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程思绮的声音依然很平静。
我?我当然喜欢你,可我不能说。怎么办呢?他苦苦地问自己。回绝她吧?可是自己爱她呀。接受她的爱?不行,不行。早就想好了的,要回绝她。他满脑子只剩两个字在转、在飞:“回绝!回绝……”
“我……”可他说不出口,喉咙像有一团棉花塞着,想吞吞不下,想吐吐不出。“我……”为什么我不能接纳她?我可以的,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可他立刻想到了根社大叔,想到了父老乡亲,又一转念:我是我,我不是他们。我应该有自己的活法,应该接纳程思绮。
“我……”他还是说不出口。许多人的头影在眼前闪过,红绢、红绢妈、父亲、母亲……不能,他不能让他们失望。他不能作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我……不能……喜欢你……”话终于说出口了,他的手指却狠狠地掐着腿上的肉,心里如有滚水在浇,好烫好痛。
“为什么?”
文清不敢看她,用双手捧了头:“你知道红绢的……”
“那你为什么骗我?”
“骗你?”文清惶恐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程思绮。
“我问过你,如果你是高嘉林你会像他那样吗?你是怎么回答的?”文清神色黯然,喃喃地说:“可惜我不是高嘉林,高嘉林也不是我。”程思绮没再说什么。良久,她慢慢站起来,轻轻开门走了。文清呆呆坐着,心里像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
“呼——”起风了,打开的窗户被撞得“砰砰”响,墙上的画“哗哗”地浮动。文清觉得什么东西在随风飘扬,抬头一看,是剑穗,程思绮送给他的。他站起来,取下那柄剑,轻轻抚摸着道:“你把它送给我,我却用它伤了你。”风一吹,剑穗抚向他的脸。他多么希望这是一束钢丝能狠狠地抽他、打他,然而它却那么温柔。
外面下雨了,他挂好剑来到窗前。雨被风飘进窗来,轻轻扑在他脸上,凉丝丝的。他伸出头去迎接雨水,让雨水顺着自己的脸颊流下。雨渐渐大了。那一束束雨线合起来成了一个庞大的帘子,将万物罩在其下,任它击打。文清坐下来对着雨发愣。
屋内渐渐暗了下来,玻璃窗外是一片漆黑,只能听到雨声:树叶“刷刷”地响。文清不禁想到禅宗的一个公案:
甲:“你听到什么?”
乙:“风声。”
甲:“风是有声音的吗?”
乙:“树声。”
甲:“树是有声音的吗?”
乙:“……”
甲:“风是无声的,树也是无声的,你听到的是你的心声。”
是的,风雨本是无声的,也是不知忧愁的,是人自己忧愁罢了。文清开了灯,在桌前痴坐了半天,然后铺开一张纸写道:“无限丹青玉帘罩,夜色如水风如潮。秋雨不知人间愁,空打落叶自潇潇。”写完把笔一扔,拿起纸来念了一遍。念着念着,他终于释然了:“人若不愁,愁不再愁。”不就这么一点小事吗?万一不行就和红绢结婚吧。洞房之夜红绢一定很高兴。自己不免有一番叹息。红绢问:“文清,你怎么了?”文清淡淡地说:“没什么。”说完独自出了屋子。院子里的月色好美,山形在皎洁的月光中隐隐浮现。清风徐来,感觉有些凄凉。那淡淡的忧伤又涌上心头,他不禁叹了口气。红绢从身后走来,在他旁边坐下,说:“别叹气。月圆之夜对月叹息会变成人狼的。”奇怪,是程思绮的声音。文清回头一看,果然是她。文清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月光下,她显得那么圣洁、那么美丽。“你怎么来的?”“我想你,就来找你了。”
文清没再说什么,捧了她的脸细细端祥着。
“你今天结婚了?”
文清一凛,这才记起自己结婚了。自己和程思绮这样做会伤到红绢的。他连忙把程思绮推开。
“你爱我吗?”程思绮问。
“爱。”
“你爱她吗?”
