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编了。但现在已抓不到蚂蚱了。”今年麦黄时节,文清给晓天编了很多蚂蚱笼,可晓天放了暑假没有来取。
“文清,家里都好吧。”大哥问。文清答说“都好”,又小声问:“哥,我写信托你的事怎么样了?”
“志林的事我跟晓天的外爷说了,现在的事难办,加上他又退休了,不大好办,不过我也在花钱活动。”红绢和嫂子说着一些家庭琐事,没人跟晓天说话,他就这边插一句,又跑到那边插一句。
“晓天,别捣乱。跟你妈妈她们说去。”
“哼,都不跟我说……”晓天撅起小嘴很不情愿,“好,不说就不说。”说完向前跑去。“爷爷,我们回来了,回来给你过生日。”晓天的话引得后面的四个人都乐了。
父亲果然站在村口,抱起晓天乐呵呵地笑呢。“都回来了,快到家里去。”老人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儿孙们归来,他自然高兴。
家里,姐夫、姐姐已领着外甥同同来了。他们互相招呼着、问侯着,热闹极了。红绢放下东西,给文清使个眼色偷偷走了。寒喧一番,一时坐着无话。只有晓天和同同玩得很是高兴。母亲进来,让文清去找红绢吃饭。
文清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满脑子是大哥的事。大哥全然成了城里人的派头:皮鞋锃亮,西装笔挺。让村里人羡慕不已。
大哥上高中时,文清正上初中。那时家里日子紧巴,父亲拼死拼活供他哥俩念书。他体谅父亲,主动放弃了上高中、考大学的机会,直接报考了师范,这才让父亲松了口气。父亲辛苦了大半辈子,不能再让他为自己牺牲了。哥哥毕业后,通过岳父的关系分配到县城。他替哥哥高兴,也替父亲松了口气。
他常常想,自己不过是个师范生,在当今日新月异的社会里显得多么单薄。他需要充实,但他已没有机会了。上学时,面对灯火迷离的大都市,他曾想:有朝一日我要回到这里。他并不是厌弃农村,他深深地爱着厚重的黄土地,爱着自己的父母、大哥,但他觉得城市的环境更适合他。
不料,哥哥参加工作后不久又要结婚。他和父亲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倾家中所有为哥哥办了婚事,还拉了一些帐。哥哥算是在城里落了户。而自己呢,除了哥哥“留”下的双亲需要照顾外,他一无所有。他疑惑了:自己说要杀回去,可凭什么呢?凭自己那张师范文凭吗?他一禁哑然失笑。
哥哥的所作所为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这能怪他吗?自己不也想走出农村吗?何况哥哥是大学生,更有资格生活在城市。那自己呢?在农村成家落户,永远这样下去?“不。”他摇头道。他不能这样,也不甘这样。
红绢妈迎面过来,臂挽一竹笼猪草。“听说你哥嫂回来了,怎么不陪着说说话去?”不等文清说话,她又道,“这几天,有啥要帮忙的,招呼一声,叫红绢过去帮帮。都是自己人,不要见外。”
文清说:“我妈叫我来找你和红绢到我家吃饭。”“我不咧。早晨的饭还剩下一些,我回去一热就成了。你去找红绢吧,在后头呢。”红绢妈说完跟身边一个妇女招呼着走了。走出不远,文清听那妇女似乎在询问他和红绢的事。
前面又有人打招呼:“文清,啥时间回来的?”是那个西装笔挺、头发油亮的金顺。文清点点头打个招呼准备走开。金顺上前递过一支烟来:“最近还好吧。前一向去了一回银川,混得不行,才挣了四千来元。”文清推开金顺的烟说:“我不抽烟。挣了四千不错了,比我们半年的工资还多。”
金顺脸一红,说:“嫌烟不好?——能日鬼吧。”文清只想尽快脱身:“你转吧,我还有事呢?”
“怎么国家干部见了平头百姓总说有事?”金顺一脸的不悦。文清被心事纠缠,无心去听金顺的唠叨。“我要去后山接我姐,明天我爸过寿……”文清撒完谎转身就走。金顺悻悻地把香烟放回烟盒,暗骂一句:“呸,不给面子。你以为你是谁?”
