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天过去,江林走了,去北京了,江林一走,也就该上班了。
对于中国人来说,只有过完了这个春节,新的一年也才算真正开始,而新年该有新气象但上班之后的冯彪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这一点,举目四望,有点凄凉:曾几何时,人丁兴旺的编辑部,现在也只剩下他、刘明明和素素三个人了,三个人办一本杂志,也就能保证勉强出刊而已。而且在此之前,他们还遭到了当头一棒的打击,那是在金老板的亲自授意下,新年以后,杂志社取消了《文化生活》的邮局发行,全部改作零售如此一来,两年中积累起来的8万订户也就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只剩下零售的5万这是《文化生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低点。也是在金老板的亲自授意下,封面人物非要从以往雷打不动的女星改换成男星用女不用男是娱乐杂志早已形成的一条铁律,金老板这个资深办刊人怎么突然想要以身试法触犯天条?结果是立竿见影:杂志又一下子掉了2万。因对老板的这些做法不解,上班之后,身为主编的冯彪还主动去找老板沟通过一次,老板显得颇不耐烦,听完他的慷慨陈词之后,莫名其妙地警告他:〃冯彪啊!你可别做杨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把自己当成了曹操吗?老板还告诫他:去年那些过激的引起轰动的策划一定不能再搞了,保全刊物是最重要的,还说了一句让他一时无法理解的话:〃你带着这两个人,保持杂志的正常出刊,坚持到今年年底这个世纪末就算立大功了!到年底我专门给你发奖金!〃说完这些还向他透露了一件事:说上面已经正式发文给了《文化生活》一个〃停刊整顿三个月〃的处罚决定,可是原本负责下达文件的那个人突然调换了工作岗位,可能是出于对这个调换决定的严重不满,此人一气之下竟将此文件锁在了抽屉里,也不移交工作,就那么走了仅仅是因为这个纯粹的技术性的原因,《文化生活》逃脱了一次应有的处罚〃这是天意啊!〃老板说。可冯彪却高兴不起来,真是一转眼的工夫,去年还风光无限辉煌一时的杂志只剩下可怜的3万册了,在工作上,他已经提不起劲来了谁他妈的想做那个掉了脑袋的杨修来着?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工作上如此,倒也省心,反正待遇依旧,他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事情上。也许是真出名了,春节过后,几乎每天都有电话或记者到场的采访,令他应接不暇,却也乐在其中。省电视台新建的卫星频道请他去做了一期文化访谈节目的嘉宾,他的侃侃而谈,他的妙语连珠,他的幽默风趣,他那青年作家应有的气质风度以及还算周正的容貌,又为他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在那期节目播出并受到各方好评之后,那档节目的制片人亲自跑来找他,欲将他聘为该文化访谈节目的特约主持人,一周去台里一次,录制成一个小时的节目。他也欣然同意了。
173.〃你不要这么贱好不好?〃
这天下午,是冯彪每周到电视台录制节目的时间,这是他身份从嘉宾改为主持人后参与的第二次录制,由他主持的头一期节目在上周播出后,反响果然不错,尤其是和他的前任形成了好与坏的鲜明对比,节目组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这让他来了劲,这天下午的表现便更加松弛更加出色,到了后来,甚至有点故意卖弄起自己的嘴皮子来了。他是在节目组的全体成员所给予他的一片掌声中走出录制间的,西装革履,油头粉面,都是出于这一工作的需要。他正在接受这里的〃头儿〃那位制片人的拍拍吹吹时,节目组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说:〃冯老师,刚才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找您的,说是请您完事了到大堂的咖啡厅去一下,有人在那儿等你。〃
第106节:你不要这么贱好不好
〃谁呀?〃冯彪随嘴一问。
〃是位女士,声音挺妖的。〃小丫头有点调皮地眨着眼睛回答的样子,让他怀疑起她所说情况的真实性来,莫不是节目组里的这帮小家伙在跟自己开玩笑吧?否则也太夸张了,刚出了两次镜,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跟制片人打了声招呼他就走了,下楼之前还去了一趟洗手间,因为有点将信将疑,他就并未去过多地猜想:这位电话中的〃女士〃可能是谁?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对于正在前去的赴约,他什么都没有多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应该说,只有又一期节目录制成功后残余在大脑中的那股子兴奋劲儿,还在起作用……就这么着,他已经乘电梯下楼,来到这座大厦的一层大堂,并去了左侧的咖啡厅这是广电中心为他们的内部职工所开的一个咖啡厅……
全落地的玻璃门窗,让他在进去之前就已观察到里边的情况了:有那么四五个人确实有个女的,且是一人单座,由于她是背朝门坐,所以他没有看见她的正面,而只看到她窈窕的背影(这个背影叫人想入非非),脑后盘起的发髻,上面有个发亮的发卡,正反射着从另一侧的玻璃窗中照射进来的下午的阳光……
他径直走了进去,一直走到她的正面才回过身来,一看顿时傻掉了!
