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玩,我叫你玩。”
爷爷操起一把柴刀,两刀就将陀螺剁成了四等份,那动作比劈柴还要灵巧,大概是过于激动,手有些发抖。
林表面上没有哭,在心里却哭了,从此彻底失去了对爷爷奶奶的信任。这一年林十二岁,快要小学毕业升初级中学。
学校是林唯一能够自由自在的地方。林并不怎么喜欢学校,与同学很少答话,每天除了上课就是一个人坐在桌子旁看书,把孤独发展到了极致。处在这样一种尴尬的生活状态中,林盼望着自己能够快快长大,尽快自己养活自己,彻底脱离两个老人的控制。于是这个愿望像一道紧箍咒,时刻提醒着林要为改变自己不利的处境而努力。然而在那些年少的岁月里,林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总是不够强壮,本领不够强,无法养活自己,从而结束与两个老人生活的不堪日子。两个老人不停的叮嘱,无休无止的唠叨,无止境的体力劳动,被迫远离一切娱乐,天性被强制性地压抑在童年里,是另外一道枷锁。林急切地想要改变,过上舒心的日子。这道紧箍咒常年埋在林的记忆深处,久而久之,使得林本来脆弱的神经要接受神经衰弱的折磨,由此带来的种种后果是抑郁躁狂,夜夜失眠,莫明其妙的压力感,安全感完全缺失,低落的情绪,长期压抑,终日郁郁寡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当家并不是一件好事。自小就要为经济发愁,没有彻底的无忧无虑的童年,这样一辈子也要在这个泥潭中挣扎,可以说是大大的不幸。而林就是在这样一种不幸中艰难成长。
第一章 昏睡 3 困境
在一个具有一定意义的想法与一段具有一段长度的行动之间,夹着林的躯体——这个说法是试图将想法(从林的大脑诞生)与行动(以林的身体来演示)之间的关系形象化。对于一个容易产生厌倦感的人来说,没有比从一个想法到一段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转化更难把握的了,行动最终要发生,必须在大脑尚未对想法厌倦之前。据说达芬奇从来没有将哪一幅艺术作品完成。一个想法突然诞生,若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要不要执行这个想法,其好处在哪里,是否值得这样的考虑上,那么毫无疑问,林很快会对这个想法产生厌倦,从而永远也不会实施某个想法。过多地琢磨想法本身,就破坏了执行的意志,因此林在了解自己这个特征之后,通常会在一个想法诞生后就立即执行,不问为什么,不问会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尽管有这样的努力,林还是很少善始善终地完成任何一个想法,因为在想法执行的过程中,厌倦也马上产生,或者说是降临到林的大脑中,于是林就放弃了努力,不再想着这件未曾完成的事情。达芬奇的情况应该不同。达芬奇兴趣广泛,想法也很多,一个想法诞生就立即执行,然后另一个想法诞生,于是放弃手中的事情再去做另外一件事情,做到中途,又诞生了新的想法。这样的结果就是达芬奇涉及了很多方面,而每一个方面都没有完成。或许在某一个时刻,达芬奇回到原来的某个想法上,就接着原来的事情继续做。这样不同的事情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被完成,贯穿了达芬奇的一生。达芬奇对他自己的想法是否有过厌烦,这一点不得而知。通过考察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大约可以知道当时艺术家们的处境,贵族养着艺术家,于是艺术家们无衣食之忧,不必为急于完成某件艺术品而获得报酬操心,所以从来就不操心必须在某个时间段里完成某一件作品。在这样的情况下,艺术家们创作特别自由,随意性很大。不良后果就是可能一辈也无法完成一件作品。
我们要探讨林的生活状态,就从想法到行动这个角度出发。林也会诞生很多有趣的想法,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少。为了说明问题,我们试着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稍加探讨。
由于被迫孤独,而林也无法从与同龄人的交往中得到乐趣,也无法从亲情中找到依靠,于是林就试着从那些不会说话的物体中寻找乐趣。这也是艺术家的雏形。当然,林没有成为艺术家的环境,没有谁对他进行训练,林的尝试注定是只是自娱自乐,尝试之后就忘记,不会成为某个可以欣赏的具体形象。在处理人际关系上,林是自闭状态,就是拒绝与任何人沟通。在获得个人乐趣上,林将欢乐撒向了大自然,比如月亮、太阳、星星、花、草、树、庄稼、猪、牛、竹子、桃树、枣树、冬瓜、辣椒、茄子。我们还记得林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动手做了一个陀螺,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而正在这个时候,林的祖父以狡黠的方式夺走了陀螺,还用柴刀劈成了四等份,这一做法重重打击了林的创造力和天性。而爷爷奶奶的成长教育方式、邻居的言论,将林推向了更加孤独的境地。在林的头脑里就诞生了坚不可催的固有观念:第一,我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即使我再努力,也无济于事;第二,我做什么事都没有用,要想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只有遵循他人的想法,不得有自己的想法加入,即使有想法,那也是白搭,注定要失败。
有了这个基础,我们就可很容易理解林的生活了。在林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在学校服从老师,在社会上服从各项规则,在工作中服从上司。要是有自己的想法呢?那也只能是一个想法而已,没有必要付诸实践。摆在林面前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必须谋生。林一直缺钱,日子过得紧巴巴,所以可以说,只要头脑还清醒,林就应当为怎样能赚更多的钱而努力。谈恋爱要花钱,结婚要花钱,而要结婚必定要考虑买房。林这样一种出身的人,必定要经过漫长的奋斗过程,赚更多的钱,才能过上有婚姻的生活。金钱是林头上一道紧箍咒。在一所名列百所名校之外的学校毕业后,带着自卑,林在私人企业打工。开始的一年里风平浪静,林对工作内容很薪水也很满意。随着个人生活的展开,一些人生的事情列入考虑中,林就觉得钱不够花了。更重要的是,林终于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怀疑。