远远地,红绢走过来。文清快步走过去,见红绢一脸的不高兴。文清忙问怎么了,难道她知道了自己跟程思绮的事。红绢见文清急切的神情,不禁“扑哧”一笑,说:“没什么。就是金顺太讨厌。”“怎么?”
原来金顺一直在打红绢的主意。他在外面胡混了几年,转眼到了成家的年龄,可没有合适的对象。外面的姑娘他领不回来,村子里和他年龄相仿的姑娘都已出嫁,只剩红绢一个。他也明白,红绢根本看不上他,但他就是不死心。他千方百计打听到文清在学校跟一个叫程思绮的特别好,然后加上自己的编造跟红绢说了。可红绢还是不理他。他便改变了方法,转“攻”红绢妈。今天下天午,他见红绢妈在一个地头上拔猪草,就上前搭讪,说着说着,就说文清是有工作的人,不会在农村落户,还说了文清和程思绮的事,顺带说自己一年能挣多少钱,抽的是什么烟,喝的是什么酒。
后面的话红绢妈没咋在意,前面的话却令她惊心,文清有正式工作,红绢只是农民。若另有女娃娃看上文清,那文清也和文泽一样进了城,红绢可咋办?不过她放心文清这孩子,她看着他长大,她了解他的脾气。金顺的意思她也明白,只是不表露出来,心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这副德性想缠我家红绢。口中却说:“你小子真有出息,将来定能找个城里的媳妇。”农村人就这样,图的是实在,不管你多有钱、多有能耐,只要一看你华而不实、吊儿郎当的,就对你没好感,知道你是个靠不住的人,自家的姑娘是死活不嫁你的。
金顺听了红绢妈的“夸赞”仍不死心,见红绢走在后面,又到红绢面前旧话重提。红绢听完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文清那家伙迟早会变心的……不如……”红绢又一声冷笑冻结了金顺的话。“你的话说完了吧。”红绢扭身走了。
红绢明白,文清迟迟不提他俩的事,是因为文清没有钱。文泽结婚时需要很多钱。文清没办法,四处借了一些支了。完了,文泽也没有要还的意思。父亲想跟文泽说,被文清拦住了:“就算我再帮哥一次。他们新家也需要钱。别让嫂子看扁了哥。”直到现在,文清没有什么积蓄。要结婚,恐怕还得一段时间。不过,她愿意等他。哪怕十年、八年。
夜色浓了。山变成一个个黑影。山上劳作的人们早已回家。文清和红绢并肩朝村子走去。四周很静谧,偶有风来,吹得两旁的草“呜呜”作响。村子里的灯光随着脚步起伏一闪一闪。天空一望无际的深蓝色让人胸怀轻松舒畅。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心事在各自的心中流淌。黑暗中,红绢挽住了文清的右臂,把头倚在他肩头,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情的一刻。此时,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愿永远漫步在这夜色蒙胧的乡间小路上。
第二天,文清家院子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都是来给文清父亲过寿的。农村人一年四季在黄土地上忙火,村里偶有个红白喜事,左邻右舍都来乐呵乐呵,倒像家家有喜事似的。当然,还有个门道在里头:你人缘好,来的人就多;人缘差,来的人就少。农村里民风淳朴,不计较你所带礼物的轻重,凡是来的都算客,算瞅了体面。
文清爸老实了大半辈子,待人真诚,所以,人一来就是半院子。更有那些一起从旧社会熬过来的“老弟兄”,今儿提着点儿旱烟什么的,颠来,叙叙旧,拉拉家常,说一些社会政策、儿女婚嫁之事。
