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言扔开笔,阖上批好的奏折扔在一边,直视于她,“我让你跪了这么久,你就想了这些?”
宗政承宝被她看的一凛,搓了搓膝盖上的襟翼,心中发毛,似乎是针对她的呀。
“那姐夫是……在说什么?”
哗啦……
黑白剔透的棋子泼到地上,熠熠生辉。
黑白暖玉子。
宗政承宝心中狠狠慌了一慌,如坠冰窖,无力的跪坐下来。
“抬起头来。”
一时无声,半晌宗政承宝终于抬起头来,跪直了身子,眼神坚定悲痛,“一人做事一人当,臣弟请赐一死。”
叩首,宗政承宝阖眼,昨夜的纷杂记忆奔涌而来,电闪雷鸣,轻纱飘零,风吹烛灭,她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竟然一时鬼迷心窍,顺势做出那种事来,纵万死她难辞其疚,悔之深矣。
唐明言轻吁出一口憋在心间的气来,“承宝,你素来喜欢她,我们都看在眼里,徐徐图之也罢,可你为何要冒充于我?”
“还做出……做出那等事来,你让之秋日后如何做人?你让我日后如何待她?你死,能抵过吗?”
宗政承宝抬起头,眉间紧拢,“她嘴上不说,心中却始终惦念着你,我百般讨好也不能哄她开心,承宝知错,承宝不该冒充姐夫接近她,更不该……毁了她的清白,如今,可还有补救……”
“砰……”瓷碗落地之声,汤花四溅。
唐明言抬头,目光微惊,带着几分疼惜。
宗政承宝见她的表情如此爱怜,只道是她二姐也知道了,缩缩脖子,团了身子,“二姐,对之秋姑娘做那事的是我,你莫要错怪了姐夫。”
唐明言一根毛笔掷过去,正中其额。
宗政承宝看看她,终于回视过头去,惊,瘫倒于地,垂眸低首,声音颤抖,“之……之秋。”
李之秋似是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眼中盈盈亮亮,眼下几道泪痕犹然可见,却是面色倔强,清冷如冰,“宗政承宝。”
宗政承宝抬头看她,眼中五分疼五分爱,“之秋姑娘。”
“我问你,宫中一月一会棋,是你冒充她的?”
“是……”
李之秋脸色唰的变白,苍白。
她捏紧了袖角,手却还是止不住的发颤,“那,昨夜,也是你?”
宗政承宝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宝剑,反身对她严严整整的跪好,端剑奉于身前,神情凛然悲痛,“李之秋,宗政承宝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可她一时鬼迷心窍,做了混账事,就算你剐了她,她也不会恨你,请你不要恨她,好好活下去。”
李之秋一步一步踏到她身前,步步千钧,她探手拿过剑,直直看着宗政承宝,双目却无甚神采,“唐明言,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就像喜欢程洛的那种,一丝丝都没有过?”
唐明言扯下垂着的流苏上的一颗珍珠,转润于指尖,“之秋,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也只是我的学生。”
李之秋惨烈一笑,笑的轻浮,笑的无奈,笑的凄凉,笑的让人看了心头发痛,她轻轻抬剑,一手握住嵌了宝石的金黄剑柄,寒刃缓缓出鞘,利刃摩擦声,清脆,寒冷。
宗政承宝看她,看她笑,看她那样笑,心脏紧紧缩成一团,一行热泪滚落而下,知人非良人,何苦痴恋如此?之秋,可不可以再也不要喜欢她?让我喜欢你。
“她不给你的,我愿数倍奉上,不悔,不改。”心疼你求之不得,心疼你执念不改,在你偷偷的窥伺着旁人时,我也在小心的窥伺着你,为何,不能让我来护着你?
利刃唰的一声出鞘,直指宗政承宝喉间。
“今生无缘,承宝自知身死不能赎罪,惟愿你勿要以此为辱,来生我愿倾尽,护你安然,之秋,你动手吧。”
李之秋的目光再不曾落在唐明言身上,她终于看见面前这一心求死目光热切的人,心中出现一丝疑惑,“为何不闭眼?你是想死不瞑目吗?”
