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到此终止,以不愉快结束。说话的人漫不经心,并不把这样的担心当真,而我却是掏出了心肺。面对这样的人世,还要显露自己的真诚吗?罢了,收起我的真诚,尽管玩世不恭吧。13岁开始我就开始刻意要玩世不恭,可惜我毕竟真诚,玩世不恭里也带着真诚,于是我干脆恪守尽量不与人交往的原则,即使交往,也以沉默为主。
13岁的我未必想得到这么多,借着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勇气,不理会将来会怎么样之类的话,也不为今天没有做到老师所要求的事情而忧心。当然,彻底地背离常规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服从是连接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如果哪一天我不服从了,我背叛了常规,我就会被抛弃,就像母亲当年抛弃我,祖父祖母在爱与恨交替的复杂感情里无可奈何地承担地抚养我的任务,时刻徘徊在继续抚养我和抛弃我的边缘上。我的淘气使得他们有抛弃我的念头,而我在学业上的优秀表现使他们又燃起了继续抚养我的希望。
不管怎么努力,我都缺少很多。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宇宙公民的合法成员,由于种种原因,我的存在名不正言不顺。连接我与世界的纽带轻易就能够打断,那时我就会被祖父祖母抛弃,被老师放弃,谁也不再搭理我。我将是彻彻底底的宇宙公民。我抱着神秘主义的心态,固执地认为所有令人神往和期待的事情必定带有神秘主义,一旦神秘主义消失,整件事也会索然无味,许多年里,我经历了很多事证明这个观点,却从来没有经历某件事反驳这个观点,这就是我作为宇宙公民的纽带,我认为自己可以与天空的星星对话,星星能够理解我的苦恼。这个神秘主义想法直到我认识到闪烁的星空只不过是遥远的发光体,如同太阳一样炙热的恒星,也没有动摇过。
我缺少什么呢?这要从我拥有什么开始说起。我被祖父祖母抚养,我有一个机会上学,而这个机会建立在我的学习成绩优异的基础上。这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如果我想要吃的好一点,穿得好一点,想要能够去游戏厅打游戏,我就要在学习之余想办法搞到钱。我不知道如何获得友谊,在这里,在一群朴素的孩子中间,我得不到纯粹的友谊,家庭境况好的孩子总是要惹人眼目些,孩子的父亲是老板或者官员,自然就要比一般孩子高人一等。这在经济力量决定一切的环境里,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穷人总是太不起头来,总是唉声叹气。于是呼,金钱(饥饿)成了联系我与这个世界牢牢不可割断的纽带。即使被人粗暴地割断,我还是必须回到世界中来。
因此,无论我做什么,总是不够。搞好学习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步,是一种生存的权宜之计,就是抱着日后能够考上大学,于是才上学。祖父若是过世,随时都能终止我这样安逸的生活。13岁的我并不知道考上大学意味着更多的烦恼的开始。只要我还是这般穷,那么我的努力就无法终止。问题是,我该如何努力?13岁的我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努力考上大学。可是这个目标太简单了,远远不够,我必须为饥饿操心。就是在学习之余要干农活。农活永远也干不完。不干农活的时候可以去帮小工赚钱。就是这样,没有休息的时候,更不用说能够有安稳的时候。这个坏毛病一直保持着,以致于我每天疲惫回家,抛开工作,我还在想着是否要打起精神晚上打工,周末也打工。只有永远的永不停歇的劳作,没有哪怕是片刻的轻松。只有当我忘记自己的苦恼,一秒钟出神的时间里才觉得人生是多么幸福,可是之后很快又陷入无可救药的悲伤里,哀叹生命的艰辛。
我记得13岁的时候没有这样的顾虑,因为我根本就不考虑这么多。我不想遥远的将来会怎么样,我只要每一天醒来,怎么才能够打发完这一天的时间。
自进入初级中学,我就暂时地忘记了街机游戏机,在那之后的整整一年里,远离了街机。初中二年级,我住校,自此不需要每天起早贪黑往返40里路奔波,缺点是每天要早起做操,晨读一个小时,早餐后再晨读,然后才是上课;晚上从7点开始到9点30分有晚自习。这样,所有的时间就要用在学习上来了。初中二年级有过几次到街机游戏厅里去的经历,那也是不得已陪同学去,也只是在旁边看着。那时我成绩优异,尽管游戏机很吸引人,但是我害怕沉迷游戏会导致成绩下降,不肯碰游戏机,并且固执地认为频频光顾游戏厅的孩子是没有出息的孩子,偶尔光顾游戏厅的孩子也是学习不太好的孩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初中三年级第一学期。
有了这样的信念,并不是没有任何的担心。我常常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除了学习书本上那些永恒的不变的东西,终日与之为伍,外界所发生的事情竟然是充耳不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年之久,直到我23岁时开始对外界发生兴趣,也看报纸和新闻,这样的恐惧才消失。如果我并不认为与世隔绝是不安全的事情,那么倒也无所谓。本来小山村就是与世隔绝,只是由于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带来了时髦的服装和消费观念,才使得山村里的人自此自叹不如,极力仰慕模仿。这样的性格给我日后的工作也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似乎不知道已经进入了信息社会,一心停留在那些永恒不变的事务上,因此就显得迂腐而过于文雅,理想主义,逃避现实主义——这种种不利使得我总认为自己不适合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在其他人看来相当容易的生活,在我这里却变得异常艰难。
