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偏东(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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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偏东(选载)-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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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血性沉沦与救赎:东北偏东(选载)
作者:张晓宣


《东北偏东》 第一部分

引子

现代东北某中型工业城市……
晨曦熹微,街道清幽。城市的一隅从朦胧中醒来。慢慢的,一座巨大的广场开始在葱郁的阳光里闪烁发光,那是华贵的石材反射出来的绚丽。广场上聚集起三三两两的老年人,渐渐地越聚越多,变成界线分明的几群。老年健身操、秧歌、太极拳……仪态各异的舞动中却可以感受到同样的珍视与眷恋,那正是对时光的珍视和对生命的眷恋。广场前横亘着新修的八车道高标准马路,马路两边的绿化带还没完工但也初具规模。广场的两侧是一栋栋崭新的欧式商住楼,沿马路向前排列着,样式奢华,色彩艳丽。广场背面是一座凹进去的半圆型欧式白色拱门,上面醒目的凹刻着“锦绣花园”四个黑色大字。放眼望去,只见一片同样风格的洋楼,还有依稀可见的各类生活设施,花园,绿地,希腊风格的石雕喷水池……所有的一切都是簇新亮丽的,似乎在炫耀着城市里又一处现代化高尚新区的诞生。
不过,视线要是移向马路的对面,就会一下子让人感到沮丧,那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一望无际的平房,密密麻麻、形象丑陋地挤在一起,呈现出破败的、煤烟熏出来的黑灰色。煤烟还在整个平房区的半空形成了一小层轻薄的烟云。烟云低低地笼罩着,显得那么阴沉和压抑,尤其是当人站在广场上望过去时,更感觉到郁闷。
广场的这边是鼎沸的人声、喜庆的秧歌和舒缓的音乐,对面的平房区里却是鸡鸣狗吠,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婴儿的哭闹声。对面也会有很多早起的人走出来,不过大部分都是灰头土脸地推着三轮车的小商贩,他们大多是租住在这里的外地人。
再走近些就会发现,平房区里有很多低矮的违章建筑和参差不齐的院落,挤占着本来就狭窄的过道,有时甚至会把一条通路完全堵成死胡同。过道都是最原始的土路,泥泞中印刻不通屐痕车迹。每条过道上还有一条沿屋而下的排水沟,脏水里带着秽物几乎静止地在排水沟内淤积不通,只有在下雨时才向低洼处汇集。整个平房区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偶尔还可以看见几只死老鼠伏尸街头。
如此明媚的早晨,就这样被一条马路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再过两年,不,严格上说是一年半之后,对面的一切也将不复存在,“锦绣花园”的二期工程会把这片平房区完全覆盖。届时,一座没有平房聚居区的现代化区将宣告诞生,足以让人们津津乐道一阵。当然,也少不了商人们数钱的喜悦和官员政客红口白牙的鼓噪——提高百姓生活水平,配合国家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政策,改善投资环境……
熟悉这所城市的人都知道,花园小区、广场和马路两年前都还不存在,那里曾是原省重型机械厂(简称省机)的厂区所在地。那片平房区则主要是该厂的家属住宅,原来也没有这么差,甚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厂里效益好时,还是城里有名的富裕区。整片区域有一个沿用数百年的古老名字——东大营。据史料记载,清朝康熙皇帝挥师征讨沙皇俄国的主力部队就是从这里起兵,并最终大获全胜签下著名的《尼布楚条约》的。听老人们讲,这里原来都是磨砖对缝的灰墙营房,还有点将台、东校场之类的古迹。不过现在除了几间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老房子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当时的痕迹了。
在东大营即将湮灭在时代的洪流之前,有一个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我想讲述给大家。
不为已逝去的人和曾经蹉跎的岁月,只为依然活着的,以及所有可期待的未来……

《东北偏东》 第一章(1)