是姚豆豆!
虽然明显地老了一点并改做娴雅端庄的装束,但她确实就是姚豆豆!和他有过一腿的那个姚豆豆!
他甚至有些懊恼,怎么自个儿就愣是没有想到呢?这座广电大厦盖了好几年,是去年才终于落成并开始投入使用的,省广电局下属的所有单位一下子都从原先那个破旧而拥挤不堪的老地方全搬到这里来了,姚豆豆不是音乐电台的吗?不就跟着搬来了嘛!在他们分手之后的这两年中,冯彪有好几次在出租车上听到过由她主持的那档节目,听到过她那独有的妖里妖气的声音,当时作出的反应:就是立刻请司机关掉了……
在他傻愣着呆立于原地的这个瞬间,一只脚甚至向来的方向神经质地抬了那么一下说明此刻的他想要从此处逃离的强烈心情,或许只是顾忌到一个男子汉的风度问题,他才没有这样做……
〃连和我坐一坐都不想了吗?〃豆豆开口说话了。
他这才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身体僵直地靠在椅背上,下意识里也想与她保持一个最远的距离。
〃没想到是我吧?惊着你了吧?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主持的节目,就跟他们组里的人打听,才知道你是被聘到这里来做兼职的。你还记得吗?最早发现你有这方面天赋的是我,当时我拉你上我的节目,你还不愿意,说是因为和我一起聊,你还有点不好意思……〃豆豆说。
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问冯彪要点什么,冯彪本是咖啡爱好者,但开口却说:〃什么都不要。〃
〃你稍微收拾一下就显得好帅!以前老邋里邋遢的,做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状……男人真是越成熟越有风采,像酒对吗?现在的你,是最有味道的,两年前看起来还有点青涩……〃豆豆说。
冯彪一言不发,并且尽量不与姚豆豆对视。
〃在书店里买了你的书,才发现你原来写了那么多东西啊!还在报纸上老见到你的名字,身边也有人老是提起你……你总算成功了是吗?单单作为老同学,我也是为你高兴的,真的好高兴!记得我们上学那阵儿,毕业前最后一次春游还是秋游活动你都不来参加,全年级所有人都到了,惟独你不来……在去玩的大巴上,有几个比较关心你的女生还议论呢:莫不是和外校或者外系的谈上恋爱了吧?另有私人性的小活动所以不见来。被你们宿舍的一个男生听见了,说哪儿跟哪儿啊?说冯彪正趴在宿舍的桌子上改小说呢,说有一家刊物准备要用你的一个中篇小说,你正按照编辑的意见赶着修改呢……回想起来,你真算是十年磨一剑啊!〃豆豆说。
豆豆的这番话将冯彪的思绪拉回到当年,她说的一点没错,是有那么一篇在大学时代距离发表最近的一篇小说,让他牺牲掉了最后一次集体出游的机会,但最终那个满口京片子的中年编辑以〃改得不理想〃为由,还是没有将其发表。虽说年轻不怕失败,可在他的青年时代,却是失败连着失败,退稿多得连送信的一位女同学都不好意思亲自交到他的手里了……思绪被拉远之后,他甚至暂时忘却了与对面这一位女同学的恩恩怨怨……
〃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行。〃
〃又结婚了吧?〃
〃没有。〃
〃女朋友总该有吧?现在你们这些什么对!'成功男士'都时兴找下一代人,估计也有个小妹妹什么的了吧……〃
〃……〃
〃冯彪,你怎么不关心一下我?我结婚了……〃
〃知道,是去年'五一'结的对吗?你不是还不忘刺激我一下特快专递来了一张婚礼请柬……〃
〃那时候,就是想气你一下,你还真生气了?〃
〃是,我把那玩意儿当场撕了。〃
