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知道。”我点头。我不是木头,不可能感受不到身边人对自己的感情。
“婉婉…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伯母叹一口气,伸过手来,捋了捋我的长发,又顿了顿,说:“婉婉,走上正轨吧,不要不乖了,好吗?”
伯母说话时的声音是极轻极轻的,就好像一片雪花,稍有不慎,便会融化。
可是,为什么她要那样子劝我?为什么这两个大人在经历了小曼姐姐的事情那么多年后,仍然那么顽固?我和小曼姐姐这样的人,果真是罪不可赦?!我是爱他们的,可我不希望自己被这种爱所缚住。
最终,我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伯母,过了良久,她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说话,转过头,望着仍在昏迷中的大伯,然后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条对我说:“婉婉,你小曼姐姐快到机场了,这是航班号和到达时间,你去接她一下吧。”
我点头,拿着纸条起身。
机场离这儿不远,只需要二十多分钟的样子。
“婉婉,钱拿好。”我打算推门走出去时,伯母又转过身来递了一百块给我。
我再次点头,推开门,拦出租,直奔机场。
我想,这种时候,能够理解我的,大概就只有小曼姐姐一个人了吧。许久没有看见她,我实在有太多太多话想要对她说了。
我的委屈,我的不解,我的想法。
一个小时后,我在机场出口处看见了小曼姐姐。
她有着极大的变化,和我记忆中的形象不太相似,她将那一头长长的头发齐肩剪去,发梢烫着小卷,染着巧克力色,画着眼线和口红,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和白色的高跟鞋,拿着碎花的布拎包,看起来成熟了不少,感觉像是从电影里面走出来的人。
陪着她一起飞过来的,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剪着一头黑色短发,比小曼姐姐要高上几公分,面容清秀,穿着黄色的T恤和黑色短裤,手里拖着一个大大的黑色行李箱。
我想,她应该就是小A了吧,那个小曼姐姐日记中经常写到的人。
原来她是长这个样子的,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看,但是同小曼姐姐站在一起之后,却特别般配。
“婉婉!”大老远看见我后,小曼姐姐便一路小跑了过来,摇晃着我肩膀,脸色严肃,问:“我爸他怎样,醒过来了没有?”
我摇头。
小A暂时放下手中的行李,拉下她的手,说:“小曼,别太激动了。”
于是,小曼姐姐才勉强地镇定了下来,可是双手仍然在止不住地颤抖。
果然,虽然小曼姐姐已经好几年未曾回来过,但是心里毕竟还是牵挂着大伯和伯母的。这,就是血缘吧,平时不易察觉,但是关键时刻,它却会发出一种化学反应,使得本来关系不怎样的人在霍然间便心贴心地在一起了。
“嗯,你先去之前订好的酒店吧,我去见我爸。”兴许是怕大伯看见小A会情绪激烈,因此,小曼姐姐没有让小A同我们一起去医院。
于是,小A将我们送上一辆出租车后,她便也拦了另一辆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爸他,怎么会突然之间发了心脏病呢?”小曼姐姐右手抚着额头,脸上的妆容根本掩饰不住她的憔悴。
从接到这个噩耗起,她应该哭了不少遍吧,所以,双眼有些肿。
“因为他知道了我喜欢女生。”我凑到小曼姐姐耳边,轻语了一句。
我以为这个理由会让小曼姐姐理解我,可是我错了。听了我说的话后,小曼姐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很难看。那种样子,就像是刚刚从坟墓里面走出来的人一样。
“婉婉,你听我说…”她咬了咬下唇,努力地组织着语言:“你还小,感情上的事情,你可能还不是很清楚,所以…有时候你认为你自己是喜欢那个人的,可是,或许你只不过是把她当做了朋友,知道吗?人在过度依赖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将自己大脑蒙蔽的。”
她摆出一副心理咨询家的态度,条条是道地为我解剖着。可是,她解剖的并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想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我寒心,真的很寒心。
小曼姐姐觉得她自己喜欢女人是件不可置疑的事情,然而换成我喜欢女人后,她便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要竭尽全力地推翻我的情感。
这种感觉,就像是从悬崖跌落,掉进冰窟,我动弹不能,只好瞪大双眼看着仍然在分析各种东西的小曼姐姐。
“那么,你和小A呢?”终于,我打断了她的那些论句。
“我们,是真的相爱,如果不是真的相爱,我们不会在一起那么多年。”小曼姐姐这一次,目光变得柔和。
“那你在十七岁爱上她的时候,有没有像你刚才说服我那样做过你自己的说客?”我定定地望着她,想要知道她打算接下来怎么回答。
然而,小曼姐姐最终却是又叹了口气,说:“婉婉,说真的,我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因外,它的确是比你想象中的要艰难许多。那些压力,是一般人很难承受下来的。”
“是么?”我嗤笑。“我现在不是正在承受么?大伯被我气得发了心脏病,吴老师也不理我了,看啊,我剩下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剩下,得到的却是指责与嫌弃,甚至还有你现在的谆谆教导。小曼姐姐,你是女人,我是女人,你喜欢女人,我也喜欢女人,你凭什么对我说那些话?小曼姐姐,你果然是‘成熟’了么?开始学着像大人一样说话了,如果成熟代表的东西是如此,我情愿永远幼稚下去!”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惊得司机也不时地从后视镜中打量我。
可是我不在乎,好奇么?好啊,来啊,都来看着我啊,都来看看这个大家心中不正常的女人吧!
