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潘永锋、史靖宝和高云波来红岩山驻队。吃过午饭,到学校找文清和玉成闲聊。高云波也爱读书,来之后到处乱翻,找出一本《红楼梦》捧读。玉成上前按住说:“这本书不能动,它是有深刻含义的。弄坏了文清非卸了你的腿不可。”
高云波笑问:“没这么严重吧。”玉成欠着身子附到高云波耳边,大声说:“程思绮送的。”史靖宝酸酸地说:“文清真是好福气,像贾宝玉一样左拥右抱的。”文清笑而不语,他知道辩驳是没用的。
潘永锋说:“文清虽然有福,可与贾宝玉还有一段距离吧。”高云波说:“《红楼梦》至少有七个女孩子喜欢贾宝玉。文清呢?不止七个吧!”
文清说:“有七个女孩子喜欢并非福气。贾宝玉真正幸运的是,他有一个红颜知己林黛玉。他们有共同的世界观、爱情观。贾宝玉所知、所想,林黛玉都理解、都支持。在贾宝玉生活的环境中,长辈们娇惯他、纵容他,下人们尊敬他、畏惧他,同辈们诸如薛宝钗、史湘云每日里只说些‘混帐话’。他如同生活在人情的沙漠,只有林黛玉是他唯一的一片绿洲……”
“说老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林黛玉,薛宝钗和史湘云比她都好。她太神经质,和她在一起,哪个男人都受不了。”高云波说。文清说:“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包括优点和缺点。”
潘永锋说:“《红楼梦》给我的感觉是花团锦簇的,离生活太远,没有一点真实感,像演戏一样。”高云波说:“你的观点太片面。你只看到花,没有看到花下隐藏的东西。书中第七回有段焦大醉骂,是了解内情的窗户。他说,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是贾珍和秦可卿、贾蓉和王熙凤之间的乱伦。还有其他人的丑事劣迹比比皆是。薛蟠搞同性恋、娈童。贾珍、贾蓉父子俩共同占有尤氏二姐妹。贾敬、贾琏更是风流成性……”
“现实中这些现象不多吧。”史靖宝说。
“应该说是不少。‘丑汉脏唐’听说过吗?汉朝,几乎每个皇帝都宠幸男色……”
文清无心去听这些,心中烦燥,想借故出去走走,忽有学生喊“报告”,说“有人找杨老师”。文清到校门口一看,是周蓉。她歉意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又麻烦你。”
文清挺同情她:“没关系。你想见他吗?我去叫他。”周蓉忙道:“不,我只是过来转转,顺便来看看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随便。”周蓉淡淡地说,“我请了好几天假。没关系的。”看着她忧伤的样子,文清心里也不好受:“你什么时候毕业?”周蓉说:“还有一年。”“毕业后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现在的事情太难说。本来不会变的都变了……”显然,她又想到了与玉成的恋情。文清道:“你还喜欢他吗?”