1995年3月8日的午后,正是早春日头最足的时候,各家房檐上挂着的冰瘤子开始融化,漓漓拉拉往下滴水,时常还会不堪重负地整个掉下来,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昨晚冻实的硬土和着雪水软化成泥浆,将整个东大营变成了个大泥潭。房顶最后的积雪还要一段日子才能彻底化完,但这一个严冬已经算熬过去了。
冯得才一瘸一拐地推着负重的三轮车吃力地往家走着。他个子不高,那张天生苦相的楔型脸和往常一样晦暗,疏于整理的胡发上挂满尘土。紧得有些起皱的五官和微驼的背使他看起来更老些,不像五十多岁。那身脏得发亮的行头让人一眼就能猜出他的职业并避而远之。
今天一上午的收获几乎装满了一车,中间是一大摞拆平的废纸箱,3毛2一斤;立着的塑料编织袋里是踩扁的空易拉罐,1毛5一个;其余的是一大堆的白酒瓶子,1毛1一个;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破铁皮、废锅盖什么的散堆在空位里。可惜今天没拣到茅台、五粮液之类的好酒瓶,要不一个就能卖十块钱。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老冯收入最多的季节,富庶的春节和元宵节总会留下很多值钱的残余物让他小赚一笔,而且也不用去垃圾堆里费劲地刨碎纸片和烂塑料了。
尽管收获不错,可他还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自从冯刚他姥爷去世后,这几年他一直是这副样子,要么愁要么更愁,就没有啥事是值得他高兴的。唉……要是冯刚他姥爷在就好了,他时常都会这么想。
老冯从小在农村长大是个孤儿,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那时村里的孩子见到他就喊那句顺口溜:坐下来猴子啃梨,躺下来两腿儿不齐,站起来金鸡独立,走起路老牛绊蹄儿。他是靠政府的一点救济加上东家粥西家菜勉强地长大,身体发育得不好,脑袋也笨,只会一根筋地认死理。幸好以前他是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吃大锅饭,日子虽然苦但还能活。不过活得那叫一个窝囊啊,吃得差,穿得破,三十好几都说不上个媳妇。村里人除了教育孩子时拿他做反面典型外,谁都不咋理他。要不是那场大水,他跟着乡亲们逃荒出来,可能他会一直那样窝囊下去直到死。直到那次他遇上了冯刚他姥爷,留了下来,才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啊!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让老冯觉得心满意足,心里暖呼呼的。东大营拣破烂的老孙头从水泥管子里,把几乎快饿死的冯得才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提回家,管吃管穿,还带着他一起干这营生,最后把自己的闺女也许给了他。虽然冯刚他妈脑袋有点毛病,但毕竟是白白胖胖的城里女人!况且冯刚他妈不犯病的时候还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干活手脚麻利又知道心疼人儿,更重要的是,她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这在以前是他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冯刚他妈不爱说话也从不出门,就是高兴时喜欢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可谁都不知道她说啥。老冯也不爱说话,所以直到她犯病走丢了,老冯也没和她说上过几句。幸好冯刚脑子没病,也不像他这么丑这么笨,倒更像他姥爷,而且越大越像,同样的浓眉大眼,同样棱角分明的方脸,还有同样挺拔威武的鼻子。
冯刚他姥爷也是苦命人,年轻时投身革命,参加过辽沈战役,围过长春,困过四平,由于英勇作战屡立战功,到渡过鸭绿江抗美援朝时,已经是志愿军的营长了。要不是一次突围失利当了战俘,他可能早就和那些同等资历的战友一样去做官享福了。政治上的污点使他在后来的运动中饱受折磨,被开除党籍,工作没了,老婆死了,闺女也被吓得精神失常。这些都是老冯在废品收购站里听派出所管片民警赵军说的,冯刚他姥爷可从来没向他提起过。不过岳父平时在家里安排一切指挥老冯的样子,倒真的像指挥官带兵打仗那样,一点也不含糊。
媳妇走丢了,老冯不算太难过,毕竟在一起只过了几年,但岳父去世却使老冯一下子没了主心骨,仿佛天塌了一半似的。就是从那时起,冯刚才开始学坏,而且现在还变本加厉,已经完全不可救药了。他真的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以前都是岳父管,无论讲道理或是暴揍一顿,儿子还真服了;轮到老冯来管,儿子根本就不听,最近一年多儿子都不怎么回家,整天在外面瞎混,四处打架惹祸,家里的那点积蓄早就被败光了。而且,儿子现在都不叫他爸,改叫他老鸡巴灯;最最让老冯伤心的是,大半年前儿子竟然动手打了他。那次他不过是气晕了头想教训儿子几下,冯刚竟然还手给了他一电灯泡。这小子现在又高又壮,比老冯高了起码两个头,一拳就把他的牙给打活动了。这小兔崽子,良心给狗吃了!为此老冯偷偷哭过好几回。

