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刚才米如雪说你不像男人,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赵伟峰恼羞成怒:那你信不信我揍你?
我说:现在揍起来,不一定谁揍得过谁,如果是你没揍成我,就会被我揍了,如果你被我揍了,米如雪就会更瞧不起你,就算你把我揍了,米如雪也未必能瞧得起你,你在米如雪眼里,会更不像一个男人。
赵伟峰捏紧的拳头缓缓张开,用手掌遮住了脸,竟呜呜的哭起来,刚才的凶悍和冷血荡然无影踪。
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哭泣很容易让人起恻隐之心。我反过来安慰他,告诉他一些值得破涕为笑的真相:其实今天是我第二次见米如雪,顶多算第三次吧,上午是第二次。
男人的哭泣像火车那样慢慢减速很久才刹住了车。赵伟峰向我道歉说:哥们,实在对不起。
这么轻易就说对不起的男人更缺乏男人的气魄,我都为米如雪感到悲哀,她怎么会和这样一个男人谈恋爱呢。也为我自己找到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之所以勾引米如雪并不完全因为自己贪恋美色、寻找刺激,而是为了打抱不平,杀富济贫。
说完对不起,赵伟峰抹了两下脸就走了,他并没有进发廊,而是向马路对面走去,顺手拦了一辆人力三轮,瘫坐在上面,三轮车载着他和他的悲伤消失在人海里。
我一个人回了发廊,米如雪的头发已经弄好了,她剪了一个整齐的刘海,长发披在肩上,有点像韩剧中的女主角。我告诉她赵伟峰已经走了,她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我依旧坐在米如雪的摩托车上,她没问我去哪里,我也没有问她,摩托车开得很慢,发动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刚才的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十四
农贸市场旁边的大帐篷比中午时候又冷清了许多。高音喇叭还是那么聒噪地响着,跳舞的姑娘却不知去了哪里。这个下午的很多事都随米如雪发型的改变诡异的消失了。米如雪停下了摩托车,我从后座上滑下来,米如雪说:对不起。
米如雪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难道是为了补偿赵伟峰凭空给我带来的惊吓?她是在替赵伟峰说吗?我觉得毫无必要。赵伟峰已经给我说过对不起了,米如雪心有灵犀的重复她男朋友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听。当然,如果米如雪说完对不起接着说:为了表示诚意,晚上我陪你睡觉。这才叫真正的亡羊补牢。可是,米如雪说:对不起,要不,今天就回家吧。
是我回你家呢,还是你回我家?
米如雪说:各回自己家,我觉得挺对不住赵伟峰的。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就是真被捉奸在床,那我也米如雪至少也上过床了,可现在的情况真令人沮丧,大有前功尽弃的趋势。为了扭转局面,我说:东关大街新开了一家茶馆,要不我们去喝茶?
米如雪说改天吧。
本来,一件美好的事就要完成,只因为赵伟峰的一块石头,就让我的计划像映照着美好事物的镜子一样碎成几片。
改天,我还真去了那家茶馆。马小刚领着他的性伴侣,让我和夏国强去陪他下棋。
茶馆装修得像摸像样,尽管面积不大,但被竹子扎成的墙隔成了几个小小的单间。我们找了一个靠角落的单间坐定,马小刚要了一壶铁观音。一会功夫,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端着茶壶、茶杯和系列茶具姗姗而来,坐在沏茶的位子上,突然,她昂起头,脸上堆起了微笑,口音也由县城方言改成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滔滔不绝地讲解开了茶艺。我也没仔细听她到底讲了些什么,因为她口音转变的太快,附带着机械呆板但训练有素的的动作,有如一名随灯光亮起突然进入角色的蹩脚演员。
好在讲解的过程并不长,很快,我们面前便摆上了一杯杯浓香四溢的茶,尽管杯子的大小看上去仿佛是喂鸟的,但茶的味道还颇为不错。我猛吹了两口气,捏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性伴侣看来是第一次到茶馆,连掩饰一下自己的浅薄都不会,用手摸着竹墙说:竟然是真的竹子,真好玩儿。
马小刚骂了她一句:妈的个逼,别丢我的人了。
性伴侣被骂得一激灵,跳蚤一样的兴奋统统甩了下来,不再说话,只是老老实实地喝茶。我想不明白,米如雪怎么会有性伴侣这样的朋友?但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奇怪,我怎么会有马小刚这样的朋友?米如雪说不定也想过这样一个问题。
我试探着问性伴侣:上次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你那个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怎么没来啊?