“当然。”周蓉惨然一笑,“我很贱,像个赖皮狗,是吗?”文清忙道:“不是,不是——我们到河边走走吧。”“谢谢你能陪我。”周蓉说得很真诚。
田野里,草木在慢慢衰败,展示着生命荣衰的历程。文清道:“人生就像这田边小树,有枯有荣。现在的衰败不正预示着来年的荣生么。但要接受磨炼,要从寒冬走过,必须坚强!”文清说的道理很简单,周蓉当然懂。
“人生中,有很多路走得很孤独很无奈,那怕是最亲的人也无法替代你,这就需要我们学会坚强,学会照顾自己。好好地为自己活着。算来,我们是幸运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比我们悲惨的人,他们活得比我们艰难的多……”
周蓉道:“是的,这世界上最聪明的是人,最孤独的也是人。这次,当玉成提出‘分手‘,我简直难以置信,我不知道谁会理解我。我觉得活得好累。其实你我都知道,咱俩的交情不算深,你却这么理解我,成了我最需要的朋友,真的很难得。”周蓉说出了深深的感叹。文清感到的是她的纯真与善良。
“不管怎样,人总得活着。”文清叹道。周蓉忽然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她拿出一封信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他。谢谢了。”
文清说:“坚强一点。”
周蓉淡淡一笑:“我会的。”转身走了。文清看着她远去。蓦地,有个想法涌上心头:把志林的故事讲给她听听。等下次吧。文清收回目光,低头一看,信封背面写着一行字:我不恨你,我恨不起你。文清默念着这两句话,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充斥胸间。他觉得周蓉那傻傻的爱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玉成,你不该这样残忍!”文清叹息道。
回到学校,潘永锋他们已经走了。文清直奔玉成房间,邓玲也在,正在为玉成洗衣服。玉成在阅作业。他们正笑谈着什么——他们发展得好快呀。文清走进去对玉成说:“你的信,周蓉给的。”声音很大。玉成尴尬地一笑,拿上信暗暗碰了他一下。邓玲使劲搓着衣服,装作没听见。玉成问:“文清,你语文课上到哪儿了?”
“问这干啥,这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呀。”文清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讽刺玉成,彼此是好朋友嘛。文清歉疚地笑笑,推门出来。
文清又习惯性地来到程思绮门外,待要敲门,又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推开门,程思绮竟坐在里面看书。程思绮怨道:“文清,你干啥去了?让我好等。”“闭转了一会儿。”程思绮合上书,看着文清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可以吧。”“非问不可吗?”程思绮说:“非问不可。”“如果我不想回答呢?”
“不行。”程思绮挥挥拳头,一副要武力征服的样子,“为了你的答案,我可等了你近一个小时。”
文清说:“那好,看在你苦苦等待的份上,我回答好了。”“必须说心里话。”文清说:“好吧。又搞什么鬼名堂?”程思绮问:“看过路遥的《人生》吗?”
文清暗道:不好了。他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了,不知她居心何在呢?“看过,当然看过……”程思绮盯着文清的眼睛问:“如果你是高嘉林,你会抛弃刘巧珍吗?”
“如果我是他,我不……我……我不知道。”文清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难住了。只好转变话题,“你问这干嘛?”程思绮道:“做个调查。实话实说,不许回避。”“如果我是高嘉林,我想……我会像他一样。”程思绮问:“为什么?”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文清觉得自己似乎被玉成同化了。程思绮很沮丧。文清问道:“我的答案令你很失望?”程思绮指着文清骂道:“你们这些臭男人都这样负心薄幸。”
文清笑问:“好像你谈过很多次恋爱,都失败了?”程思绮脸红了,笑道:“错,我谈过许多次恋爱,都是他们失败了。”“那你怎么得出‘男人都负心‘的结论?”“不为什么?”
“恐怕其中有一个让你刻骨铭心的人吧。”文清又问,“对了,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可以认识认识吧!”程思绮笑道:“当然没问题。我有他的照片,到时侯给你看看。”
有学生喊“报告”。进来后说门口有人找杨老师,是个女的。文清心想:可能是周蓉吧。先让程思绮坐着,自己出去看看。这次他打算把志林的故事讲给她听。
到校门口一看,竟是红绢,完全出乎意料。赶紧招呼她进来,到房子门口,文清准备取钥匙开门,门却被程思绮从里面拉开。红绢正侧着头看什么,一抬头,猛见一位漂亮姑娘立在门内。程思绮也看到了红绢,向她一笑,把目光移向文清。
文清忙做介绍:“这是我的同事程思绮,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朋友,红绢。我们一起长大的。”红绢向程思绮点头微笑,算作打招呼。程思绮走过来拉住红绢的手,左看右看,赞道:“真漂亮!”说得红绢低下了头,很是不好意思。
一起进了屋子。文清忙着给红绢倒水。红绢打量着四壁,说:“这把剑好别致。”程思绮笑笑,又盯着红绢看。一会儿,程思绮出去了。屋子里只留文清和红绢两个人。
“这就是程思绮?果然名不虚传,有气质!”红绢笑着说,“这回我可惨了。”文清道:“你神经什么?”“你难道不喜欢她?我一见她也觉得她很不错……”文清笑问:“就因为人家夸你漂亮?”