许多个日夜就这么过去了。我一点也不想家,每个周末回家一趟也成为了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我知道学校也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开学期间能够在此逗留而已,寒假一个月,暑假两个月,加上周末回家的时间里,我还得回到家里。我有着逃到遥远的外面世界去生活的强烈愿望,虽然不安于将学生宿舍当成我的家,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事实。不幸的是,当我工作了,还是不能够拥有自己的房间。由于工作总是频繁地换地方,我无法租房而居,长期要与同事合租房子,白天和晚上都要见面,私人生活没有任何秘密,也不能够偷偷做点什么事。当然,这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与人恰当相处、共同协作了。
第二章 回忆 17 历史教师
我的历史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师专毕业生,那一年刚刚毕业分配到这所中学,后来兼任了我的语文老师。在我的印象里,历史老师是一个胖乎乎的讲起课来声音尖锐沙哑的女青年,估计那个时候她也不过是二十来岁,尚未完全脱离孩子气,要说心理成熟度,那是不敢认同她已经是一个大人的。
历史教师第一次来到讲台,用尖锐的嗓音喊:“上课!”
她用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而班长也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喊:“起立。”
这个时候全体学生站起来,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喊:“老师好。”
老师就弯腰鞠躬,我们坐下,历史老师用普通话讲课,我们用方言。
历史老师发音的时候声带在颤抖,应该是紧张所致吧。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一行行的字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别扭地从那只胖胖的右手中写了出来第一行字写出来,教室里哄堂大笑,我也跟着莫明其妙地笑起来。我以为其他同学笑是因为看到这样一个老师竟然写出了这般丑陋的字,实际上是不是我不知道。不过笑声很快停止,依旧听到女老师用颤抖的声音讲话,胖胖的小手也未停止在黑板上写字。我以为女老师会哭起来,伤心或者受到打击的时候通常会这样。可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我也不期待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我不希望一个老师会在这样的场景失态。我越是想,越是担心这样难以接受的事情会发生。最终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至于女教师在事后有没有躲起来一个人哭,哭她上课紧张(第一次当老师,面对一群孩子),哭她字写得难看等等,就不得而知了。此后便是习惯这样,也就不再去想类似的事情了。
班主任通过家访这种方式知道了我的成长背景,很快地,几乎所有的教师都知道了我的成长背景,大概就是通过班主任传到其他教师中去的吧。教师中会形成这么一个初具传奇色彩的典型:某某老师的班级里有一个很小就无父无母的学生,其成绩远远高于其他学生,其发展前景不可估量。
不知道怎的,历史老师就知道了我,大概是问了学生干部。就在给我们上第一节历史课之后的第二天,历史老师来代理本来该由班主任主讲的语文课,课后,历史老师从讲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鸡蛋,穿过课桌间的走道,走到我面前。
历史老师说:“这包鸡蛋给你拿回去吃。”
我看到一只胖乎乎的女性的手将用黑色塑料袋包好的鸡蛋放在我面前。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一个成年女性。大概是由于近视的缘故,而此刻历史老师没有带眼镜,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镶嵌在胖胖乎的泛着红晕的脸上。胖的结果就是脸显得特别大,挤压了眼睛、鼻子和嘴的伸展空间。她脸上的皮肤特别细腻,泛着青春特有的亮光。
直到成年,我也不认为肥胖是一种丑,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打下基础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成年人在谈到某个肥胖的女人时大大丧失了君子风度,语气中满是厌恶,以坚决的态度将胖拒绝在审美的范围之外。每每这个时候我就默然无语,甘愿背离大众的审美观,当一个陶醉在肥胖之美中的登徒子。
历史老师那个时候可以说是以其庞大的躯体占据了课桌间的走道,一个放下东西的动作,一句提示的话,然后就是两只胖胖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扶在课桌的边缘。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近使我慌了神,想要说上几句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词语卡在喉咙里,又不敢正视她,只得以余光看着她的手。一分钟或许是两分钟,历史老师就以这个姿态站在我面前。我猜想可能是她了解到我的身世,此时是来加以鼓励,奖赏我以后学习成绩更好些。