性伴侣没好气的说:我也不知道,这些天一直没啥联系。
马小刚笑眯眯的说:王小明啊,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我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她男朋友是赵伟峰,也是在社会上混的,别弄得不好看。马小刚对旁边沏茶的服务员说:去给我们拿副象棋。服务员脸上保持的僵硬微笑颤抖一下,起身走了。
我和米如雪的事马小刚也知道了吗?县城就是这么小,在狭窄的空间里,各种人混杂在一起,任何隐秘都会像鼠疫一样传播。马小刚说的社会,其实就是所谓的黑社会,县城的黑社会没有香港电影中所表现的那么凶猛猖獗、组织严密,但的确存在着,因为县城有太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对暴力和义气的崇拜令他们对黑社会神往,赵伟峰就是其中的一个吗?从砸理发店可以看出确实很有可能。如果我没有去上大学,十有八九就混社会了,因此,那些混社会的人并不能让我感到畏惧,包括马小刚和赵伟峰,我们是流向不同地方的两条河流,在县城暂时汇聚,很快就会各奔东西,我们因交汇而产生的污浊很快便会沉淀成沙石,潜入县城晦暗冗杂的往事里。
服务员已经拿来了象棋,马小刚熟练的把棋盘铺开,一边摆棋子一边问:你们谁先来?
夏国强先来吧,我看一会。
夏国强说:我不太行,但可以舍命陪君子。
马小刚大笑:对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你能这么说,可对你老大这么说话,不就见外了吗?
我和夏国强也大笑,性伴侣的笑声比我们都要大,仿佛她就是马小刚话中那个性欲旺盛的女人。
夏国强说他不太行倒不是谦虚,他的棋艺和马小刚明显不在一个级别,没走几步,老将就被马小刚急速杀来的车马逼的走投无路,夏国强把手一举:认输了!
输赢没关系,都是闲玩。马小刚说,明弟你来。
我脑子里还在想着米如雪、赵伟峰的事,马小刚已经把棋重新摆好:弟弟你先走。
我拱了一步卒,马小刚也拱了一步。本来我想拱完这步卒就飞相,看住这个卒,然后再跳马出车。没想到马小刚拱的是我这个卒正前方的卒子,真是奇怪,我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一下,就把他这个卒子拱掉了,然后他飞相,我刚过河的卒子肯定不愿意让它白白相掉,就横了一步,他又跳马,我也不愿意让它白白马掉,只好前进一步。
马小刚说:弟弟,你看你走的这几步,只出来了一个卒子,而我已经把基本的架势搭好了。为了一个卒子,不值得。
我恍然大悟:是啊,我的七十二泉中,有的泉很重要,有的泉不过是个卒子,为毙掉一个卒子下那么大功夫,还不如毙掉个类似马小刚性伴侣这样的,简单迅速,不留后患。
马小刚的性伴侣上洗手间的时候,马小刚对我说弟弟,你和米如雪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和赵伟峰虽然不熟,但赵伟峰他老头赵黑子和我老头是把兄弟,铁一般的关系。