宗政承宝吸吸鼻子,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泪,笑嘻嘻道,“没有,我得看着你,下辈子好找,那我死了就算阖眼也是笑着的。”
这样专注热切却又纯净如水的眼神,李之秋见过,是她最喜欢的人,对着另外一个张扬的女孩的眼神,或许,这件事,并非不能原谅。
利刃翻转,在空中挽出漂亮的剑花,片刻已横在她自己颈间。
可是不重要了,她已然再无求生之志了,身辱人手,却还是在自己这辈子最喜欢的人面前闹了笑话,她实在是不愿如此辛苦的活了,死,才是解脱。
“啊,不要。”
鲜红的热血,从冰冷的剑刃落在朱红的地毯上,殷红无比,微腥,带甜。
唐明言挑挑眉毛,心情轻松了两分,随手扔掉指尖捏着的珍珠,虽然她们开头不怎么好,但希望有个美好的结局。
“之秋姑娘不要寻死,该死的人,是我。”宗政承宝从小就怕疼,特别怕,可是现在她手两只手掌都攥着剑刃,鲜血淋漓而下,她怕握不住那把剑,她功夫还不够好。
李之秋皱眉,“你干什么?”
宗政承宝对她瞪大了眼,凛然无惧,带着几分怒意,“我不许你死。”
说着,手上更是多用了几分力气,全然不顾握着的是锋利的剑身。
李之秋心中一悸,放开剑柄,眉间依旧紧皱,“松手。”
“不松,我不要你死。”宗政承宝闭着眼,撇过头去,不疼是假的,都刀刃似乎快抵到骨头了,她双手发麻,钻心的疼直达心底。
“睁眼。”
宗政承宝睁眼,便见自己握着剑,人家却已松开了去,忙张开双手,嘶嘶地倒抽冷气,抽了两声,便屏住呼吸抬头,凛然,这样太跌份了,她得大无畏才对,“皇帝姐夫,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的学生,若想取我性命,随时恭候,承宝告退。”
风度翩翩的起身,出门,只是步履有些沉重,刚出了殿门,便抖着双手,无声地露出痛苦的表情,手足无措,好疼啊,得赶紧回去才行啊,快忍不住喊出来了。
想着,脚步更快了。
李之秋走了两步,看向殿外,她一会蹦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扭身的样子,心中……实在不知道如何做想。
好像,有点感动,有点好笑,这个人,是傻蛋吧?
“之秋……”不知何时,唐明言也闪身到她旁边,饶有兴致地指了指宗政承宝的背影,“她那个伤,这么走回去,手一定会废掉的。”
李之秋半撇过身去,表情恢复成冰,“药给我。”
唐明言从腰间拿出一个小瓷瓶,在她眼前晃了晃,李之秋伸手要拿,却被她闪走,“女人温柔些才讨喜,上药更是得温柔。”
李之秋如风一般转身看她,目光凌厉,“那你为什么娶程洛?”
唐明言摸摸鼻子,退后半步倚在殿门上。
“怎么说,她也和温柔不搭边吧?”
唐明言拇指在瓷瓶边沿来回磨蹭,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来,“不在其中,不解其味,她的温柔,你不知道。”
李之秋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抢过瓷瓶,“又是这种笑,烦死你了。”
唐明言笑意更深,“之秋姑娘,我对她是爱,你对我,其实是执念吧,如果不是她冒了我的名,你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她了?”
李之秋撇她一眼,“你怎么跟个老婆婆似的喜欢说长道短,我当初眼光是多差才会喜欢上你啊?”
唐明言挑眉端着胳膊倚着门框玩味的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李之秋忽而笑出声来,捅了捅她的胳膊,“谢谢老师。”
“不谢。”
李之秋欺身上前,学着她那玩味的笑,“老师聪明绝顶,这辈子,可有搞不定的事?”