“废话!”红绢说,“说实话,你俩挺般配——郎才女貌。可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文清瞪了红绢一眼:“喂,人家程思绮有男朋友了,别胡扯。你的立场太不坚定。人家夸你一句,就连我都送人了。”
“去,不说了!告诉你,我绝不会把你推给别人。我永不放弃!”红绢说完只顾喝水。
“你这次来,去不去看志林?”文清问。红绢说:“我已经去了。志林的样子很可怜。我去时,他只是念叨着什么鬼城,说他好恨自己。唉,这该怎么办呢?”“希望大哥能帮帮他。”红绢说:“下周你爸六十大寿,文泽一定回来。你可以和他商量商量。”
正说着,程思绮进来了,手中提了些吃的。文清过去叫来玉成和邓玲,一起吃着闲聊。下午,他们一块出去吃了饭。红绢说要回去,文清送她到路口。“文清,我有点怕。”红绢说着偷偷看文清。“怕什么?”“我也想不通。竟也喜欢程思绮……”文清说:“快回去吧,时侯不早了。回去捎个信儿,说我再等两三天请假回来。”“那好,我走了。”红绢眼里充满了忧虑。
文清看着红绢渐渐远去,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晚上,文清躺在床上碾转难眠。他想到了很多,他想到程思绮问他的问题;想到红绢担忧的眼神。他实在不想把这些联系到一起。可不行,他无法回避。自己难道喜欢程思绮吗?他知道这不行,他有红绢,而且程思绮也有男朋友 ,可他忍不住要想。自己是不是变坏了?这时,他听到程思绮翻身的声音。难道她也失眠?她在想什么?文清无法知道。
五 乡村人家
秋色渐渐浓了。下了一场雨,天仍不放晴,阴沉着脸,死气沉沉的很是烦人。一周来,文清一直忙着给学生补课,还琢磨着请假的事。牛校长是个刻薄鬼,上次玉成有个同学结婚,需要请两节课假。牛校长偏偏不准,气得玉成破口大骂。
这天,梁支书来闲逛,并且留下吃饭。趁吃饭时,文清说了请假的事。牛校长眼仁子翻了几翻,看看梁支书说:“孝敬父母是好事,去吧——走时把学生安顿好。”
出来,玉成不解地问:“怪了,你怎么能请到假?”
“有梁支书在啊。”
“怎么?”
“牛校长虽是吃人魔王,可在外人面前喜欢装作知书达理、宽厚待人的善人。在梁支书面上,他不好不答应。”
“呸!无赖流氓伪君子。”
“有道理。”文清拍拍玉成,笑道,“我赞同。”程思绮走过来问:“请到假了吗?”文清点了点头。“现在就走吗?”
“嗯。”文清笑道,“你不送送我吗?”
“当然送。”
文清背好东西,程思绮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校门。文清说:“你的男朋友是哪位?现在可以说了吧。等我回来,请来一起玩几天。”程思绮说:“没问题。这个盒子里装着一张他的照片,你打开一看就知道了。”文清说:“我认识吗?”程思绮说:“肯定认识。你拿着这个盒子,走到九百九十九步的时侯再打开。”
“为什么?”“不为什么。答应不答应?”文清接过盒子说:“当然答应。”
“好了,可以走了。”
文清向她点点头,转过身开始走。他边走边数脚步。前几天,当程思绮说到她已有男朋友时,文清怀疑会说到自己。现在才清楚,全没这个可能,因为自己从没给程思绮送过照片。这个人会是谁呢?玉成?史靖宝?想着想着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希望盒子里是自己的照片吗?不能。自己有红绢。不想了,专注地走吧。六百六十五……六百六十六……祝福你们……祝福……
“八百……八百零一……”一步步逼近那个他想知道又怕知道的答案。“会是谁呢?幸运的你……”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文清停下了。再走一步他就可以打开那个盒子了。他回头看看校门口,程思绮还隐约站在那里。“走吧。九百九十九!”
