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这一刻开始,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友情,甚至连家都不敢回,我只剩下一点逃亡的自由。
我并不认为李明告诉我夏萌的航班时间,是他好心为了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我宁愿相信这是夏萌让他告诉我的,也许她在给我最后告别的机会。
下午,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我正百无聊赖地蹲在机场铁栅栏外面数飞机。风很大,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还有沙子,幸亏不是沙尘暴。
整个上午我都是这样蹲在这里数飞机,一架两架三架……我希望我可以辨认出哪架是飞往上海的,哪架是飞往深圳的,可它们在我的眼里都是一个样子,朝一个方向起飞,然后在空中转弯,飞往不知名的目的地。
我掏出手机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妈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起来,问我在哪儿呢,问我为什么公安局的人带着北京警察来家里找我,又问我最近好不好,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如果犯了错误就主动承认,只要改了就还是好孩子。
听着我妈的话,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还没等我说什么,那边已经换成我爸。他可没我妈那么客气,上来就开始骂我,说,你个小兔崽子,有本事在外面惹祸,就要有本事自己摆平,被警察找到家里来算什么本事……
我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留了下来,我打断我爸的话,说,爸,对不起,儿子让您失望了!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然后我又给刘小桔的手机拨了过去,提示说手机已经停机,我有点怅然,挂断了电话。然后又给夏萌发了个短信:一路平安。然后我把手机关掉,扬手扔了出去,让自己跟这个世界彻底隔离。
我很怀念小时候,那会儿连座机电话都不普及,可似乎没有谁找不到谁的时候,你总是能够在想要的时间里找到你想找的人。现在手机都快人手一部了,可似乎谁找谁都麻烦多了。有时候想联系某个人,打过去,被提示“您拨打的手机暂时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这说明手机的主人此刻正停留在远离正常人群生活的地方。又有些时候,你拨过去,却被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往往这种手机的主人若不是再次主动出现,从此就算在你的生命里悄悄消失了,匆匆地在你身边走过,挥一挥手机,不留一点痕迹,好像从没来过一样的干净。
总之,社会的每一分进步,都意味着我们同时要失去一些什么。比如,纯真。再比如,爱情。
第二十一章 陪她们开放(3)
我同时很奇怪自己在告别一段过去的时候,能够如此坦然,这不像我。我想我变了,就这几天的时间,我变得更加麻木不仁了,又或者说,是变得有点茫然无知了。因为茫然所以懵懂,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我想起我曾经对刘小桔说过的话,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再也找不到我,那就说明我恋爱了。但现在,我的消失却并不是因为恋爱,而是因为逃亡,不知道现在得知了我被警方通缉的消息后,她会怎么想。
我也想起我曾跟夏萌说过,因为爱一个人,可能会爱上一个城市。但大部分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就像条狗一样地流浪在这座城市里,我永远无法真正地融入这个城市,也并不爱它。我常想,是不是因为其实我并没有爱上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呢?
我抬头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幻想自己是幼虫,把自己蛰伏在地下,等待下一次钻出地面的机会,如果是春天的话,我可以破蛹,然后长出翅膀。我觉得我是在期待着什么,又或许是在痛苦地告别什么。
3
我顺着飞机跑道远处的铁栅栏走了半个多小时,走到了候机厅,李明留给我的机票,是今天的飞机。
我在候机厅待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憋闷。我一直都不喜欢呆在候机厅的感觉,认为这里充满了离别,自从“9·11”以后,每一架飞机都让我充满了恐惧,我生怕它一去不回,再相爱的人,从此也就生死两茫茫。
于是我走了出去,站在玻璃门外抽烟。虽然我没有离别,只有我自己。我也没有行李,我的身上除了钱、机票和一张假身份证之外,什么都没带。又或许,我背负了很多东西。
坦白讲,到底是告别这个城市,还是逃离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太大意义,虽然在半个月前,我还曾很认真地跟李明探讨过这个问题。
我陷进一些回忆里。在那里,我看到了刘小桔灿烂的笑容,看到了夏萌对我说永远爱你的嘴唇,看到了李明和夏萌的暧昧关系,仿佛还看到了刘总潘总徐经理对我微笑的脸。我还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脸谱,各式各样的马甲,在每一个生动表情的背后,都藏着权力、美色和金钱的交易,道德、原则和利益的冲突。它们,充斥在这个繁华城市的各个角落。
而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圈子里。仿佛那残酷的杀人游戏,在四分之一支烟的时间里,我们必须迅速确定彼此的关系,在这一局,假如你不是我的同伴,我只能对你冷酷无情。至于是不是还能够站在同一战线上,把悬念留到下一局。