唐明言揪了揪眉头,放下手靠紧门避开她,“你不会又反复了吧?”
李之秋摇摇头,依旧是那抹笑,一点失落一闪而逝,“老师唯一搞不定的,就是我最讨厌的那个人吧?”
唐明言摸摸额头,终于透着几分忧愁来,不忿地打抱不平,“她一直当你是好朋友。”
“她防我之心,甚于防川。”
“除了我,旁的她才不会和你抢。”
李之秋悠长的叹息一声,“真巧,可我当时,除了你也不稀罕旁的呢。”
“你终于想通了,这……”
当时,既是当时,应已成往事,还不待她“很好”出口,一枚轻吻便落在她腮边,唐明言怔然地捂住脸,眉间深锁,“你干嘛?”
李之秋回身,笑,“不要误会,老师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总该让我好好报一仇。”
有时直觉准得让人惊悚,唐明言转头,月白色的素衣寝服渐渐远走,是她的,那身形,是她最熟悉,最疼爱的。
“大仇得报,我去送药了,老师再见。”
唐明言对着宗政承洛消失处踏出两步去,终于,还是止住了步子,时机,现在万事俱备,却正是不带她涉险的好机会。
月光皎洁,星空璀璨,唐明言跃上屋顶,看她单薄的身影有些跌跌撞撞,心头泛疼,终于,还是狠下了心,天知道看见这么静谧的夜空,她多想抱着她一起看,暖暖的,安心的。
但是,不行。我会活着回来,一定会。
洛洛,宗政承洛……等我。
☆、第183章 朕要远行
约莫四更天;御书房的殿门阖上,厚重的精雕朱红木门的声音有些凝重。
姜子轩,唐盛隆,宗政玠,长孙芷;夏倾姿,江阳;离朱,将离;李之秋;宗政承宝;司马标;林昭聚齐在唐明言下首准备好的座位之上。
唐明言交握双手;抵在下颚,眉眼轻垂,金冠璀璨,不掩明颜,流苏璎珞静静的垂落于两旁肩际,一如这位沉静如渊的少年天子。
底下人俱是扫视周遭来人,心中惶惶,却默契的不发一言。
深夜,聚人,必有大变。
抬眼,精光乍现,唐明言嘴角轻勾,浅浅地笑,“朕要远行。”
司马标跪于地行礼,铿然出口,“未知陛下何时而归?”
“归未有期。”
司马标心中一惊,一时气血翻涌,怪不得今日立储,怪不得四更天叫了他们来,岂非托孤来哉?
慨然痛心,五体伏首于地,“陛下不过双十之岁,何弃臣民百姓于不顾?”
“司马卿家忠君爱国,性情刚烈,朕心甚慰,望日后好生教导朕之爱女,督之教之,敕封太子太傅。”
“陛下……”
唐明言和善地笑笑,“司马卿家不肯为我还在襁褓的孩儿劳心吗?”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陛下与臣辅佐幼主的莫大殊荣,臣必倾囊相授,誓死效忠。”
“善矣。”
“林昭,即日起,封为京畿九门副将,负责京畿守卫。”
林昭神色微讶,掀袍拜首,干脆利落的动作终于还是顿了一顿,“臣遵旨,可……龙牙军怎么办?”
唐明言轻轻动了动眉毛,“龙牙军统领由将离接任。”
将离:???
她一向主管江湖事,而皇宫守卫森严,制度严谨,况且她又不善于排兵布阵,安排岗哨什么的,想想就很头疼啊。
疑惑地发问,“师父?”
唐明言伸出右手掌,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林昭左迁,心中可有怨?”
“为臣死忠,何有怨耳。”
唐明言点点头,起身将拟好的圣旨分别递与司马标与林昭,又拿出一封奏折的大小的用明黄绸缎密封的物事递与林昭,“情势危急之时,可以拆开来看,情势危急之时,方能拆开来看。”
林昭奉之,“臣谨遵圣上谕旨。”
待得两人领旨退下,宗政玠首先发问,眉目深敛,“你到底要做什么?洛儿呢?”
