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常胜有些恼火。
秦富荣大口抽烟。
苏常胜:“你不觉得脸红吗?你让我放心,我放得下吗?还有那个姓朱的,天天口口声声不离百分之百,现在连百分之二十也没做到。搞了半天,还得让我出面。”
秦富荣不言不语,只是流泪。
苏常胜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家老头子你还不了解?那可是大义灭亲的人。”
秦富荣:“那要看对谁。什么大义灭亲?真正到了自己亲人亲生骨肉时看看。那些所谓大义灭亲的人,是无可奈何。”
苏常胜:“老人家一直把我当他的骄傲。出了这种事,我怎样向老人家说,不如死了好。”
秦富荣大怒:“你死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为了你,身上已有了两条人命。”
苏常胜也恼羞成怒地说:“你为了我,我为了谁呢?刚出
车祸时,我是心里害怕,逃了。可是,当天夜里,我就感到内疚,要去交警支队投案,你拦住我不让。你说那辆车是别人送给你的。我要是投了案,罪责可以减轻,但交警一查车的来龙去脉,你就会因受贿被送上法庭。这样,你和我在秦婕心目中的形象就完了。秦婕也就完了。就为这,我才没去投案自首。后来,我知道被我撞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学生,而且已经死亡,我的良心又受到鞭挞,再次要去自首,你又阻拦我,说是一旦做了囚徒,生不如死。如其做囚徒,不如多为人民做点好事。你还说现实生活中,应当做囚徒的大有人在。你让我放心,说能搞定。可是,接二连三出现姓田的坠车身亡,姓徐的畏罪自杀,我的心也刀割一样难受。我不想再牵扯更多人去死。我又要投案自首。你说已经晚了,投案自首必死无疑,而且他们是贩毒、杀人的坏人,死有余辜。我是入了你的感情牢笼,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啊!”
秦富荣:“胜子,秦叔对不起你。”
秦富荣起身向外走。他有点儿精神不振。
苏常胜抱头长叹。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追秦富荣。
秦富荣出了大门,走到大街上,迎着一辆汽车走过去。
苏常胜大叫一声:“秦叔!”,扑上前把秦富荣抱到路边。
秦富荣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五彩缤纷的街道,一下站了起来,坚定地对苏常胜说:“胜子,咱们不能自我牺牲。你还年轻,美好的前途在等待你,美好的生活在等待你。秦叔发誓,就是豁出我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坐牢当囚徒。你放心吧。”
秦富荣说完,竟然大步走了。
苏常胜想了想,也拦了一辆“的士”回了家。
天已黑下来。苏常胜到了家门外。他没有马上进家,来回走着,不时看看屋里的灯光。过了一会,他仿佛下了决心,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孙敏正在沙发上看书。
苏常胜进屋后,没有像以往那样吻孙敏,而是四下看了看,问:“妈,苏红呢?”
孙敏:“她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她又惊奇地问:“胜子,你今天反常,怎么不亲妈了?”
苏常胜犹豫了一下,突然跪在孙敏面前:“妈。”
孙敏大惊失色:“你这是怎么了?”
苏常胜:“妈,您得帮帮我。
孙敏:“胜子,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水泥厂的事出了问题?”
苏常胜:“妈,那事能出什么大事。大不了我同意他们的意见。”
孙敏:“那还有什么事?你起来再说。”
苏常胜:“妈,您要不答应帮我,我就不起来了。”
孙敏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事情:“胜子,你是不是……?”