“也爱。”
“那怎么办呢?”程思绮踌蹰道。怎么办?文清也在想这个问题。她俩中,自己更爱哪一个呢?程思绮?也许是。可他们不能结合,烦!真烦!“唉。”文清本想舒舒胸口的闷气,可他这一“唉”竟是一声长嗥。他惊恐极了,低头一看,自己手上长出了一层毛。怎么?自己变成人狼了?他觉得胸口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气血在剧烈涌动,激得他坐卧不宁。他所有的神经都兴奋不已。
“哈哈!我变成人狼了。”谁知发出的声音却是一声“呜——”凄惨得让人恐怖。山林在叫声中颤抖,夜色被震得向四周散去。这时,在远处响起了同样的吼声,此起彼伏,互相应答——是狼群。它们在召呼自己,召呼自己加入它们。
他感到兴奋极了。他抬头对月一声长嗥。这次,他看见自己凶猛的头像映在白白的月盘上,自己的牙齿惨白惨白的,眼睛里射出刀一般的寒光。
他狂奔出去,高叫着回应那阴森豪放的呼唤。身后有人在大喊他的名字,他没有管。身边的树在迅速后退,耳旁的风呼呼作响,他感到一种全身心的迸裂、释放——痛快淋漓……
“嘟……嘟……嘟……”起床的喇叭声惊醒了文清。他从桌子上起来,摇摇头甩甩枕麻的手臂,回头看时,身边不是梦中的场景,仍是他零乱的卧室。
“怎么才来?猪头。”牛千钧在校门口喊骂学生。文清赶紧梳梳头到教室去。
雨还下着。已来了不少学生。地面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牛千钧正在开房门。他没住在学校,去了哪儿呢?文清没心思多想,匆匆到教室给学生布置了背诵任务,然后回到房子洗脸。旁边程思绮的房门还关着。他伸手想敲,一想又算了。到屋子里倒上洗脸水,却懒懒地坐下呆住了。
这一整天,文清没给学生讲一个字。校长的脑袋在窗外晃了几次他也没理。下午放学后,他给灶师打了个招呼就独自出来了。他想到程思绮姑妈家去,看看程思绮在不在。
雨停了一会儿,现在又下了起来。文清踏着泥水望着走,路很滑,他不时打着趔趄。路上没有一个人。时下正值农闲,没什么可干,人们都蒙头大睡呢。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只留下一副破败的景象。
文清不觉来到乌水河边。青龙山上罩着黑云,黑鹰沟顶雾气沉沉。文清远远看见程思绮站在乌水河边。他慢慢走过去在她身后站定。只见雨水顺着她的长发往下流,风扯着她淋湿的衣服。她在发抖,她冷么?文清看了好久,轻声叫道:“程思绮。”程思绮慢慢转过身冲他笑笑,目光清淡得像水。忽然,她肩头一耸打了个喷嚏。“回去吧,天冷。”
他们并排往回走。雨更大了。几绺头发贴在她脸上,雨水顺着脸往下流。她冷得直打哆嗦。他真想搂抱了她让她暖和暖和,可他不能,心中有一种力量制止自己这样做——他多么希望能变成一把伞为她遮风挡雨。
回到程思绮的房间,他说:“换换衣服,小心着凉。”随后拉上门回到自己房里。屋子里没有火,有些冷。文清拿起火钳子掏灰,却找不到铁簸箕,大概是学生拿去了。他扔掉火钳子,拉拉湿透的衣服躺倒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贴着肉,涩涩地冷。头脑里却无比燥热。他狠狠地把头塞到被层里,让被子上一点凉意渗进额头,稍感惬意。他闭了眼,享受着这暂时的舒服。隔壁,程思绮的咳嗽声不断传来,嗓子已经沙哑。文清觉得那一声声尖锐的咳嗽像从自己胸中喷出,有一簇簇火红的钢花飞溅,烫得喉咙烧疼烧疼。
文清忽地站起来,在地上焦燥地踱来踱去。那咳嗽声像一支支利箭射在他的心头。脚步几乎踱遍了房间的每一寸地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打开房门来到屋外。天已经很黑了。程思绮的屋子里黑洞洞的,唯有令人焦燥不安的咳嗽声不断传来。他加快步伐向校门外走去,在校门口碰到牛校长正朝进走,问他:“去哪儿?”“买东西。”“没什么事不要乱跑。”
文清没说什么,快步走了。走出老远还听到校长在叽咕什么。
不一会儿,文清又匆匆回来,手中拿着一包药。他来到程思绮门外,准备敲门却又打住。许多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到底是敲不敲?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悲哀,做什么事情都这样艰难、这么痛苦。他眼眶一热,泪水就要滚下来,他赶紧咬咬牙敲了敲门。