文清慢慢打开盒子。里面亮光一闪,赫然放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一张阴沉的脸庞:浓浓的眉毛,淡淡的胡须,傲骨凛然的鼻子。一瞬间,他的心剧烈颤抖起来,他明白了她的心思。她喜欢的人就是他。一股特别的滋味涌上心头。他的手禁不住颤抖,他好兴奋。他又回过头看她。她应当还在那儿。
文清拿起盒子在镜子里好好端详了一下自己。他对自己笑了笑。心还在突突地跳,却感到无比甜美。他觉得自己很在乎程思绮的决定,原来是喜欢她的。
“走吧,幸福的你。”文清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如果能和程思绮在一起,生活一定很美好。可以一起走向繁华的城市,走向自己渴望的生活。事业上一定会有更大发展。
文清想得很美气,可他无法回避红绢。他走着想着,在心中把程思绮和红绢比了个遍。程思绮无疑比红绢好一些。但他不能抛弃红绢,必须和她结婚。否则,他将在乡亲中无法立足,村里人都会唾骂他——况且他也喜欢红绢——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同时喜欢两个人呢?
快到村口了。他知道,一从山角转过就会看到那个能给他慰籍的红影。而现在他却担心起来,害怕见到她。该怎么办呢?他停下脚步思索着。脑子里有两个人在辩驳,谁也驳不倒谁。思维很乱,头脑昏昏沉沉的。
转过山角,他没敢抬头,他感到村口有一束责备的目光射来,他不堪承受这种重负。他偷偷抬起头,村口没人。红绢大概回家吃钣了。文清这才舒了一口长气,赶紧加快步伐往回走。到家时母亲正在做饭,父亲去地里了。他来到东房把背回的东西放好。
母亲在厨房说:“前几天红绢拿去几本书,今早还来放在了桌子上。”“知道了。”文清顺手拿起上面的一本,是路遥的《人生》。“哗——”书很顺地打开了,有一封信,是程思绮暑假写给他的那封。他此时才真正懂了这封信的含义。正如红绢所言,程思绮喜欢他。他也喜欢她那小桥流水般的自然美。但这能和自己与红绢之间的感情相比吗?文清自己也弄不明白。
他合上信,信步走出院子。他感到憋闷,需要在田野里施放一下。他顺着小路来到村外的山梁上。大哥很长时间没回来了,这次父亲寿辰他一定回来。姐姐也会领了外甥来祝寿。
山路蜿延而上,没有人。文清迎风坐下来。一望无垠的天空瓦蓝瓦蓝的,青龙山的山顶又挂着那个浑圆的太阳,照得整个山寨川一片金色。文清由衷地赞叹天地的浩大,同时感到心中一种空旷的难受。他想到程思绮和红绢,两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选谁呢?他实在不想思考这些问题。“唉,太累人了。”他捞起一块石头向太阳打去,然后转身。红绢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外。那双美丽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红绢为了脱窘找话说。“我……”文清脸上一热,不敢抬头看她炽热的双眸。红绢指着山下说:“你哥回来了。”文清回头,山道上果然蠕动着三个人。文清和红绢一齐去迎。
“二叔,我们回来了。”侄儿晓天老远打着招呼。嫂子笑着问:“红绢,你也来了。”红绢“嗯”了一声伸手去接嫂子手中的东西。
“二叔,你给我编蚂蚱笼了吗?”晓天问。
“当然编了。但现在已抓不到蚂蚱了。”今年麦黄时节,文清给晓天编了很多蚂蚱笼,可晓天放了暑假没有来取。
“文清,家里都好吧。”大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