苏常胜:“你是不是想问我受过贿吗?我坦白地说没有。从回城、上大学、参加工作以来,我一直想做个好官,堂堂正正地做官,清清白白地做官。我从来不想也不敢受贿,甚至连吃顿饭也不去。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撞车的事情。妈,我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
孙敏一惊:“花园广场撞死女学生逃了的是你?”她没等苏常胜回答,泪已流了下来。
苏常胜:“要不是为那个水泥厂改制的事,我不会去省城。市里压着我,我爸压着我,那几天我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办法,我想起到省局去汇报,同时去找专家,请他们帮助重新评估。我怕市委和我爸知道了,说我到处告状,对我不好,所以才找秦叔叔借了辆车。回来路上,马奶奶的小保姆丽丽打电话说马奶奶病重,我心里着急,就走了逆行……”苏常胜泣不成声:“妈,我原以为我这一生一世也不会犯什么错误。我要对得起组织,对得起你和爸爸,对得起马奶奶和为我死去的小勇,也对得起党性和良心。”
孙敏:“撞了人你为什么要跑呢?”
苏常胜:“我当时怕极了。我怕去坐牢当囚徒。我怕自己的名声因此而毁于一旦。我怕爸和你伤心。总之,我怕。我想先回家,给你和爸说一声,让你们二老有个思想准备。我还想先把马奶奶送
医院,然后再去自首……我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妈,你儿子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孙敏:“你让我怎么对你爸说出口?”
苏常胜:“你就让我爸别再追下去了,结案了事。我以后会以一个有罪之身,戴罪立功。我可以保证,我还是过去的胜子。”
孙敏:“儿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共产党不搞诸葛亮对关公那种戴罪立功。你爸那个人这一辈子没搞过以权谋私的事。”
苏常胜不平地说:“妈,您真的不知道,我爸搞过以权谋私的事还少啊?省里刘副书记的外甥在东州搞
房地产开发,有一个特好的项目,就是我爸压着立的项;省里韩部长的儿子在东州出差时嫖娼出了事,也是我爸给摆平的。现在的社会,还有几个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样什么关系也不搞的人。我爸要是早一点觉悟,我不会跟他学得这样大公无私。我爸要是早一点觉悟,恐怕早已是副省部级了。”
孙敏:“我是怕你爸……”
苏常胜:“这好办。你告诉我爸,要么把我送去坐牢,要么帮我把事摆平。反正我快出国了,让他看着办吧!”
孙敏双手掩面,哭出了声。
苏常胜神情沮丧,走到门外,恰巧苏礼的车停下,苏礼从车上下来。
苏常胜:“爸!”
苏礼:“这么晚了你又到哪儿去?”
苏常胜:“我去马奶奶家里一趟。”
苏礼:“你代我问候马奶奶,好长时间没去看她了。对了,我听你妈说小周和红儿闹矛盾了?红儿脾气不好,八成是她的责任。你劝劝红儿。她最听你的话。”
苏常胜:“爸,你还说呢!我那个妹夫现在想搞我。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
苏常胜说完,转身走了。
苏礼望着苏常胜远去的车影,摇了摇头。
苏礼进了屋,看见孙敏在流泪,惊奇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我看见你那个宝贝儿子慌慌张张,你又在这儿偷偷流泪。”
孙敏不无埋怨地说:“都怪你,平时对儿子不管不问,才出了这样的大事。”
苏礼一愣:“出了什么事?”
就在孙敏哭着向苏礼陈述苏常胜的事情的同时,苏常胜坐着王大道破天机开的
出租车,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驶。
王大道:“同志,你到哪里啊?这已经开了半小时。你如果找不到地方,说出来,我帮你找。”
苏常胜发了火:“怎么,你怕我付不起你车费吗?”
王大道忙陪着笑脸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确想帮帮你。”
苏常胜看见《东州日报》的霓虹灯,让王大道停了车。下车后,他犹豫了一会,想打电话,最后又放弃了,低着头,沿着大街漫无边际地走着……
孙敏刚刚把苏常胜的事情向苏礼说完。苏礼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
孙敏:“你儿子也说了,他不为难你,让你看着办。”
苏礼:“这个混帐东西,非把我气死他才心甘。”
孙敏也不住地叹息:“你是要儿子,还是要你还有一年的市长,你自己拿主意吧。”
苏礼仰面长叹一声:“苏家怎么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这时,门外响起苏红的歌声。苏礼转身上了楼。
孙敏:“你儿子还说,让你想想他帮你拣回一条命。”
苏礼上楼后,躺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文革”中在北方农村劳动锻炼时的遭遇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一天夜里,苏礼在小铺板床上疼得翻来覆去,不住呻吟。
孙敏和苏常胜在一旁着急地掉泪。
苏礼拉着孙敏的手说:“我已经不行了,快要见马克思去了。胜子还小,你要多受苦了。”
孙敏:“老苏,你不要着急。我现在就去找人送你去
医院。”
孙敏跑出家,一连敲了几家的门,有一家开了门。
孙敏:“求求你,我家老苏不行了,得马上送医院。”
开门的女人同情,但为难地说:“孩子他爸上水利工地了,家中没有劳力呀!”