心里堵着一口气,我手指紧紧地攥着身上的裙子,一边喘着气一边咳嗽,一边还笑着。
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肯定像个疯子,可是没有办法,我无法让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小曼姐姐愣了几秒钟后,陡然伸出手来,将我一把拉到怀中,抚着我的脸颊,说:“婉婉,你别急,别急…对不起,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没错,我确实不应该端着大人的架子和你说这些。只是,我爸爸他现在正在医院里,等他醒来后,你不要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懂么?”
小曼姐姐的手十分温暖,可是,我只是笑着将她的手拿开,不时地咳嗽着,而后望向窗外。
☆、15。都走了
大伯最终手术失败,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地道别——是的,他是死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的。
得到这个消息后,小曼姐姐抹去眼角不停涌出的泪,然后抑制着自己的悲恸,一边安慰伯母,一边办理手续。
我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很难过,这是真的,这几年来,如果不是大伯,我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是一种怎样的处境。
可是我没办法哭出来,因为脑中的神经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凝结了,它使得我看起来有些行尸走肉。
“小曼姐姐,你和伯母,恨我么?”十天后,在大伯的墓前,我放下一束洁白无瑕的花,回过身问她。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看起来尤其瘦弱单薄,脸上脂粉未施,看起来有着一种止不住的憔悴。
她回过头来,深深陷下去的眼中神色漠然,如同看着一个外星人那般看着我。
“婉婉,我们都有罪。”她突然笑了,如同一株被凛冽狂风席卷过的百合,颤颤巍巍。
我们都有罪。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是说,如果我们喜欢的人不是女生,大伯就不会这么早地因为心脏病而逝世。
我们都是大伯捧在手心里疼的人,却亲自将他推进了深渊。
突然间,像是领会到了什么,我知道大伯的辞世与我拖不了关系,而且,我也因此一直意志消沉,闷闷不乐,连睡觉时都希望可以梦见他,抱抱他,只要他回来,我就会试着去喜欢男生。
可是另一方面,我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无法理解大伯为什么那么愤怒。
是的,我有罪,我是导致大伯死亡的间接凶手;可是,我不认为喜欢女人是有罪的。
我很恨吴诗彦,如果不是她告诉大伯这些事,大伯就不会那么早地离去,往后,我或许可以试着一点一点地说服他,让他接受。然而,吴诗彦却一下子将这种事情告诉了毫无准备的大伯。
小曼姐姐和小A分了手。
在卧室里,她将头搁到伯母的腿上,轻柔地告诉伯母:“妈,我和小A分手了,你和我一块儿去国外吧,我要好好照顾你,再也不气你了。”
之后,她回房间收拾东西,我从窗户往外看时,见到了小A。
她在铁门外从早上站到了晚上,一直苦苦等待,然而小曼姐姐铁了心要同她分手。
放下窗帘,我回过身,突然发疯了一般将小曼姐姐整理了一半的行李箱踢开,直直地盯着她。
“你做什么?!”小曼姐姐抬起那张瘦得像骷髅的脸,失控地冲我大喊。
“小A在外面,她在等着你,从上午到现在,你就那么狠心,完全不理她么?!”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可是我看不惯她。
“我已经失去了爸爸,不能再失去妈妈,你懂么?顾婉,你不是我爸妈的亲生女儿,所以你可以对什么都无所谓,但我不一样。我妈妈失去了爸爸,现在,我要照顾她。”小曼姐姐一边不停地弯腰,将被我弄出来的衣物重新捡起折叠,塞进行李箱里,一边回头用鬼一般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是无所谓。”我再次看了看窗外。“可是小曼姐姐,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大伯他人死不能复生,而小A她是用心爱着你的,你这样做,值得么?真的正确么?你们两个在一起了那么多年,就在前阵子你还告诉过我你有多么多么爱她,可是一转眼,你就做了这样的决定,我真的很怀疑。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爱的人很爱很爱你,为了你几乎什么都做了,甚至说服她的家人也接纳了你,而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你给她带来了什么?你现在的这个决定,给她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如果谁要问我这一生最羡慕的人是谁,那么,我会很肯定地说,那个人不是什么亿万大富翁,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而是顾小曼。
以前,我羡慕着她日记中她与小A的感情,到现在,我也仍旧羡慕着她。再看看我,我得到了什么?