“进来。”是她苍白无力的声音,接着是翻江倒海的咳嗽。文清推门进去,开了灯,见程思绮平躺在床上,零乱的头发遮盖了半边脸。文清把药放在桌上,一提壶,没水。他到自己屋里倒了一杯,端到床前,说:“起来吃药吧。”程思绮慢慢坐起来,接过水和药冲文清谢意地一笑,然后仰头喂药,喝水咽了下去。文清等程思绮又喝了几口,接过水杯放在床头。程思绮慢慢躺了下去。文清替她盖好被子,拉了把椅子在床前坐下了——看来,他打算守护她。
药虽服了,咳嗽还是没止。程思绮仍然咳个不停,一口气似要提不上来。文清真怕她如此咳法连心都会咳出来。她痛苦得转过脸去,双手在床单上抓出许多皱折来。
文清的拳头捏得格格响,心里好痛。他真想一拳打碎这个可恶的世界。他的拳头伸出,却落在了自己头上,似乎只有肉体的痛疼才能减轻内心的痛苦。当拳头再次落下时,他感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抬起头,程思绮向他摇了摇头,幽怨地看着他。他紧紧握住那双温暖而柔弱的手。程思绮没有说话,眼睛里透出宁静的光。过了好一会儿,程思绮的咳嗽才平息了,脸上露出一些红晕,身体暖和了,散发一种热乎乎的体香。文清忽然想到她可能一天没有吃饭,刚要站起去取东西,手被程思绮拉住了。她紧攥着他的手,生怕他会离开。
文清只好坐下,反她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程思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轻声说道:“感觉真好。”文清也感到一种甜蜜包围了全身。这时有人敲文清的房门。文清脸色一动。程思绮捏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动。只听玉成的声音在外响起:“这么晚了,这家伙又跑到哪儿去了?”随后一连串脚步声回了玉成的房间。他俩相视一笑。
程思绮探起身,半靠在床栏上。文清见有一绺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伸手欲拔。程思绮一笑,文清的手很自然地理顺了她的头发。屋外又响起了风雨声,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察觉。文清想起程思绮送他红穗长剑时的情景。那时,她刚洗完头,转过身时,黛眉明眸、红唇酷齿,惊得文清直赞叹“好美”。她却睁大眼睛偏了头说:“骗人。”想到她的调皮可人,他不禁笑了。
“你傻笑什么?”程思绮问。文清说出了那时的感受。程思绮问:“真的很美吗?”文清道:“真的,美得让人心动——其实你现在也很美。”程思绮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光,然后又勉强一笑。
“你喜欢我吗?”程思绮突然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为了不让气氛太凝重,文清笑着问。程思绮收了笑容,说:“当然是真话。”
“喜欢。”等程思绮一开口,文清说出了隐藏已久的心声,他舒了一口气又说:“真的,我很喜欢你……”程思绮脸上又绽出笑容,可分明带了几分幽怨。她问:“你喜欢我什么?”“你的——全部。”“那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文清摇摇头。“你想知道吗?”文清点点头。
“我喜欢你的孤独。”程思绮说,“一种极富血性的性格。我所说的孤独并不是孤单。现代人群中,人们都彼此封闭。特别是在城市,大多数人连隔壁住的是谁都不知道。为了生活,人们处在机械的敷衍应对中,对自己身外的东西全是那么冰冷,看着小偷偷别人的东西而茫然置之。人与人这间的沟通太少,以致每每夜深人静,总有人对着暗淡的月亮叹息不已,也有人流连酒吧昏天暗地——高水平的生活让人们的心灵困顿、疲惫……”
“其实我也有这种孤独……”
“你还记得那次给高云波过生日吗?我们正玩得开心,却有人进来给我们打敬告。我们都停了下来——我们必须停下来,我们必须注意影响,要为领导活着。平日里,领导来检查工作,哪个不是鞍前马后小心伺候着。他们必须在会场上、饭桌上应酬好一切,因为每个人都想高升。每个人活得小心、无奈,唯恐有个闪失,在领导面前失宠。如此,一个应付着一个,一个提防着一个,人与人之间会有真诚吗?官场如此,商场更是如此,甚至连人最值得依靠和信赖的家庭也是如此。可以说,现在的社会处处是机关暗道。为了生活,每个人都必须做绵羊,好让别人看着温顺、可爱。到后来,又让别人做你的绵羊。而你不是这样……”
“怎么?”