马小刚一说赵黑子我就想起来了,他早就给我讲过关于赵黑子和他父亲的事,那还是马小刚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和赵黑子一起在县城闯天下,赵黑子身高一米八多,在他们那一代普遍营养不良的情况下,能长这么高实在不易。极其优越的先天条件把赵黑子塑造成一个打架高手,有一次马小刚的父亲因为打架吃了亏,打了一斤地瓜干酿的酒去找赵黑子,赵黑子什么都不说,两个人喝了多半斤酒后,赵黑子脱光膀子,从后院扛起一把铡草的大刀,让马小刚的父亲领着他到了那人家,使劲揣了两脚紧闭的大门,里面的人看到这种情况,自然不敢开门,赶紧多找几根棍子把门顶的更死。赵黑子把大刀往门口的地上一插,对马小刚的父亲说:你使劲骂,谁要是敢出来我就一刀砍死他。
马小刚的父亲骂了一天,这家人连一个出声的都没有。马小刚的父亲骂的口干舌燥,也不愿再骂了,加上天色渐晚,赤膊的赵黑子也有些冷了,老这样骂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他们商量了一下先回去把剩下的地瓜干酒喝了暖暖身子,然后改日再来,临走的时候,马小刚的父亲没忘捡几块石头,隔着院墙扔了进去。
这家人第二天就托人来找赵黑子,还买了只煮熟的猪头去看马小刚的父亲,赵黑子和马小刚的父亲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猪头肉的香味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悯之心。谁不想太平呢?马小刚的父亲说:太太平平的能有猪头肉吃多好啊。
赵黑子当时给马小刚的父亲允诺:等你结婚,我给你送个猪头,当彩礼。
马小刚的父亲结婚那年赵黑子因为打架被关进看守所,马小刚的父亲第二天就要结婚了,正在家里准备用旧报纸把总是掉土的墙糊一糊,赵黑子提着一只煮熟的猪头敲门,一进来,就说:明天的喜酒我是喝不成了,是偷着跑出来的,一会要回去。
赵黑子说着,从兜里取出一叠热乎乎的人民币,有整有零,加起来至少有百十块钱:明天多摆两桌。
马小刚的父亲和赵黑子的传奇友谊在县城黑社会被传为佳话。后来马小刚的父亲当包工头发了财,也经常接济赵黑子,赵黑子结婚的时候马小刚的父亲出钱给他盖了三间瓦房,但赵黑子并没有因结婚生子而改邪归正,而是继续胡作非为。马小刚的父亲经常劝他:要钱,咱有,别玩吓人的了。
赵黑子说:你别管,你啥都别管。
终于有一天,赵黑子出了事,因为抢劫杀人吃了枪子,他那张打着大红叉的照片在县公安局门口的宣传廊展览了很长时间,在一个深夜,有人用石头把宣传廊的玻璃璃砸烂然后将照片取走了。那一年,马小刚上三年级,一天放学回家,发现父亲一个人在房间里嚎啕大哭,房门紧关着,浓烈的酒精气息顺着哭声从窗户缝飘出来,成为马小刚童年的忧伤。那一年
,赵伟峰才五岁。
赵黑子死后,他过去的许多朋友都再没有进过他的家门,赵伟峰的母亲是一名外表柔弱内心坚韧的纺织女工,她谢绝马小刚父亲无偿的援助,一个人把赵伟峰拉扯大,赵伟峰初中没读完就非要辍学,开始在社会上瞎混,母亲将赵伟峰毒打了一顿,非要他继续念书,可是,赵伟峰他母亲还要坚决,非要坚持不回学校,母亲十分绝望,就随赵伟峰的便了,绝望的母亲对赵伟峰说:如果你有一天吃了枪子,别怨我。
马小刚和赵伟峰之间并没有继承了上辈的友谊。其实,马小刚有点看不起赵伟峰,提起赵伟峰这个人来,马小刚的评价是:他太倔强,变态了。
马小刚一步沉底炮将死了我:别惹赵伟峰这样的倔强人,我不好帮你。
性伴侣刚刚从厕所回来,这个茶楼的洗手间可以洗手但是不能烘干。性伴侣摊着她湿漉漉的小手大声吆喝着:服务员,餐巾纸!
