖菜,她当然是入不了口的。
因了此事,我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之后就常常专门割些肉下来,少放调料,以小火细细烤熟,再切片散去热度给她吃,她果然喜欢的,以此为契机,渐渐也愿接受其他食物了。
不过喜欢归喜欢,作为一只骄傲的小狼,她似乎真有自己的自负,从不像猫狗那般被食物诱惑撒欢,尤其当对象还是我——烤肉时,她总是不动声色远远守着,任凭烤的如何香气四溢都看也不看,偶尔斜着眼瞥两下,也是爱搭不理的神态,有时碰到我想逗她,烤了半天就是不给,把她馋急了,非但不会示弱讨好,反而会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来威胁。
或者我该高兴的,毕竟她没有一口咬下来。
虽然与我不对盘,但这孩子确实照着师父的期望,渐渐回到了所谓“人”的轨迹上来,当她歪歪斜斜尝试着用双脚站起来的那天,师父将绳索从她身上除了下去。
乍一看,似乎师父对这孩子很是严苛,但我非常清楚她对其倾了多少心血,自打这孩子来了之后,师父闭关钻研武学的时间明显少了,尤其是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因这孩子只畏她,她也就总守着这孩子,后来情况稍好,入了石室练功,也一两天必出来一次,和之前与我相处时动辄十天半月的闭关期不可同日而语。
师父唤我纤儿,唤她练儿。
我知道师父一日未给她起名,就意味着她一日还不算师父真正的弟子,但每当看见师父与她相处,唤她练儿时,心中总感觉有些怪怪。
对这种奇怪心情,自己也觉得莫名。
我自问不是个擅妒之人,何况是这种师徒情谊,不可否认,迄今为止,师父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唯一产生了感情的人,我感激她,感激她带我走出困境,给了我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天地,所以也想回报她,想努力达成她对我的种种期望。
可如今,有了更适合背负这期望的人。
我虽也怅然,但内心深处,未必没有如释重负。
既然如此,这种难以言喻的奇怪心情,又是因何而起?从何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不通。
直到那天。
那天,立夏。
此时山中虽还是惠风和畅的宜人天气,但季节交替,也算近在了眼前。
几岁孩童都是身子长的飞快,去年的薄衣今年翻出来一比,已是穿不下了,而那孩子自抱来后一直穿我的旧衣,大小也并不十分合体,如今又已经野性渐去,我与师父商量了一下,决定带她一起去山下集市添置几件新衣裳。
所谓集市,不过是最普通的山村赶场,四乡的庄稼人聚到一起买卖零碎东西,我和师父都早司空见惯,可对那孩子来说,却真正一切都是陌生的。
我原想她定会好奇的东张西望,凡事跃跃欲试才对,可谁知,置身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这孩子冷着一张小脸,满眼都写着戒备警惕,瞧谁距离太近都会皱起鼻子露出威胁的神色,亏了是在师父怀中,总算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来。
看她如此反应,我们也不愿在街上多耽搁,采购完必须的物品,径直就进了成衣铺。
虽说是成衣铺,但乡下小店,成衣和布匹都是混卖的,我素来要求不高,也算运气,很容易就寻到了合体的衣裳,可再年幼一些就很难挑到合适的了,师父索性市了些绸布,准备回去后亲自给她裁一件衣。
绸布在这乡下小店算是昂贵的好货,老掌柜喜笑颜开,亲自来丈量剪裁,嘴上不断说着恭维话,也不知他怎得将我们看做了母女关系,先是连连赞道有这样一对女儿好福气,又夸师父真乃好母亲云云。
我在一旁听的浑身不自在,师父看起来也甚是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等他裁完。
倒是那孩子,想是离开了人群,此刻放松许多,近来又正值初学人言,听老掌柜说话,也睁着眼跟了伊伊呀呀起来。
初时我和师父都对此习以为常,见怪不惊了。
直到她在一片口齿不清中,吐出了一声脆生生的:“妈……妈……”
我见师父浑身微微一震,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深深的看了怀中的孩子一眼,一时间,眼角竟隐隐现出了泪花。
随师父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见她失态,我默然垂首,心中感慨万千。
好在师父虽然失态,调整却也飞快,只轻轻一个吐纳,神色已恢复如常,那老掌柜抬得头来什么也没瞧见,只听到那牙牙学语声,一时欢喜不已,竟与师父攀谈着打听起了孩子的名字。
听那老掌柜如此询问,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某种预感。
我抬头望着师父,见她先是沉默不语,后慢慢将目光投向掌柜手中的薄绸,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嘴唇微启。
“霓裳。”
我听见她回答。
“这孩子的名字是,练霓裳。”
一句话,传到脑中,霎时冻结了四肢百骸。
恍惚中,只知道自己似乎重复了一遍那名字。
练……霓裳……
练霓裳……
如雷,贯耳。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再多写写狼孩状态的霓裳啊≧︿≦
对了,关于那声妈妈,虽然我觉得叫娘比较合适,但原著中就是这么写的……
☆、练儿
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睁开眼时,曾以为自己在做梦。
再滥大街的恶俗桥段,若某一日真降临到了自己身上,任谁都会觉得荒诞的像一场梦。
梦中是简陋的草房,昏暗的油灯,五大三粗的男人和哭哭啼啼怨着怎么又生了个赔钱货的妇人。可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无数个日日夜夜过去了,这场噩梦还是不曾醒来,所以我终于接受了这事实,明白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梦境即现实。
我是个现实的人。
现实的人,既然活着,总会想自己活的更好些。
于是之后整日里忙忙碌碌,为生存,为将来,在艰难的环境中一面挣扎一面费尽心思的四处打探,种种谋划,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简单的目的而已。
不过,也亏了这么做,渐渐让人有了活在当下的真实感。
我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接受了默默活在历史的一隅之中这个事实,历史是真实的,那么自己也是真实的,与那个灯红酒绿不夜天的世界,只不过是隔了时空而已。
我真的已经这么认为了。
可是……现在……
练霓裳。
练霓裳,是谁?