“你身上没有奴性,有一种狂傲不羁的野性。这种野性让人感到真诚,不像那些浑身奴性的人那样谄媚、虚伪。曾经很多次,我见你面对群山独自静坐。我知道那是一种心灵的对白,一种心灵的施放,是彼此崇敬的面对……”文清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地听着。
“还有你那锲而不舍的决心。你从未向我谈起过你的理想,可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你从未放弃过追求。每天晚上,总是你最后一个熄灯。我知道你在读书学习,是在做能量的积累。正如你所说,那是人生的‘潜成勿用’阶段。虽然忍受着形式的孤独,但你的心灵并不孤独。因为你有理想,有信仰。你就像一匹狼,你能忍受饥饿、寒冷、疲劳,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拼搏,直到达到目的。”
程思绮盯着文清,思维进入了一个幻化的世界:寒冷、恐怖的夜里,一匹矫健但疲惫的狼在清冷的月色中踽踽前行。
“我有一首诗,是写你的。”
“诗?写我的?”文清诧异地问。
“冷月雪原狼声哀,任凭风吹雪打来。踽踽独行三千里,不负凌云万丈才。”
“踽踽独行三千里,不负凌云万丈才。”文清怔怔地说,“你说你喜欢我?其实是喜欢我的孤独和真诚。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离开城市到贫穷落后的山寨乡来工作。你是在寻找真诚、寻找孤独,对吧?”程思绮欣喜地笑笑:“你也懂我。台湾女作家三毛一直走在荒芜的沙漠,她大概也在追求一种孤独吧。”
“她追求孤独的时候,感到的是生命的壮丽。”文清说。程思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们都沉入自己的思维中。好久,他忘却了时间的存在,忘却了彼此的存在。文清想得很舒畅,很美好。她捏了捏他的手。他回过神,见她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吻我,好吗?”
半天,文清似乎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洁白如玉的肌肤、红艳欲滴的嘴唇看了许久。
“吻我。”
渐渐地,文清闻到一种特殊的馨香,那不是花草树木的香,也不是雨露冰霜的香。这馨香让他沉醉:她的气息如一缕轻风,摆动他脸上的汗毛,带出了风拂琴弦的音韵;嘴唇一温,有一种露珠滑过花瓣的轻柔……
文清抬起头,捧了她的脸,又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她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
文清静静地看着她,守护着她。夜很深了,文清已伏在床边静静地睡去了。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屋外的风雨更大了,吹打得到处都是声响。程思绮看着文清的睡态,抚摸着他的手臂,心头一片悲凉,两行冰冷的泪水顺着脸庞慢慢流下……
第二天,雨依然下着。文清的心情略有好转。程思绮请了病假,要到姑妈家休息几天,顺便带走了一些生活用品。下午放学后,文清冒着雨踩着泥泞去找程思绮,他想见见她。
到了程思绮姑妈家,屋里屋外不见程思绮的影子。文清急了,问道:“程思绮呢?”“走了。”“去哪儿了?”“回城里了。”她姑妈说,“这孩子真怪。我说下雨路滑,让天睛了再走。可怎么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