孙敏又跑了几家,有的连门也不开。
她难过地哭出了声。
孙敏跑出去后,苏礼抱着儿子,给他交代后事。
苏礼:“你已经十一岁了,也懂事了,以后要做事要让妈妈放心。”
苏常胜在哭。苏礼:“还有那个马奶奶,对咱们有恩,不要忘记人家。”
孙敏犹豫着走进来,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苏常胜:“爸,我不让您死,我送您去医院。”
他去背苏礼,第一次因背不动,倒在地上。他咬着牙,第二次把苏礼背起来。孙敏在后边扶助,把苏礼背到外边一辆平板车上。
苏常胜在前边拉车。孙敏在后边推着,跌跌撞撞上了路。
北方农村的小路,因为刚刚下过雨,路上一片泥泞。
平板车在泥泞的路上发出呻吟声,伴着苏礼痛苦的呻吟,以及旁边河中洪水的声音,在空旷的夜晚格外清晰。
苏常胜满头大汗,步子越来越艰难。他一下滑倒,两膝磕在路上的石渣上,渗出了血。他起来后,又拉起车。
快到医院的时候,一座小桥被洪水冲垮。
苏常胜毅然背起苏礼,从河水中趟了起去。
进了农村医院,苏常胜用嘶哑的声音大喊:“医生,快救我爸。”
医护人员把苏礼从苏常胜背上接过后,送进手术室。苏常胜扶着门看了一眼,仰面倒在地上。孙敏扑过去,大哭:“胜子,我的孩子。”
医护人员把苏常胜也送进了病房。
苏礼经过抢救,已经醒来,躺在病床上。
孙敏和苏常胜坐在床边。
孙敏:“老苏,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你的命就完了。是你儿子给你拣回来这条命。”
苏礼拉着苏常胜的手,泪流满面,半开说不出话来。
苏常胜用手给苏礼擦去泪水。
苏礼一边回忆,一边流泪。
他手扶额头,痛苦地思考着。
过了一会,他缓缓地起身,推开窗向外张望,神情一片茫然。过了一会,他听见苏红和孙敏在楼下说话,就向楼下走。
苏红正在
客厅给孙敏梳头,看见苏礼下来,惊奇地问:“爸,您怎么不休息,又下来了?”
苏礼:“我忘记了吃药。”
苏红:“您叫一声,我不就给你送上去了吗?哪还要你亲自下楼。”
孙敏:“你这孩子。你爸几天不见你的面,不是想给你聊一聊嘛。”
苏红扶苏礼坐下,给苏礼倒了一杯水。
苏礼:“红儿,你们的那个案子又有新进展吗?”
苏红:“爸,您以前从不在家谈工作,怎么又变了?”
孙敏:“你爸是市长,又主持全市工作,你和小周都在交警支队。他不关心,谁还关心?”
苏红:“明白了。谢谢爸。那案子又有新线索。报社的秦婕准备明天在报上披露……”
孙敏:“是秦富荣家那个秦婕吧?她可是对你哥和咱们家恨之入骨。”
苏礼摆摆手,制止孙敏,让苏红继续说。
苏红:“据说,那辆肇事车,是一个包工头送礼给咱们市一个当官的。因为是走私车,所以克隆了一幅车牌照。”
孙敏:“说没说咱们市那个当官的是谁?”