刚才你们说赵伟峰了?性伴侣对赵伟峰的话题颇有兴致,原来她是赵伟峰初中的同学,在她们班里,赵伟峰本来是个沉默寡语的老实孩子,但有两件事让大家改变了对赵伟峰的印象,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第一件事是赵伟峰经常受到班里的坏孩子欺负,其中有一个外号叫大猛的家伙以羞辱赵伟峰为乐,赵伟峰不服就要挨揍。有一天大猛心血来潮,要赵伟峰叫他叔叔。当时正在上自习,赵伟峰不叫,大猛说不叫下课就揍死你。那时候赵伟峰刚刚发育,个子还没长起来,并且无比瘦弱,大猛是留级生,比赵伟峰至少大三四岁,尽管和赵伟峰是同桌,但身体要强壮很多,两个人如果打起来,赵伟峰根本不是对手。大猛说要揍死赵伟峰的确有些夸张,但如果赵伟峰不叫叔叔的话,肯定逃不过大猛的一顿毒打。赵伟峰明白这一点,为了免遭皮肉之苦,他决定接受大猛无端的羞辱,用极小的声音的叫了一声:叔叔。
大猛得意的笑了:大点声啊,我听不清。
赵伟峰满脸通红,似乎有桃花在腮上盛开,但还是用比刚才的声音大一点点的声音叫:叔叔。
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到此为止,就不会出现后面的惊心动魄了,只要大猛见好就收,满足于自己的“叔叔”地位,就算赵伟峰内心埋藏了一百座火山,也不会因此爆发。但是,但是大猛说:乖孩子,你要叫我爸爸。
赵伟峰不叫。赵伟峰从学会叫爸爸以来,就没有叫过几年爸爸,赵黑子被枪决前,赵伟峰叫爸爸的机会也并不多,因为赵黑子很少回家,赵伟峰对他爸爸的印象并不深。爸爸这个词汇在他嘴中很陌生,在他记忆里也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
大猛说快叫,不然,下课就揍死你。
赵伟峰嘴里吐出了两个字:不叫。他脸上的红色已然褪去,苍白的脸上只有几颗青春痘还桃花骨朵般的岿然不动。
大猛说好,有种,等着。
赵伟峰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下课铃刺耳的响了,划破教室里可怕的死寂,同学们一片欢呼,赵伟峰觉得大家的欢呼是盲目的,他丝毫不能享受到下课铃给大家带来的愉悦,他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几乎要滴出血来。
赵伟峰看了看身旁的大猛,这个刚才扬言要揍死他的家伙却好像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丝毫没有理睬他,而是顺着走道跑到前面,抢了一本武侠小说,兴致勃勃的回来,翻了两页,懊丧的嘟囔着:操,怎么光上集没下集?
武侠小说应该说部,而不是集。这一点赵伟峰知道,赵伟峰也知道没有提醒大猛的必要,他要提醒他的是另外一件事。
赵伟峰对大猛说:你不是要把我揍死吗?
这时候整个教室人声鼎沸,赵伟峰的音量并不大,大猛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走,出去单挑。
单挑?大猛一脸轻蔑:我操,凭你这柴禾胳膊?
赵伟峰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有种就给我出去。
大猛被激怒了,揪着赵伟峰的衣服领子出了教室,同学们看到这个架势,知道肯定要有好戏看,很多同学都跟着他们俩出去了,不少没有出去的女同学跑到窗户边上,往外驻目,眼睛睁的比刚擦过的窗玻璃还亮。
在教室前的一片空地,还没等赵伟峰有所动作,大猛就一记勾拳打在赵伟峰脸上,一块瘀青顿时出现在赵伟峰左眼下面,可能是没有镜子的缘故,赵伟峰没有因这块瘀青而丧失斗志,仅仅是退了两步,又向大猛冲去。
这次大猛抓住了赵伟峰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扯,赵伟峰的脑袋就低了下来,腰弓成了一个问号,他试图挣扎,但无能为力,大猛的手比铁钳子还要有力,只要大猛愿意,这个问号会一直保持下去,直到校保安或者老师出现才会将问号解脱成感叹号,现在,这个感叹号只能在围观的同学们心中,用来修饰对大猛力大无穷的崇拜和对赵伟峰自不量力的惋惜。
赵伟峰突然大吼一声,从裤兜里取出一件东西,朝大猛腿上狠狠戳去,大猛被戳的发出一声掺叫,松开了抓住赵伟峰头发的手。赵伟峰又拿着这件东西向大猛脸上戳去,大猛慌忙用胳膊去挡,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子。赵伟峰脸上的表情极其狰狞,这种表情只有在长期森林里生活的动物才有机会目睹。围观的同学都从赵伟峰的这种表情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大猛顾不得用手捂住胳膊上的伤口,转身就跑,同学们瞬间闪开了一条路,赵伟峰在后面紧追不舍。
这时候,才有人看清赵伟峰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