香槟洋酒,红男绿女,我们欢呼雀跃,彼此拥抱,庆祝又一场的胜利。而在下一局,说不定我就是杀死你的凶手。
这个世界充满了变数,未来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确定,就连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在回忆里变得模糊,让人怀疑它们曾经存在的真实性。
想玩就别怕受伤害。我想起了夏夜凉风对我说过的这句话,此刻我才理解了它的含义。
我蹲在候机厅的玻璃门外,抽第五支香烟。抬手看看表。45分30秒后,如果不出意外,我将会离开这个城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离最后登机的时间只有十来分钟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把剩下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进了候机厅,顺利地换到了登机牌,便飞快地向安检通道跑去。
在这一刻,耳边似乎响起了朴树的《那些花儿》——“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歌声唱着那些逝去的青春,匆匆路过的人。
所有的爱情在开始发生时都那么灿烂而温暖,宛若春天妖娆而娇艳的鲜花,却在季节后死去,并变冷。而我的那些花儿,她们用了一个转身的时间离开我的世界,我的心在半空中画了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然后落在了路边找不到的地方,于是我就没心没肺了。
第二十一章 陪她们开放(4)
现在,我即将把我自己也丢失。
尾声(1)
我被捕后,被直接关进了位于清河附近的一个看守所,因为涉及经济问题,所以除了可以会见律师外,我被禁止与外界联系。我从律师口中得知,我首先是被潘总以职务侵吞罪提起了刑事诉讼,同时涉及的还有行贿罪和包庇窝藏罪。我想最后一个罪名应该是指我包庇李明的犯罪事实,但行贿罪我则有点糊涂,搞不明白我哪里触犯了这条。
后来从赵律师口中才得知,这条诉讼是潘总和刘总两方面共同提起的,包括其他的罪名,也都是两个公司共同提起的联合诉讼。我有点诧异,不明白刘总和潘总怎么会走到一起去。
赵律师是刘小桔托人帮我找的,开始我还有点不太相信他,而且也不想再跟刘小桔有什么牵连,所以什么都不肯跟他说,但他挺执著,虽然我总是不给他好脸色,他却似乎从来都没有因为我的态度而对我有所厌恶。这样一来我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后来在看守所待得久了,我从心底里觉得世间一切都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于是他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但不问的就不说了。
几个月里,一直都没有李明的消息,我委托赵律师帮我打听其他人的情况,他告诉我说公司已经被刘总那边吞并了,成了他们集团下面的一个子公司,而潘总得到了几倍于当初投资的钱,然后去了国外,吕卫国进了戒毒所,方晓雪下落不明,夏夜凉风因为涉嫌买卖毒品也进了监狱。
我没有想到结局居然会是这个样子,听了赵律师的叙述,我不由得想起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从认识潘总和刘总一直到最后犯案,不知道换作李明会怎么去想,但我现在只觉得,这一切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刘总与潘总共同设计好的一个圈套。他们一直在幕后操纵并推动着这一切的发展,而我跟李明,还有吕卫国等人,只不过是他们设置的障眼法而已。
我同时还想到,如果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可能我们这几个棋子只是会在没有了利用价值后被刘总他们踢开,但没想到李明跟我却在途中自作聪明地做了那么多手脚,打乱了他们的布局,更没想到的还有我跟刘小桔之间发生的感情,如果没有这些枝节的横生,也许刘总和潘总他们早就收线了,而不至于一直搞到现在这个境况。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真正的事实,也只有刘总和潘总,甚至是李明才知道了。
看守所里的生活有点清苦,几个月下来我瘦了不少,期间接到过刘小桔送进来的衣服和钱,但我却违心地委托赵律师告诉她,让她不要再来找我,我对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感情,当初接触她也只是为了接近刘总。
跟赵律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伤心至极,几乎泪流满面。我心里知道就算这一年来发生的其他一切都可以是假的,但我跟刘小桔的感情却假不了,我骗不了自己。
我再也没有见过刘小桔,半年后开庭的时候,她没有出现在旁听席上,听赵律师说,他转达了我说的那些话后没多久,她就出国了。
同时出现在被告席上的还有李明的名字,他是不久前在南方某边境小镇被捕的,但我并没有在法庭上看到他本人,听说是因为病重被送去医院保外就医了。
法庭最后宣判我职务侵吞罪名成立,行贿罪名成立,两罪并罚共计八年。
李明跟我一样是职务侵吞罪以及行贿罪,但他还比我多了两项,一项是买卖毒品,另一项是投毒,因为他被捕不久,采证不足,而且本人无法出庭,所以没有当庭宣判。
我放弃了上诉,几天后,我从清河看守所转到了第三监狱,正式开始了我的牢狱生活。
每次放风的时候,我都喜欢蹲在阳光下,仰头看天上飞过的飞机,有时候炽烈的阳光会刺得我眼睛生疼,让我睁不开眼睛,如果强睁一会儿,就会觉得眼前发黑,有点眩晕的感觉。
从眼角的缝隙中,在一片白茫茫的阳光中,我看到那一段段的往事正如电影般模糊地放映着,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尾声(2)
我有点茫然,仿佛刚刚做了场梦一样,却又那么真实。而未来,还在八年后的某天,漫长地等待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