苏红:“姓田的姘头也不知道。”
苏礼想了想,说:“你告诉小周,这种事一定要重事实,重证据。”
孙敏:“红儿,那个肇事者当初要是不逃跑,而是投案自首,你们会怎样处理?”
苏红:“违章行驶,造成重大事故,要判刑。但不会杀头。”
孙敏:“那要是现在他觉悟了,投案自首呢?”
苏红想了想:“那要比当时自首判得重。”她突然问:“妈,你怎么有兴趣问起这事来了,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人?”
孙敏:“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是顺便问问。”
苏红调皮地笑了:“我也是随便说说。”
苏礼没说话,蹒跚地上了楼。
苏红:“妈,我爸怎么了?今晚的气色不好。”
孙敏:“没事,累得。你休息去吧。”
苏红扶着孙敏向楼上走。
孙敏进了卧室,见苏礼已经躺在床上,仰面向上,正思考问题。
孙敏上了床,小心地问:“老苏,胜儿出国的事,你批了吗?”
苏礼:“出了这种事,怎么再出国。你想让他外逃呀?”
孙敏:“那你想让他坐牢呀?”
苏礼:“不是我,是法律。他应该受到法律的惩处。再这样下去,他的命都保不住。”
孙敏哭了:“老苏,你就真忍心让胜子坐牢。你以后见了儿媳和孙子怎么样向他们交待?”苏礼:“可是,我又怎么样向党和人民交待?”
孙敏:“你放了韩部长的儿子怎么交待的?”
苏礼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
孙敏:“你不要问谁告诉我的。我把话说明了,不管你要什么,我是一定要儿子。”
二人沉默了。
楼下响起开门声音。
苏礼起身走出屋。
苏常胜刚刚进门,正在挂衣服。
苏礼下了楼。
苏常胜:“爸,您没睡?”
苏礼:“你让我能睡着吗?”
苏常胜低着头说:“爸,就这一回。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给您和妈找麻烦了。”
苏礼:“你还想着以后?”
苏常胜:“爸,当年诸葛亮都能放关公一把,让他戴罪立功。我这事与关公华容道放走曺操相比,算什么事?”
苏礼:“可共产党不是封建时代的诸葛亮。”
苏常胜不语。
苏礼:“这件事早一点投案早一点主动。”
苏常胜一惊:“爸,您是不是想把我交给警察?”
苏礼:“不是我交,而是你自己去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苏常胜一下子跳起来:“世上有你这样当爹的吗?我小时候你在运动中屡受冲击,我得不到温暖。我大了,你官复原职,又借口把什么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拼命工作,不管我一点儿事。我有今天的地位,不是您给予的,而是干出来的。我现在有了点事,您不是帮助我,而是要害我。”
苏礼:“我让你投案自首,才是真正帮你。”
苏常胜:“我不干!我苏常胜不想让多年干出来的形象在东州人面前一落千里。我苏常胜不想让东州人骂我是坏人。你要报告你去报告。让全东州的人,让你的老同事、老战友都知你儿子犯了事,你大义灭亲,你无情无义,你……”
苏礼捂着心口,身子晃了几晃,倒在沙发上。
苏常胜:“爸,爸……”
孙敏和苏红也从楼上跑下来。
苏礼被送进了手术室。孙敏、苏红、苏常胜等人焦急地守候在手术室外。苏常胜一脸沮丧。孙敏不住地擦泪。苏红十分悲痛。
周伟新急忙走来。苏常胜白了周伟新一眼。
周伟新把苏红拉到阳台上,小声问道:“爸怎么突然就病了?”
苏红:“我刚给我爸吃过药,上楼躺下不久。我哥回来了。我爸不知又下楼干什么。我听见两人好像争吵几句。就这样……”
周伟新思考着,正要再问,秦富荣急急忙忙赶到,焦虑地说:“这怎么办呢?苏市长现在正是千头万绪的时候。赵书记不在家,他市委、市政府的事一肩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