〃能看出来,你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我,你不原谅我是因为你被我蒙在了鼓里,到现在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怎么说呢?概括起来我是因为自己心脏有病,因为不愿意拖累你才想要离开你,你那天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一场戏,你懂吗?要怪只能怪我无私,我就是太为别人考虑才甘愿丢掉自己的幸福,我不是在说我有多伟大多高尚多富于牺牲精神,我只是在说:我是真爱你!真正懂爱真正爱你的人就会这么做的!〃
〃……〃冯彪终于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支烟点上了这是他想要继续坐下去并想要谈点什么的一个信号。也许是境遇的改善让他有了与这个世界的和解之心……
〃唉!两年前,咱俩都已经走到了随时就要结婚的地步了……不能嫁给自己所爱的人,我就选择了一个爱我或者只是对我好的人把自己嫁了,虽说这对别人不公平……这两年,我的身体还好,心脏还算稳定,前阵儿去检查,医生很满意,说是康复得已经可以要孩子了,他建议:趁着现在还不算太老,抓住机会生一个,我家里那位也是一直急着想要,背后还有他那一家子等着传宗接代的人,看来也只好要了说实话,我也挺想生一个,正常的女人都有生殖欲的,再说我摊上这种心脏上的病,保不准哪天就被上帝叫走了,如果能够留下一个自己的孩子在这世界上,也算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吧?〃
说到这里,豆豆停顿了一下姿态优雅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咖啡,然后继续说道:
〃上周我忽然在电视上看见你,也就忽然明白了自己生为女人的一项权利除了生,我其实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权利,那就是:我可以选择生谁的孩子,尤其是我,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来生一个孩子时,就更应该作出一个心甘情愿的选择……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找你了吧?我想告诉你我想要的是一个你的孩子!一个像你一样的男孩来做我的儿子!不管将来如何,你还要不要我管不管我,我都想为你生个儿子,我自己也能把他养大……〃豆豆忽然一把抓住冯彪的手,长指甲扎痛了冯彪,〃求求你,冯彪,成全我的愿望好吗?我就是死了,也会感激你的……〃
第107节:遇上村长
冯彪猛然抽回了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哆嗦着将剩下的半截香烟掐灭在烟碟里,站了起来,动静很大地抽身而去,他在临走之际将这样的一句话甩在了对方的脸上:〃姚豆豆,你忘了我是个写小说的了,你不觉得你说的这些也太他妈荒诞不经了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辱大的?你还嫌侮辱我侮辱得不充分是吗?!〃
在此后的几天中,姚豆豆又多次将电话打到编辑部来找他,他只在她打来的最后一次电话中终于开了金口,说了他所给予她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要这么贱好不好?〃
174.遇上村长