唐明言起身缓步绕过御书桌,抬手掀了下袍,却是跪在宗政玠身前,“国丈乃是虚名,可爹的实权仍在,朝廷内外无不顾忌一二,还请爹护好洛洛和我们的两个孩儿。”
宗政玠一惊,起身扶起她,“这是作甚这是作甚?皇位已然与你,我岂能干政?速速起来。”
亏得长孙芷头脑清明,一针见血,“言儿,你到底是要去做何事?是否瞒着洛儿?”
“是。”
不待她言,唐盛隆便难得正经的将事情和盘托出,说到底,这件极为危险的事是因为他。
宗政玠默然无语,长孙芷颇为心忧地微微摇头,“言儿糊涂。”
唐明言低垂眼眸,“我知道,可我不想她涉险,爹可答应?”
宗政玠甩甩袖子,撇过身气呼呼地坐好,“我的宝贝女儿我能不帮?可这算个什么事嘛。”
目光愤恨地瞪着唐盛隆,又是为了那个红颜祸水,前朝祸国,今朝依然祸国,还祸了他女儿女婿,祸国妖姬和无道昏君,真是天生的一对。
唐盛隆自是瞧见了,只是愤怒地背过身去,却一言不发,人,他必须得救。
又猛地转回身,“罢罢罢,你帮我找好东西,我自己去便是,何需如此?”
唐明言淡淡地瞥他一眼,“那也是我娘。”
长孙芷忧心忡忡地握住她的手腕,“言儿,你怎么能这么瞒着洛儿?她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若你回不来,她照样也是活不下的。”
唐明言抬眼,目光坚定,“我功夫比她高上许多,又百毒不侵,总是不碍事,会平安回来的。”
长孙芷蹙眉摇头,“这不同的……”
唐明言瞟了眼李之秋,语气缓下来,“如今她误会我与之秋,正置着气呢,若是将此事落实,想必她一月两月的也不会想来见我,不碍事,我会尽快回来的。”
长孙芷欲言,终究又止。
“江阳,你来。”
江公公眉毛动了动,颠颠的蹭过去,“主子。”
唐明言除去她头上的帽子,扔到一边,“今日我要你们都过来,便是为了商量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宗政玠眉眼动了动,“你也叫江阳?我记得现任京兆尹便也叫江阳来着。”
唐明言按住她的肩膀旋了下,江阳顺着她的力道转了一圈,飘逸的长发尽皆落下。
宗政玠张着嘴一动不动,宗政承宝诧异地吞了口口水,“乖乖,这是女的啊?”
“江阳。”
江阳偷偷瞪了她一眼,默契地抬起袖子遮住脸上,放下袖子不过转瞬的功夫,却是换了一张面庞。
宗政玠腾地站起身,“江阳!”
江阳嘿嘿一笑,“前任皇帝你好啊,下次不带这么贬人的好不好?怎么说我也是状元啊。”
将离上前几步,随意地搭上她的肩,拇指一抹鼻尖,自豪无比,“我们济世堂超一流易容高手,百变小娇娘江阳。”
江阳立时黑脸,“百变小神龙。”
“差不多嘛。”
夏倾姿嘴角轻勾,眉毛微动,“只是不知你们这超一流高手为何却对武艺一窍不通啊?”
江阳眯眼用仇恨怨念的目光瞅她,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忘恩负义。
唐明言意味深长地轻笑,“说起来,这还有个典故,不过,可得江阳肯说才行。”
江阳脸色微变,转瞬即替换成嬉皮笑脸,“不好意思夏姑娘,我不肯说,不然你求求我?”
夏倾姿轻哼一声,撇过脸去。
唐明言挑挑眉毛,坐回位置去,“好,我们还是来商讨一下这个计划。”
黎明的紫禁城,依旧威严肃穆,宁静,平和。
早朝的钟声响起来,清亮,沉穆。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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