历史老师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只在喉咙里发出几个不连续的词语,完全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若是想要确认我的身世,那么我倒是可以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一向敬重老师,将他们当成唯一的可以信任的人。而此刻,交流无法继续,在历史老师离开的那一刻我满是哀愁和伤感。
我收了鸡蛋,在其后的几天里一个个煮熟吃了。在那个年代,一包鸡蛋算得上是奢侈,我也是头一次享受了这种奢侈。但是我无法将吃鸡蛋和我的学习成绩更为优秀联系起来,反而担心以后要是学习成绩下降了,就会辜负历史老师的期待。想到这里,竟然设想若是历史老师没有作出送鸡蛋的举动,我反倒能够轻松地应付我的学业,完全不会有此等心里压力,一如我倒是情愿祖父祖母当年就抛弃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我如何做无需任何顾虑。可惜这一辈子都要背着受惠于祖父祖母的包袱,多多少少要按照他们设想的路走上一程,以便慰藉他们的期待之心。
在鸡蛋事件之后,我从心底发誓如果历史老师上课再遭到嘲笑,我就会挺身而出训斥那些同学。我为自己在第一堂历史课上发笑而懊悔不已,那笑并不是取笑历史老师的紧张,仅仅是出于少年的天性,出神而笑,但是我知道,历史老师是不能够理解个中缘由的,于是我不断自责。
由于紧张而声音变调,字迹歪歪扭扭,这些表现多么像我本人的某些行为。或许我们都属于那种要努力去做好某件事情,却由于自身的局限性而做得不尽人意,而此刻本人却没有灰心丧气,更没有放弃,一如既往地努力下去。这种信念一直伴随着我,就在第一堂历史课上我就遇到了与我类似的人。或许我成年后也会是这样。
刻意要去做好某件事情却总是做不好,比之于那些随心所欲就能够做好的事情,只能归结到个体的天性上来,也就是说,有些人在某些事情上就能够随心所欲做得很好,但是另外一些在这方面缺乏天性的人刻意要做同样的事情,尽管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也做不好,相比之下,个体就要陷入绝望的深渊。个体会问,为什么在其他人那里世界唾手可得,而我历尽艰辛却还是无法达成愿望?许多年里,我就一直在这样一种无可挽救的人生悲剧状态中煎熬。从历史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我就从她身上看到了类似的困惑。
其后的日子里,每每历史课我总是认真听,做笔记,认为上课时间里只有我与历史老师的交流,其他同学只是道具。
唉,13岁的我蓦然升起强烈的愿望,要在成年后赚足够的钱迎娶这位胖老师。在我的想象里,历史老师将一直是20来岁的年纪,直到我也是二十来岁。在青春期到来之前,年龄的增加导致身体上的变化尚未被察觉,对于年龄的增加的意义尚不得而知,于是这样一种愿望一直持续了两年,而后被遗忘。
尽管有这样的仰慕,历史老师在我心中还是保持神秘,因为神秘,所以一直保持着眷恋。每每回想起来,内心总要为她默默祈祷一番,希望她以后过得幸福,而我相信这种祈祷能够凑效,而她也能够知道。至于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从未用语言表达过我的感激之情,而这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被看作不知道感恩。
初级中学的整整三年里,我只有唯一的一次主动走进历史老师的办公室,而那里又是她的卧室。门半开着,我在犹豫中走进去,里面没有人,门背后的角落里晾着一条薄薄的白色三角内裤。我被自己的这个发现惹乱了心绪,懊悔自己竟然这样闯入了历史老师的私人空间。
三年后,当我忙着备考大学,有一次与同学走过大街,迎面走来历史老师和一个瘦瘦的男人。历史老师没有认出我,我们擦肩而过。此刻,她已不认得我。
第二章 回忆 18 叛逆
唉,我如此细腻地回忆我的初中生活,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我那么讨厌生活的细节,将所有的琐碎记忆一并打入不堪回首的过去,就像用剪刀将过去生长出来的头发全部剪掉一般,扔进了垃圾桶。可是现在我除了记忆还有什么呢?于是这个时候我又不厌其烦地将记忆从垃圾桶中捡回来,一一加以品评,希望以此得到我曾经确实热烈地生活过的证据。从哪里失去对生活的热情,我就希望从那里重新捡回来。
培根说:“儿童的天性就像未经修剪的花木。”即使原文不是如此,那么也会是类似的意思相近的话。我固执地认为人的幸福建立在天性的基础之上,被剪掉了那些天性,人生也就会失去相应的幸福。当然,13岁的我根本就不会明白这些道理。13岁的我茫然无知,时刻等待着命运的安排。13岁的我不会知道天性压制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不会想到今天的我除了厌烦和心里疲劳外不再有其他感受,于是13岁的我没有反抗,没有逃离。13岁的我选择了盲从。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天性遭受了无数次修剪,而我不知道,这将我推向了一个可能对社会有用的人,却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的境地。面对这样深沉的悲哀,我并没有抱怨,相反地只有困惑。这些困惑将我推向了一个哲学家才有勇气面对的人生难题上,苦苦寻求十几年,最终也没有结果。
唉,幸而我只有13岁,幸而之后的岁月里我对此毫无知觉。无知难道真的就是最大的幸福?
初中三年级,青春期姗姗迟来,我在偶尔一次上厕所时发现自己长出了第一根阴毛,欣喜若狂。想到不出三年,我就会成长为一个壮硕的小伙子,那将是怎样的喜悦!成熟意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