哥嫂忙里忙外招呼客人。晓天、同同在院子里乱窜。文清妈、红绢妈等在厨房里忙火。红绢也来了,帮着收礼,接待客人。
文清陪着大舅在偏房说话。大舅呷了口茶,比划着说:“文清啊。你爸这辈子可不容易。旧社会上,你爷爷给地主拉长工,死得早。你爸十五岁上当了家。那时,兵荒马乱,土匪横行。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他的艰难呀……六零年挨饿的时侯,屋里屋外找不到一粒粮食。近处树上的树皮都被人吃光了。全家人眼巴巴望着你爸。你爸拽一根棍出去了一天一夜。从山里打回一只野鸡,还拾了几颗野鸡蛋,才算饱饱吃了一顿。后来,我和你爸经常进山,打野鸡,背柴,割竹子。一次,我们起得很早,去山里的路上,你爸拾了一块发黑的荞花饼。啥叫荞花饼?就是荞麦杆粉碎后做的面饼。现在连猪都不吃。可我们很高兴,分开吃了。那次,我打了三只野鸡,你爸打了两只。我们想着这回可以好好吃几顿了。可正走着,你爸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我在上面见你爸不动了,赶紧连爬带滚地下去。你爸手捂着后腰,脸色苍白。是一截竹茬戳进了后腰。我撕下衣服给他包好,背了他往回走。没走几步,我脚下一软,我们一起滚了几道坡。等我们回来,已经是半夜了。文泽趴在炕上,顶着块破被,饿得哇哇地哭。我一看,背上的野鸡也不知啥时候甩丢了……”
大舅说到这,动情地抹了抹眼角。或许,每位老人回忆起旧社会,都会这样,眼角流的不仅是泪,更多的是一种辛酸味。大舅接着说道:“改革开放之后,日子渐渐好了。可我们这一辈人却已经老了。你爸今年近七十的人了,需要人照顾。你哥嫂在城里落了户,一年到头很少回来。你姐姐终究是外人,加上她家的光景不好,不能常来你爸妈身边。照料二老就要靠你……”
文清疑惑地看着大舅,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的意思,给你定个亲,老早结了婚。你爸妈有人照料了,也了却了你的终身大事。”大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许多,终于落在了关键事上。文清默默点了点头。是的,父母都已老了,自己常年在外,家里的确需要人照顾。这个最佳人选无疑是红绢。
在大舅眼中,文清是个好孩子,听话,能干,又体谅父母。隔一段时间就拿着茶叶、香烟来他家看看。东西虽小,难得孩子一片心意。文清也和几个表兄弟很合得来,经常规劝他们做正经事。有外甥如此,做舅的心里自然得意。而今,孩子已二十好几的人了,他自然为他的婚事着急。
大舅见文清低头沉思着,说:“文清,我这里说说。你仔细琢磨琢磨。具体事情过几天再说吧。”说完,出去找文清爸闲谈了。文清跟着出了屋。
院子里人来人往,然而文清视若无睹,恍若隔世。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思维上。他知道该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必须在红绢和程思绮之间做出选择。打心底里他没有抛弃红绢的意思,在三番五次的思考之后,又有一种对程思绮的难以割舍。他好为难,他每想到这个问题,都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似有什么噬空了他的躯体。他感到好累。
在这一刻,生活中至亲至重的人都被隔离。他能把心事告诉父母吗?他们会理解吗?哥嫂又怎么想?这事自然不能同红绢商量。还有谁能帮他做出决断呢?没有!没人可以帮他。
他孤立无援!