《东北偏东》 第一章(2)

谁让自己窝囊呢?要是冯刚他姥爷……唉……老冯每天除了徒劳地叹息,就只能这样埋怨自己。
当老冯走到家门前那个胡同口时,远远地看见冯刚慌慌张张地从胡同另外一端迎面跑过来。再一看,衣服上沾着不少红印子像是血迹。他脑袋“嗡”地一下就感觉全身的血在往上涌。完了!这小兔崽子肯定是闯大祸了!
于是他使劲地迈动长短不齐的双腿,拼了命地推车往家赶。进了院子,他已经浑身是汗了。
他这么害怕是有理由的,因为他知道儿子现在是东大营名头最响的流氓,人见人怕,尽管才刚满十八岁。平常冯刚在这一带走路远比他老子潇洒放松。最后一次看到儿子这么慌张还是两年前赵军带着分局的人来抓他那次,因为冯刚他们把区政法委书记的儿子打残了,一只眼睛视力减退,一边耳朵失聪。冯刚被劳教一年,老冯也为此赔了一大笔钱。从少管所出来,儿子不但没变好,反而更驴性更肆无忌惮,就像邻居那些考上大学回家探亲的孩子一样,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得意。再惹了事看见警察也不再慌乱,听赵军说,现在连警察他都敢威胁了。
一进屋老冯就看见儿子在房间里飞速地换着衣服,刚换下的那堆带着血迹的衣服已经被冻得支棱起来,变成了硬梆梆的暗红色,那一定是一大滩血。老冯吓懵了,手足无措地追问儿子:“这……又是咋地啦?”
“你少他妈管我,拿钱来,快!马上!”儿子威胁味十足地低声吼道,“快点!我没时间了。”
儿子最后说这句话时脸都歪了,眼睛里闪动着红红的暴躁。老冯赶紧到炕头柜里拿出这几天收入的一把散钱递了过去。
“就这么点啊?”冯刚很不满意地夺了过去,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要不你等我,我现在去收购站借点……”
老冯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地追到院子里,可儿子似乎没听见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突然有种预感,儿子这一走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站在院子里的老冯发了老半天呆,脑袋像糨糊一样浑浑稠稠的一片空白,等醒过味儿来那条瘸腿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院子中间,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不过,只过了一小会儿冯刚又跑了回来,样子更慌张,拉起他就往后屋跑。老冯腿脚跟不上,到后来几乎是儿子把他提起来跑,那劲儿大得就像当年岳父提自己回家那次一样。儿子边跑边急急地说着:“我犯事了,警察马上就到,我去地窖里躲会儿,千万别说我在啊。”
地窖在厨房的灶台边,用一块木板盖在上面,还堆了几棵白菜。冯刚手脚麻利地挪开并钻了进去,最后站在梯子上仰脸冲老冯说:“爸啊,千万别说……”
望着儿子充满恐惧和期待的目光,老冯心头一热,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小小的、胖胖的、走路不稳随时需要他把扶的儿子。他使劲地点了点头,就把盖子盖好了。
儿子回来了!又叫他爸了!这让老冯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赵军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

《东北偏东》 第二章(1)

