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没说话。
“看我们俩谁说话算话?”我逗她,“要不要赌一个?”
“不要,但愿我们谁都不会赢。”
晚上躺在床上Luise一边轻轻摸着我的肚子一边跟我絮叨明天中午去妇产医院参观的事情,我发现大家对孕妇的肚子都特别感兴趣,虽然目前跟原来还没什么两样,他们总觉得里面已经大有乾坤…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在琢磨着这两人的反应,他们对孩子那种理所应当的挽留态度跟这件事本身到底有多大关系?是跟很多其他美国人提到堕胎时那种纯粹的不能接受一样,还是斟酌着我们的情况之后才提出的挽留?
“Luise,”我打断她,“你知道这个孩子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提前完成了要孩子的愿望,一个惊喜!”
我无奈地翻了翻眼睛,“你知道将来Chris可能会跟我们共享监护权吧?”
“可以。”
“你知道这孩子长大后会面临的心理问题吗?混血+同性恋家庭,绝对的弱势群体。”
“你想得太多了亲爱的,他/她将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拥有三个爱他/她的父母,一个博士、一个医生、一个工程师,一定会健康成长。”
我想了想,没再说话,明天还有一个圈套等着我去跳,这孩子如果真能生出来,将来长大后第一个孝敬的该是Luise,我心里想。
第二天中午她带了两个subway过来,说就在车里吃,吃完了就赶过去,我觉得她再来接我两次全院都能猜出我们的关系了…
到了医院,跟她的同事寒暄了两句,然后跟着护士,去做消毒,穿上护理服,进到育婴房,小家伙们都在沉睡着,有的刚生下来才没多大一会儿,皱皱的,有生下来几天的,明显更像人了。
“现在干嘛?”我问Luise。
“你想抱抱他们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不确定…”我看着旁边一个熟睡的宝宝,那么小,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法把他/她从床上弄起来,万一散了怎么办?
“你可以试试,”护士说着,熟练地从床上把那个小家伙托起来,伸手想让我接着,“这是Ryan。”
我犹豫着,看着这个叫Ryan的小家伙微微皱了皱眉头,小拳头在胸前挥了挥,然后把大拇指塞进嘴里吮吸起来,安静下来。
我伸出手臂,护士把他放在我怀里,小小的肉肉的,那一刻我想惊呼,这太有趣了!我仔细端详着他,皮肤几乎透明,像做得栩栩如生的橡皮艺术品,再看看小手,如果是件艺术品,那可真仔细到家了,手指上的褶皱,薄薄的透明的指甲,那样微小,那样不可思议…
“他多大了?”我问道。听见我的声音,他又稍稍反抗起来,我本能地晃了晃,一会儿他又安静下来,大拇指也从嘴里滑落出来,一张粉粉的迷你的小嘴,煞是可爱,一股奶香味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的小腹都轻轻颤了一下。
“两天零五小时,今天下午就要出院了。”护士微笑着轻声说。
可惜他不睁开眼睛,不然可以看到眼睛的颜色了,我抬头冲Luise笑了一下,她正出神地看着我,看见我看她,也对我笑一下眨眨眼,不知怎么的,我竟有些难为情起来,赶紧低下头继续端详着怀里的婴儿。
“这里还有对双胞胎,你要看看吗?”护士轻声问我。
“好啊好啊~”我有些激动,但记得小小的声音。
不舍地放下Ryan,跟护士走到另一个角落,一张稍稍大点的床上睡着两个小不点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很新鲜,今天刚出生!”护士有些骄傲地说。
“WOW!”我觉得自己运气够好的,居然碰到了龙凤胎!还是刚出生的!“不过他们看起来比别的宝宝还要小些。”
“这很正常,过不了两个月就长得和大家一样大了。”护士解释说。
“两个怎么抱?”我问道。
护士笑了,“一人抱一个呗,或者一只手臂一个,想试试吗?”
我看着睡得香香的他们,虽然很想再抱抱,却不忍打扰,“算了吧,让他们好好睡着。”
出了育婴室,换好衣服和Luise一起跟她朋友道了谢,坐进车里。
“怎么样?”她问我。
“…很可爱啊~”我微笑着说。
她忽然认真起来,“你知道堕胎是怎么回事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她犹豫地看看我,然后像是鼓起勇气,小声说,“他们会先把胎儿的头搅碎,这样才能通过产道…”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这太不人道了!”
“没别的办法…”她伸过手揽着我,“咱们留着宝宝,好吗?”
我含着泪拼命点着头。
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也潮湿了,“我成功了!”她欢呼道,然后又把我紧紧搂在怀中。
整个下午我竟沉浸在自己做出的决定的喜悦中;我感觉着肚子里小生命;从获知怀孕到那时,第一次有一种我们属于彼此的感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觉。打了个电话给Chris,告诉他我的决定,
“谢谢你!”