是个人物了,各种各样的饭局便多起来,从来自本城作家圈的邀请开始,冯彪终于和以余天野为首的体制里的乡土作家们见了面,喝上两杯酒,说上一席话,相逢一笑泯恩仇,也算是到这支作家队伍中做了一个迟来的报到吧。由于出身不同,年龄差异以及文化背景、文学观念的对立,这些一个个看起来老奸巨滑城府颇深的家伙,显然不是真的接受了他的作品,而只是接受了他业已成为〃全国知名的青年作家〃这一世俗的结果,再加上他手上的一点小权力对于他们也是可资利用的资源:一家著名的新潮文学杂志的主编,可以帮他们中绝大多数的过气老倌发表一点东西或是吹捧他们的评论;省电视台卫星频道(全国可视)文化访谈节目的特邀主持人,请谁出任每期节目的嘉宾,他是可以发表意见的,在本城的知名作家中,余天野已经率先在节目中亮了相,操着一口乡土味浓重的本省方言,外省的观众纷纷反映听不懂。作为一种回报和姿态,这些人对他也纷纷表示出关怀之情和扶植之意,在饭桌上,当余天野听别人说起冯彪尚未加入作家协会时,马上〃命令〃秘书长给他发了一张申请表,此事以冯彪拖着没填而不了了之。本城发行量最大的晚报在讨论本省这个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大省〃如今后继乏人的现象,这些资深作家和评论家在发言中纷纷提及他的名字,其中最高的见解和最好的评价就是出自这头号人物余天野,他发言的大意是:时代在发展,中国在前进,在这世纪之交,本省的文学要有新的突破就必须迎接一次由乡入城的一大转型,乡土题材还是继续要抓,力争突破,但必须承认,想要在这方面写出新意超越前辈已经很难,而且年轻一辈作家大都出生于城市,缺乏农村生活的体验,所以,想让本省在全国的文学版图上继续保持〃文学大省〃的优势地位,就必须在城市题材上寻求突破点,在现代意识、现代审美、现代手法上寻求突破要做到这些,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的身上,像冯彪这样出生于城市、毕业于名校,思想意识比较新潮、艺术表现手法比较前卫的青年作家,是希望之所在,从已经出版的作品来看,他的潜力也是最大的余天野见诸报端的这一大段话,大大提升了冯彪在本省文学界的地位,他能说出这番话也是因为他个人的写作从《丽人行》开始,也正按照〃由乡入城〃的思路在进行着……
冯彪的社交范围由作家圈正在逐步向外扩大,作为一名〃文学新贵〃开始踏入本城的〃名人小社会〃,经常在一起吃饭的人也由作家、诗人、评论家、编辑扩大到画家、书法家、音乐家、主持人、影视甚至体育明星,还有企业家甚至政坛人物他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人物纷纷涌进他的视野……初春的一天晚上,他就在一个人员构成十分复杂的饭局上碰到了一位〃村长〃开始听人那么称呼时他以为是这个人的绰号,后来仔细一听,人家确实是个〃村长〃,令他顿然失色的是:此人竟然还是他原先住过的南郊十里村的村长!冯彪犹豫再三之后,最终还是凑上前去,与之攀谈起来
〃村长,你好!我前几年在你们村住过的,一住就是好几年,两年多以前才搬走的……〃
〃是不是?年轻有为的大作家在俺们村住过,那可真是俺们村的荣幸呀!〃
〃我住的那些年,村长可不是你,是个老头……〃
〃我知道,我是前年改选才上来的,前几年我也不在村里,先在外面求学,后来又出去办企业啥的。〃
〃村长,我跟你打听个人……〃
〃是村里的吧?只要是俺村的,我都熟悉,你尽管提。〃
〃是你们村的,我那几年一直住在159号就是村里最靠东头的那一家,那家房东,男的后来出了点事儿……〃
〃对对对,我知道,瘫咧,是他在外面做包工头,由一起工伤事故造成的……那会儿我还没回到村里,要不是出咧这件事,老村长引咎辞咧职,我还没机会上来呢。〃
〃他还好吗?我这房东。〃
〃那有啥好不好的,啥都不能干了,整天坐在轮椅上,跟房客打个牌呀啥的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