出事那天,冯刚起来得很晚,十点多才搂着丽丽从东大营洗浴城里晃出来。说是洗浴城其实就是原来的省机职工浴池,被现在的老板承包下来改建的。除了原来3元一位的大众洗浴外,在二楼又装修了一个带桑拿、牛奶浴的小浴池,里面还设置了几个包房。平时只提供普通的保健按摩,遇到熟客或风声不紧的时候才有三陪小姐做特服。东大营这一带地处城市的边缘,不像闹市区,所以高级洗浴的生意并不好。自从冯刚最近在这间浴池里唯一一间豪华包房给耗上后,每天就不回家,改住在这里。说是豪华包房,也不过是模仿宾馆标准间的样子布置了一下,比其他的多了个独立洗澡间而已。
他住在这里一分钱也不用花。洗浴城前段时间出了点事儿:一个混子喝醉后,来洗澡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就躺在医院里装病,还找来几个流氓闹事,张嘴要三万。老板寻思找警察也管不了这事,就托人找到冯刚。冯刚带着傻杰和球子去医院后,把那人一顿恐吓。那人听说过冯刚的手段,吓得马上出了院,只收了老板一千块钱了事。事后老板又拿出四千块钱给冯刚,冯刚没要,就说要在他这间包房住段时间。老板当时极不情愿,直说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最后还是冯刚说钱也不要包房也不用了,才吓得赶紧答应下来。
生意人都是这么贱,总想一把一利索。自古都是“请佛容易送佛难”,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在这点上冯刚丝毫不会心软,要想在社会上混出个名头来就得狠点。
冯刚不仅狠,还是个有心计的人。正是他的心狠手辣和明显高出其他人一筹的心计,才使得那班兄弟死心踏地地追随他。另外,冯刚也很讲究分寸和原则,盗亦有道,这是他从香港那些警匪片里学到的。想当老大就要有原则,那才让人佩服,事后也不会被人说闲话。就拿洗浴城的事儿来说吧,那之后他除了在那里住之外,从不影响老板做生意,连手下的兄弟来也要求规规矩矩的,洗澡按摩找小姐都要给钱,最多叫老板打个折扣不收台费而已,而且有人捣乱时他也会到场帮忙解决。时间一长老板倒真和他成了朋友,老弟长老弟短的,还添油加醋地对外四处宣扬冯刚那些“英雄事迹”,以及冯刚这人办事如何如何讲究等。冯刚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想把东大营小刚这块招牌打出去,除了靠狠,还得有人捧才行。这种浑然天成且无师自通的流氓智慧,使得他和别人混在一起时很有些优越感。他一直坚信自己不会只窝在东大营这么个瘪地方,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成为叱咤风云的老大。
冯刚要这包房而没要钱也是事前经过考虑的。自从他把东大营“老炮”打垮之后,他就希望能有个像样的据点,来配合他日渐鹊起的名声。包装很重要,尽管傻杰、球子他们几个对此都有点不以为然,他们只渴望现金。另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没和别人说,那就是为了丽丽。他从小就喜欢丽丽,为了她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动了多少回刀子了。直到几个月前丽丽才正式和他好上,但无论怎么亲热,丽丽就是不肯和他睡。她的刚烈以前他就领教过了,所以也没敢勉强。最后,丽丽提出来要有个像样的地方才行,他一下就想到了这间包房。这一带也就这里还像个样子,省机招待所的高间都没这么好。本来冯刚是准备找东大营以外的混子来捣乱,然后自己再装模作样地出面摆平以达到目的。没想到这里还真出了事,并且主动送上门来了。
3月8号这天冯刚从东大营洗浴城出来时,心情非常舒畅,昨晚丽丽的火热带来的满足,还有最近的意气风发都写在了脸上。那时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改变他、改变很多人一生的命运;他更没意识到,他将会处于一场风暴的旋涡中心,去见证这所城市某段历史的变迁。历史已经证明,大部分改变世界的重大事件,往往就是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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