他把手插入衣兜,呆呆地朝外走去。恍惚中,一顶人影闪过,他定睛一看,是根社大叔,手中拿着些东西,是来给父亲贺寿的。“大叔,你来了,快进来。”文清把他迎进院里。
“根社大叔!”红绢也过来招呼。文清顺手把根社带来的东西交给红绢,拉了根社坐下,亲自端来两碗汤让他吃。然后自己坐下,陷入了沉思。
“文……”红绢在一旁欲言又止。其实,文清这两天的变化她注意到了。今天,文清和大舅的谈话她能猜出八九分。八成是要促成他们的婚事,但文清是怎么回事呢?难道……
这时,在文清脑海中翻腾的并不是红绢、程思琦和他的事。他想到小时侯的一件事,七八岁的时侯,有一次他出去玩,见有个小朋友拿着一个非常精巧的小铜马在土堆上玩,他非常喜欢,趁那个小孩不注意,把它偷了来。后来,那个小孩儿找来了。文清知道根社大叔非常疼他,就拿着小铜马让根社大叔给他藏起来。可根社大叔的脸色变了,他说:“做人要实在,要讲良心。”
是啊,做人应当讲良心。在程思绮面前,自己应当想着红绢,始终如一地爱着红绢,和她结婚。
如果自己选择了程思绮呢?首先,他觉得没脸面对根社大叔,没脸面对红绢妈和父母亲。村里会有很多人骂他狼心狗肺、不是东西,会看不起他。他将这村子里永远抬不起头。妈呀!后果竟然如此不堪设想。
他擦擦汗,为自己的选择庆幸。
院子里,掌盘的,端碗的,都是熟悉的乡亲。这次,他才敢坦然面对他们。他感到自己又终于回到了他们中间,身边的人又变得异常亲切。身后的红影自然是红绢。他转身看着她,突然有种想抱着她、吻她的冲动。
“哇。”上房门口,晓天突然哭了起来。文清丢开思绪跑过去。原来晓天和同同找香烟盒拆玩具。晓天的多,同同想要几个,晓天不给,便打了起来。晓天虽然比同同大半岁,但娇生惯养的他,自然打不过成天在土堆里打滚的同同,被抢去了许多香烟盒,又气又急,哭了。
嫂子赶紧跑过来哄晓天。母亲出来,一看同同惹哭了晓天,夹手夺过同同的香烟盒递给晓天,说:“你这孩子不听话,晓天一年能回来几次,你尽惹他。”晓天得了便宜,还不解恨,冲同同说:“乡巴佬,不跟你玩。”孩子自然不懂“乡巴佬”的份量,说者、听者都无意。大人就不同了。
嫂子一听儿子说出这话,忙喝道:“胡说什么!”这时,文泽出来,见儿子哭了,径自走到晓天面前,哄道:“是同同打你了,以后不跟他玩了。”他好像在哄孩子,可无意中伤到了妹妹。
文清对哥哥的言行有些反感。姐姐听了晓天和文泽的话,气得眼泪直打转儿。自家穷是穷,却被自己的母亲、哥哥看不起。便把一腔怨气发泄到事端的祸根——同同的身上。她抢起巴掌狠狠地打了同同几巴掌。同同“妈”一声哭了。母亲唠叨着什么到厨房干活去了。嫂子抱怨文泽不该这样。
文清在苦思冥想做出决择之后,突然看到这场平常的家庭闹剧,心中感到很是惬意,不仅叹道:“生活,我又找到了你。”他正要上前安慰一下姐姐。红绢走了过去,拉着姐姐抱着同同出去了。一会儿,又一起进来。她显然是去给姐姐说好话了。同同手里拿着几个棒棒糖。到院里,红绢把同同放在地上,哄着让他给晓天送糖去。同同竟听红绢的话,拿着糖跑过去递给晓天。吃着糖的两个小家伙,就这样又合好了。
文清一侧头,见根社大叔望着他笑。他也冲根社大叔点点头。他们都是赞许的意思,称赞红绢能把本来难缠的事处理的如此恰当得体。文清又想:如果是程思琦呢,她会怎么办?他自嘲地笑笑,想象着程思绮降临这个院子的尴尬。
下午,事情安顿得差不多了。姐姐赌气领着同同先回家了。谁挡也挡不住,让吃了饭再走,也不听。姐姐一走,母亲又唠叨开了,嫌女儿没吃饭,她心里老记挂着。父亲听烦了,便喝叱了一顿,怪她中午处事不当:“女儿给你来帮忙,还受你的气。”文泽出面劝了几句,算平息了。
文清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在桌前翻看今天的礼单。嫂子在帮晓天做作业,也没说什么。父亲和文泽把院子里的东西排放好,进屋坐了。母亲把文泽带来的水果洗了端来让大伙吃。文清合上礼单,随口道:“妈,今天双奎来送礼了。过几天,他家儿子满月,得送个礼去。”
“给我说啥?叫你爸记着,送个礼去就成了。”
“啥?双奎都有儿子了?”文泽一脸惊诧。
“你还知道?双奎没跟你说?”文清问。文泽说:“他比你还小两岁,都有儿子了。”文清这才明白大哥为啥要装不知道,并且一幅夸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