上面已经说到,林知道要生存下去,必须服从。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只需要服从的世界。服从了,就能够生存。林一直服从老板的安排和指挥,服从上司的指派。这样的生活并未给林很久的满足,于是林就想着要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不再做一个唯唯诺诺,只知道按照规则来办事的工具。这就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林认为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得到认可,既然无法得到认可,那么就得不到回报,也就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下去。林的回报一开始要求很低,也就是能够满足基本的衣食住行。然而林认为自己虽然努力了,基本的衣食住行却没有保障,那么再大的努力也没有意义。身体都无法存活,精神这个东西又怎么能够存活下去呢?
林就是在这样一种困境中生活。在我们看来,这算什么困境?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生活,勤勤恳恳上班,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偷不枪,不是很好么?作为社会的一员,不应该就这样过一生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身产万贯,为什么就不能甘心当一个平民呢?为什么就非要把自己思想搞乱,去做摘星星那样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呢?一个人有远大的理想固然不错,可是也要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呀。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我这个小说的名字原来就叫做《无事生非》,说的就是本来都好好的,偏偏就要说心里不满,不乐意做一个平凡的人,要无事生非,要折腾。
读者很容易就知道那些名声显赫的人都是经过自己的长期努力才成为那个样子的,而最初他们就是有这么一股子劲,要出人头地,要赚很多钱,这个目标激励着他们永不放弃,于是终于就有志者事竟成。现在也有许多的培训,许多励志的书都在鼓吹“没有不可能,只是暂时没有找到方法”,认为每一个人都可以成功,这样的说法当然没有错,不过我怀疑这样的鼓吹能够使人们的神经兴奋多久?重重的挫折,举步维艰的岁月,又有几个人能够坚持到底呢?或者说,人们能够坚持多久呢?
对林来说,道路更加的漫长。首先,林要在自己的心灵之路上彷徨很长一段时间。原因就是因为林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要做一件事情,工具必须是好的、锐利的。要成就某件事情,人的精神状态必须保持信心和勇气等诸多积极向上的力,而林恰恰就缺少这些。林总是在怀疑,我有这个能力吗?我做的事情是否正确?相对于同龄人来说,林的道路异常艰难。当同龄人已经大胆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林还在怀疑和犹豫中。
林迟迟无法行动。“得不到认可”这个想法是林经常要面对的一个恐惧的深渊。一旦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作为),那就意味着远离大众的道路,独自走上一条没有明天的道路,背弃公众生活,将自己推向不幸的深渊。林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自己的力量,不认可自己的努力能够给自己带来好运。
生活的道路何等艰辛,而自己塑造的牢笼又何等地坚固!这人生的不幸将会引导林走向怎样的结局?而我们这些局外人又怎么能够了解林的想法,从而告诉林如果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定会成功,会给社会带来价值呢?谁也无法保证。我们谁也不能够钻进林的大脑知道林的所有想法,只能够通过林的行动来判断林可能走向的结局,在整个过程中我们又不能作出任何指引,告诉林不要放弃某个想法,如此下去就可以成功,或者不要再坚持,那样做会给你带来不幸。不幸的是,我们只是局外人而已。
林是饱受观念折磨的典型,未行动之前,各种观念的冲突,持久的犹豫和怀疑先使林疲惫不堪,再使林对自己的想法产生厌烦的感觉。林就是一个具有一定意义的想法的终止点,一段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起始点,而就在这个起始点上,行动终止了。可以用这样一个简单的心理学现象解释林的情况:一个作为得到表扬,作为的人就会不断地重复这个作为;若是得到了批评,那么作为者就会停止作为,以后也不会再作为。林完全没有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也没有那种我行我素的成功素质。林从来就没有有所作为。
第一章 昏睡 4 耻辱
林沉浸在考古纪录片的情节中。这是林难得的幸福时刻。林忘记了所有烦恼,彻底放松,将头脑从对自己的关注转移到了对历史事件的关注中去了。而个体只有站在历史的时间轴上才能够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还有归宿感。
对于中国五千年历史文明来说,个体的命运又算什么呢?个体的不幸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的不幸只是换了一个历史时期,换了一个名字,重复着类似的故事而已。