“…谢谢Luise吧,是她帮我做的决定,为了这个决定她做了很多努力…当然了还有你,如果你不想要它,我可能也没有勇气要它。”
“如果不是她你也不用做决定,”他回答,“不过还是帮我转达一下谢意吧。”
再然后便是和办公室同学分享这个喜悦,大家都来拥抱过我,只是感觉P的拥抱又别有一番意味。
Luise开始积极投身到迎接新生命的准备过程中,先是退了中文班,不然一周三个晚上都没法陪我,不过她不会放弃学中文,托人找着家教,一对一上课,她说将来她用着中文的机会更多了,因为宝宝可能就是双语的。
然而我考虑的事情却要复杂很多,我想着怎样把新生命和离婚两个消息在适合的时机告诉我的父母,是不是老一套地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又或许听完了坏消息之后,那则好消息也变成了坏消息…
除了这个我还想着如何快速地跟Chris离婚,很冷血的感觉,但是却觉得既然已到这一步,拖着没必要,也拖不起了。
Chris终于在一周后和我一起去见离婚律师,委托个律师自己少操点心,律师先是问我们为什么离婚,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样,说性格不合生活不下去了,律师解释道,本州法律规定有两种形式的解除婚姻,一种是无错式,双方都没有过错,只是单纯的生活上不可调解的矛盾,两个人都配合,比较顺利,还有一种有错式,比如说一方犯了通奸、嗑药等罪行,或者有诸如阳痿这样的生理缺陷,这种要求提供证据,然后对簿公堂…
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只在回响着“通奸…罪行…通奸…罪行…”,半响说不出话来,“无过错离婚,”Chris看了看我,对律师说。
“好,你们分居了吗?”
我和Chris又对视了一眼,“分了,”我说。
“多久了?”
“…半个月吧。”
“这还不够,根据本州法律,在双方当事人协作离婚的情况下,至少要分居达到六个月才能提出离婚。如果只有一方想要离婚,另一方不同意,而提出的那一方又提供不了另一方过错或罪行的证据,则要分居两年,才能解除婚姻关系。所以说你们的情况是,还要坚持分居五个半月,才能提出离婚,并且之前分居的半个月也要提供证明。”
我又有种上帝在跟我开玩笑的感觉,“没有别的办法更快一点吗?”
“如果一方能证明另一方有过错或罪行,并且能提供证据,则可以立即提出离婚,不过过程也不会很顺利,要收集证据,要对簿公堂,可能所需的时间还不止六个月,况且,”他看了看我们,“你们是无过错离婚不是吗?”
我在想,干脆就告我一个通奸吧,我甚至可以自觉给Chris提供证据,这样是不是就速战速决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念头,大脑里清醒的那一部分告诉我,如若我被指控通奸并且同性恋行为,那么孩子的监护权很有可能就不保了,法庭会根据孩子的自身利益判监护权,不道德的一方永远是出于弱势的,何况从收入来看,Chris也比我有优势,更何况他是美国人,他的父母家庭在这里,孩子跟着他会被认为能得到更多的爱护…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我都是出于弱势的,但如果没有道德这一说,我不会丧失监护权,因为女性和母亲是首先被考虑的一方。
就算不考虑孩子,在美国这样一个信用社会,曾经被指控“通奸”的人,将来如何在社会上立足?我不知道,我惶恐。
“如果采取无过错离婚,是不是分居六个月后提出就一定没问题?”我问。
“通常来说没问题,如果在财产分割等事情上你们俩人能达成协议将会更加顺利。”
这点对于我来说没问题,财产,呵呵,我分文不取。
“孩子的监护权问题呢?”Chris问。
“…你们有孩子?”律师皱起眉头重新查看我们的资料。
“…我妻子她…我是说Tong,刚刚怀孕…”
“噢…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们从现在开始采取分居,然后等到孩子出生再提出离婚吧,孕期离婚会复杂些,等孩子出生后,顺便问一下,孩子还有多久出生呢?”