所以,我特别恨那些不懂得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的人。
“顾婉,你管好你自己吧!”然而,小曼姐姐对于我的话,却是未曾听进去半个字。
自从大伯逝世后,她的心情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不管做什么事,都不愿和我多待。她在惩罚自己,也在惩罚我。我无怨言,可是小A何辜?
最终,小曼姐姐还是带着伯母走了。
那是在一个午后,小曼姐姐便带着伯母上了一辆出租车,期间小A试图阻挠,最终却没有成功,她抱着头苦恼地蹲在地上,而后又站起身来用手砸到墙上。
“我会每个月定期给你寄钱的,你就安心读书吧。”小曼姐姐走之前,将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写着密码的纸交到我手中。
“婉婉,对不起,我要和你小曼姐姐一块儿走了。放假的时候,记得到国外你小曼姐姐这儿来,我给你做好吃的。”伯母抓住我的双手,细细叮嘱着。
关于我喜欢女孩的事情,伯母其实并不知情,她隐隐约约能猜到大伯是因为我而突发心脏病的,但是并不知道具体是因为我的什么事情。而小曼姐姐也一直替我瞒着这件事情。
我点头。
伯母是个传统而柔弱的女人,一直以来,她是以大伯为重心而活的,突然之间,那个她爱的人离世,要让她接受,也是件困难的事情。
刚刚丧夫的她,女儿远在国外,我又是住宿舍,留她一人在家里,只怕会做些什么傻事儿出来,所以也确实不是什么好办法。
所以,小曼姐姐很担心她。而伯母答应了去国外,这也充分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伯母确实是不想再和自己的女儿分开了。
只不过,我和小A,都被丢下了。
出租车绝尘而去,我望向了一旁的小A。
她顺着墙壁跪到地上,无力地垂着头,双肩一抽一搐,就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宠物猫,可怜可叹。
望着这个以前在小曼姐姐日记中反复出现的人,此时此刻,我已经对她没有了任何好奇,只剩下浓浓的同情。
哦不,不能说是同情,因为我自己就该是个被同情的人。
最终,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上前,将一张面巾纸递到她手中,然后转身回到那个已经只剩下我一人的房子中,并由内反锁上了门。
空空荡荡,空空荡荡。
每走一步,听见的都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大家都走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人,再过几天,我要开学了,便也要走了。小曼姐姐本来是可以等到我开学后再走的,但是她大约是不想再见到我了,因为她开始自动地疏离一切与同性恋有关的东西,所以她恨不得早走。
是啊,我的小曼姐姐,她终于还是亲手封闭了自己恋爱上的自由。
我进入厨房,将滴水的水龙头拧好,打开冰箱,看了看剩下的青菜,然后端出半个剩下的蛋糕,走出厨房,踏上楼梯,推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坐到写字台上。
我用勺子舀着蛋糕,大块大块地送进嘴里,桌上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着,上面显示着林安蔷的名字,可是我不想接。
吃完蛋糕子,将空瓶子放到一边,我从抽屉里取出几个指甲油瓶子,将彩虹般的色彩尽数涂到指甲上。
然后,我侧身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十指成梳,细细地梳理着我这一头浓密绵延的中分长发。
再次撩开窗帘,然后我发现,小A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撑着伞到大伯的墓碑前和他说话。
在他生前,我不曾对他说过我的许多事,但他去了后,我反而说了许多。
然后,我还会去张灵筠曾经住的小区。
那栋楼已经十分陈旧,没有重新装修过,张灵筠以前所在的三楼也已经搬进了新的住户。嗯,就在方才,我敲门的时候,随着门咔嚓的响声,一个小伙子探头出来问我找谁。
最终,我摇头,下楼。
楼道没有印象中的那么宽,似乎是被旧时光所腐蚀了,看起来好像面积萎缩了不少。
张灵筠。
这三个被我尘封心底的字,陡然间再次挣脱我为她打造的枷锁,霸道地侵占了我的头脑。
张灵筠,吴诗彦,张灵筠,吴诗彦。
玩弄着伞柄,走在大街上,望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我挣扎不脱内心的两个名字,只觉得阳光格外刺眼,然后,那阳光里,有张稍显稚嫩的脸颊在对我微笑,她有着整齐的刘海,烂漫的笑容,她向我伸出手来,可是,转瞬即逝。
手搁在眼前,挡着阳光,望着这里熟悉又陌生的建筑,我失声笑了出来。
妈妈,爸爸,你们看见我了么?
我是婉婉。
嘿,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得知这个讯息,你们高兴么?
我快不快乐?
啊,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我在想些什么呢?
妈妈,爸爸,想要幸福起来,真的有那么难么?
☆、16。重遇吴诗彦
我叫顾婉。
之所以重复地说出这四个字,只是因为我太寂寞,反复念叨自己的名字,或许才不至于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是虚幻的,不真实的。
重返校园,总感觉一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