想到这里,林轻快起来,先前关于自己命运的困惑,对现在生活的不满,苦苦寻求解脱的方法而不可得的烦恼,瞬间就烟消云散,曾经以为耻辱的事情也不再是一种耻辱。
林的耻辱是:自己的出生和成长是一种耻辱;成长的故事闷在心里想要倾诉而无聆听的对象,这是得不到认同、理解和友谊的耻辱;不管他人乐不乐意倾听,林一股脑儿将自己的不幸遭遇讲述出来,事后又觉得不妥,倾诉自己的不幸以赢得他人的怜悯,对林来说是一种软弱,也是一种耻辱。林就是带着着三重耻辱生活在这个时代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逐渐长大,成熟,成长的痛苦已经变得很遥远。这也是人类能够幸福的原因之一:对痛苦的遗忘,对幸福点滴的深刻记忆。在某个时期里,林备受创伤,那是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子,而又不敢与之接近的痛苦经历之后,林为自己的出身深感耻辱。林试着以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来赢得他人的好感,以便证明自己是一个十足的男子汉,无论状况多么糟糕,自己都能够坚强地活下来。然而林的倾诉没有为林带来爱情,也没有带来友谊,仅仅是倾诉之后聆听者漫不经心的一声叹息而已。曾经使林痛苦不能自拔的经历在他人严重竟然微不足道,一声叹息就打发了,实在是过于轻描淡写。然而,若不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人从何种程度上能够体会另一个人的人生之痛?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对自己这种卑微的行为深感耻辱。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别人呢?尽管其目的不是为了博得同情,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坚强,那又能怎么样呢?尽管有这样的自责,林还是无法阻止自己不经意间就像另外一个人提到他的过去。本来他打算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决不再提起过去的生活,然而,总会在那么一个时候,当林觉得自己似乎与对方交上了朋友,于是又利用某次机会向对方提到自己的过去,事后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本来嘛,说起自己的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也没有必要深感耻辱,然而这就是林。
打个比方就是:赌博者明明知道赌博不好,会败家,然而总是一次又一次经不住诱惑,跑到赌场输个精光,事后又后悔。如此反复,既折磨自己又折磨自己的亲人,让自己的亲人一次又一次对自己产生希望又绝望。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林就是那种缺乏自控,缺乏意志的人,而且精神状态相当糟糕。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能够生活于世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还要自己给自己制造不满,无事生非,那将带来更大的麻烦。
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林生活着不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也不是为了亲人能够更幸福。林工作,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存。当林对自己枯燥无味的工作不满起来,想要做一些与过去不同的事情,重新回到那个充满希望的年代,林可是为之苦心孤诣。种种设想均在自我怀疑和犹豫中胎死腹中。日子一久,林披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这道枷锁如此简单,而林却无法放下。
想要改变,而你又无计可施,奈何?这才是最令人痛心的精神枷锁。
林自小就喜欢历史,沉醉在对历史的了解观察中,林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暂时地将精神枷锁抛至九霄云外。过去的不幸算什么呢?当林不再把过去不幸的遭遇当回事,林就真的不再向任何人提到自己那段辛酸史。努力要去忘记什么,往往会一次又一次将这件事情记起。忘记一件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再去想它,若是想到它,也将它看作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林就把握了这个方法。林告诉自己,那段不幸的经历发生在过去的我身上,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不一样。于是,背负了多年的三重耻辱不再折磨林的心灵。林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至少在这一件事情上,林将不再背负沉重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了。目前的困境是对现状不满而又无计可施,现在没有了过去那个沉重的包袱,林可以专心来考虑当前这个问题了。而对历史的沉醉使得林也忘记了自己的困境。
一天中午,林对一则报道连体女婴的新闻纪录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连体女婴的很多器官都是共用的,必须进行分离才有可能存活。连体女婴的父母抛弃了孩子,任由她们自生自灭。在儿科医生的努力下,经过周密的方案策划,医院全体医生的努力,手术成功进行,连体女婴一个存活,一个因为没有度过呼吸感染关而夭折。林由衷敬佩医护人员的高尚行为,对连体女婴的父母先是谴责继而表示理解,想到自己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