“…不到八个月吧。”我说
“如果你们不介意那么一两个月的时间,我倒是建议你们耐心等孩子出生后再提出离婚,目前你们可以做的就是分居,提供分居证明,另外为了证明你们确实努力改善过关系而矛盾实在不可调和,最好可以见一见婚姻咨询之类的专业人员,提供这些证据将保证你们将来的手续办得更加顺利。”
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哦不;是Luise家,跟她说了一下情况,她说那就等吧,等孩子出生再办手续,这段时间也好安心养胎。都达成了一致,第二天便和Chris去登记正式开始分居,将地址迁到Luise那里。一切都办完了跟Chris回去取东西,之前只是带着一些必要的衣物用品,这下得把所有家什都搬出来,Chris伤伤感感的,态度有些消极,我的内心里也伤感,但不愿给自己时间去体会,只想忙转成个陀螺,将喜怒哀乐都甩出身外。
我看着那一柜柜的书、鞋子、衣服,看来低估了自己囤货的本领,得来来回回跑几趟,而且我也不能搬东西,都得指望Chris一个人了。
“用不着的暂时放这里吧,”Chris说,“剩下的以后再拿。”
于是整理出一些必要的书,另加衣服鞋子,两辆车塞得满满的,东西都上了车,有些犹豫,Chris看了看表,“要不一起吃顿晚饭吧。”他提议。
于是留了下来,想给他做顿饭,却发现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你每天都吃什么?”我问他。
他耸了耸肩,“烤个披萨,或者外面吃点,也挺好的。”
我说不出什么,无论怎样还是希望他过得健康快乐,如今这个样子却让我有些担忧,人类的繁衍是个奇妙的过程,两个本来互不相干的人竟能将基因结合在一起,衍生出一个新的生命,从此这三个人之间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两个本来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却因为这一孕育携带的奇妙过程,增加了一种微妙的血亲感觉,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感觉和Luise是不曾有的,将来能不能超越性别局限而衍生出来,我不知道。
“你想吃什么?听说孕妇喜欢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一直阴郁的脸因为想起这个话题竟有些明朗起来。
“不瞒你说我现在想吃盐水虾。”我笑了笑,不知道是我自己想吃还是因为怀孕才想吃。
“那走吧,只能去超市买了自己做了,盐水虾…恐怕没有饭店做这个。”
走路去社区超市,又听他说起婆婆怀他时的一些趣闻,都是每次家庭聚会时说来说去说烂了的,婆婆有一天晚上睡下了,突然很想吃那种瓶子装的酸黄瓜,想啊想啊睡不着觉,公公就爬起来给她买,买回来了,婆婆把那黄瓜切片,满满地放在面包上,浇上mustard酱大嚼起来,公公当时看着胃里直恶心…这些小事情笑笑就过去了,但公公对婆婆的那种宠爱,却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虽然我们缘分尽了,心里的那种感动和敬佩却一直还在。
买了两盒新鲜大虾,又买了点葱姜和蔬菜,总是想他能多吃点蔬菜,而不是指望那些瓶瓶罐罐的维生素去弥补饮食上的不足,“我不吃草。”他还是那一贯的调调。到了家,洗洗手开始做晚饭,在别人看来跟以往的每个黄昏没什么两样,而我们两人知道,这也许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后天我在妇医诊所门口等你。”他一边看我将剥好的虾放进醋里一边说。
“…等我们两个。”我感觉他说的那个“you”很单薄。
“…好吧,你们两个,”他呼了一口气,忽然脸上又重新漾出一丝兴奋,“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想了想,“这对于你来说重要吗?你希望是男孩女孩?”
“本来不重要,但我现在希望是男孩。”
我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知道再说下去要不愉快了,也许他会说,不希望他的女儿被我和Luise的性向同化了…
“你觉得它会更像谁?”他看我不吱声,又继续问道。
我忽然意识到自从知道孩子的消息,他的喜悦也许一直没人分享,他想跟我一起聊聊我们的孩子…
“也许会综合吧,头发颜色会比你深一些,比我浅一些,”他兴奋地听着我的分析,眼睛里透出赞同的意味,“眼睛会很漂亮…其他的看运气了。”
“都会很漂亮。”他自信满满地说,像每一个父亲谈到自己孩子时的那种自负。
晚上快到Luise那里时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那条小路,远远看见她站在栅栏外拍着小腿,身上还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看样子刚刚跑完步,一看到她就有了某种很浓烈的情绪,整个一晚上和Chris在一起温馨过开心过,但这种浓烈的情绪只有Luise才能给我,我在心里说,对了,这才是我想要的人,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下了车她拉着我亲了一口,“刚跑完步回家就接到你电话了!”,然后跟Chris打了个招呼,再然后两个人就开始搬东西,Luise一边搬一边惊呼,说要买大房子了,我觉得她今天有点没心没肺,完全不像平时的风格,大概是胜利者终于得来的放松吧。
东西都放妥了,我送Chris出去,“谢谢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表面上是谢他的帮忙,实际上也是谢他的成全,谢他的谅解,我想他体会得出来。
回到家里Luise正在洗澡,我把衣服拿出来挂上,一会儿她走了出来,“从现在开始这里正式成为你的家,我们的家了,”她抱住我,“开心吗?”
我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橘子香和体香混合的味道,贴在她的颈上,慵懒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不知怎么的,就慢慢地探寻到了她的唇,好久没有过的心动感觉了,想必她也一样,浅尝了两口便吮住不放,纠缠,纠缠,直到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她突然放开了我,然后快速在我唇上亲一下,往后面坐了坐,“后天和Iris的约别忘了!”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脸上还残留一抹未退尽的红晕。
我摸了摸头发掩饰自己的尴尬,调整好呼吸,“Chris也要一起来…”
“…当然。”她顿了一下说。
做B超前一直都很紧张;第一次要和小家伙照面;虽然Luise让我不要抱太大希望,可能还看不出来具体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