和大部分人一样,那时候,在各种快节奏的生活中,自己并算不上是个多么热忱的书迷,对于那些故事虽有各种接触,但几乎都是浅尝辄止,最多只隐隐约约的记住了一鳞半爪。
可即使如此,对这个名字也绝不会感到陌生。
岂止是不会感到陌生,简直就是久仰大名。
久仰大名的,不真实的存在。
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山上。
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回来的,或者只是下意识的跟着师父而已。
骨子里毕竟不是孩子,是以这些年我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很少想找人倾诉什么,何况很多事情也无法倾诉,尤其跟了师父以后,彼此都不是喜欢多话的人,渐渐就形成了一种默契,什么事情我若不说,她也不会过问。
可此番,自店铺出来后归途的一路上,她已经打量了我好几次,此刻终于欲言又止的唤了我一声:“纤儿……”
闻声抬头,就看到她微微颦眉,神色虽然如常,但眼中分明闪了忧虑。
我想自己脸色一定很不好,但也知道她大约是因此误会了——师父是极骄傲的人,讲话一诺千金,做事说一不二,她虽从未对我亲口承诺过,但其实在华山定居之初就已表明了认我做她衣钵传人的态度,所以才会有那一番勉励之话;而如今再收一徒,又是根骨奇佳,虽是平生得慰,但心里难免对那失言有些耿耿。我之前也懂她的心思,所以一直做贴心状好令她释怀,可如今真正收下弟子的当口却偏偏脸色不佳起来,定是让她以为我其实心中还是介意的。
她哪里知道,我又如何能告诉她,让我纠结万分的,只是她有感而发随意起的一个名字而已。
这一个名字,再次将我打回了出生时的茫然状态。
无法说明,只能对她笑笑,好在师父并非追根究底之人,她会给我时间,让我自己慢慢去想。
而那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
当天夜里,破天荒的失了眠。
我翻身起来,悄悄披了外衣,想去洞外走一走,谁知这小小的动静也会惊动到一向戒备心颇重的那……那孩子,她在一旁长椅上警觉的抬起头,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直直的望向了我。
我也默默望着她,虽然在黑暗中我其实看不清她。
过了一会儿,我收回视线,转身出了洞口。
洞外的空气带着一阵凉意,无论什么季节,山里的深夜总是凉的,今晚也是皓月高悬的好夜色,天空中点点繁星,似乎与我当初在猎户人家每晚所见的别无二致。
我看不懂星星,只是每每抬头相望,总觉得心被抚慰一般,得到了片刻平静。
平静很重要,因为只有平静,才能冷静理智的思考。
夜风中,脑子一点点明晰起来,我开始想,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世界之大,仅仅一隅也会出许多重名之人,难道就不许人家恰恰好与数百年后的一个书中人物重叠了姓名?
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个声音反问,如何会这么巧?巧合了名字,还巧合了江湖,甚至,还巧合了年代——虽然几乎记不清什么故事,但现在回忆起来,那应该也正好是明末宦官当道的乱世,这一点认知还是残留在脑海中的。
那么如果……如果不是巧合,此刻的我,究竟身在何处?是真实的历史中?还是虚无缥缈的故事里?
抬起头,星河浩瀚,它们和数百年后我在楼宇和荒野间眺望过无数遍的那个星河,真的是同一片么?
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我曾经以为找到了答案,可如今却全都又变的模糊起来。
静坐良久,困扰依然,迷惑依然,一切还是没有答案,但至少,经过一番梳理后的思绪,不再像之前那么纷繁复杂到搅成内心一团乱麻。
知觉恢复,身上终于也感觉到了冷,自嘲的拉拉衣服,我起身离开。
从皓月当空的夜色下回到内洞,眼前越发的漆黑,凭着记忆摸索到了休息的石榻边,刚刚坐下正准备卸去鞋袜,却倏忽感觉到了一道视线。
我睁大眼,凝神用尽目力,终于看清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还是那孩子,她保持了我之前出去时的那个姿势,似乎动都没怎么动过,只是一双明眸在黑暗中映着微光,此刻见我察觉到了她,便有些无趣似的打了个哈欠,转头在长椅上趴下继续休息了。
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她似乎是专程在等我回来。
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只闻得黑暗中她浅浅的呼吸声越发清晰,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轻轻开口,尝试唤了一声:“练……”后面两个字在喉中踌躇的绕了一绕:“……霓裳?”
吐出这名字的瞬间,不觉得是梦中,只觉得是戏中。
可一声唤出,那头她动动耳朵,却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也是,今天白日里才刚起的姓名,一般小孩都不会这么快记住,何况是她。
我顿了顿,又试探着唤了一声:“……练儿?”
这次她侧过半个脸来,乜着眼瞧一下这边,仿佛是判断出我在逗弄她,不满的皱了皱小鼻子,恶狠狠从喉咙里发出代表抗议的一声,又转去头不再搭理。
我抿嘴,无声无息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类似过渡章,不怎么在状态,但其实又比较重要……
关于上一章,幼年霓裳原著中确实有提到,但只是短短几行字略过,先前凡有迹可循的设定我都参照进去了,接下来的童年就基本全是自己脑补的产物,这里稍微提一下,免得有客官误会了原著ˋωˊ
不过这篇文说到底,有没有看过原著是无所谓的哈
☆、人
师父曾说过,纤儿你为人虽然聪慧,但总爱想的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