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来的手指,如果沾了水,在堂前一站,很快就让劲风吹干;琥珀色的酒泛漾着灯色的暖意。
霍银仙忽毅然道:“你跟我来。”她像燕子划水一般掠了出去。
周白宇跟着掠出去,他的身形刚飘起的时候,就瞥见一块落叶,在空中划着无力的圈圈下降,他感觉到自己的志气也如落叶。
但他又不能不跟去。
他们未久便来到了“撼天堡”后的一处菜圃,一行行的小上堆长满了茁绿肥厚的芥兰叶,每瓣至少有婴儿脸庞大小,很多小黄蝶翩翩芥兰花上。
芥兰畦地之后,有一间小茅寮。
这是东堡躬耕自食的菜园,小茅寮是供给播种时候的工人休息用的。
霍银仙本来只想往黄天星、追命相反的方向而走,因为蓝夫人与周城主都是“撼天堡”
中的熟客,所以堡中壮丁都没有阻拦或盘问,霍银仙要找一个无人的所在,就来到了此地。
她像行云一般止步,周白宇在她身后三尺之边停下,鼻端闻到霍银仙如瀑乌发,在疾行时飘扬的清香。
霍银仙停住,痴痴的望着菜园后那座谈蓝色隐然的山。天空有几只悠闲的飞鸟,衬托得蓝山下的村落更是柔静。
霍银仙幽幽地道:“山的后面,便是伏犀镇,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地方。”
她徐徐转过身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找谢红殿?”
周白宇痴痴的摇头。
“我去问谢姐姐,我想把你杀掉,谢姐姐说,那是没有用的,你死了,元山也没有胜,元山要的是胜利,她只是告诉我这一点。”她咬着下唇说。
“但是你——”
“我答应她改变原来的意念后,前思后想,仍不放心元山和你之战,所以我到江畔的路上等你经过……可是没想到,差点受了‘叫春五猫’末氏兄弟的污辱,真的让你救了我……”霍银仙垂下了头,夕阳照在她侧脸,从耳垂至头际掩映着乌翼一般的发,美得令人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我几次想动手杀你,但都……”她低声得像夕阳沉近山腰。
周白宇上前一步,他的喉头滚动着声音,却发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害了你……”霍银仙的声音倏然止住,因为周白宇的手,已有力的搭在她柔弱的肩上。
“我愿意。”
两个人在夕阳映在眼瞳里的一点灰烬般的暗红,互相凝视,久久没有语言,只有晚风拂起鬓上发掠过耳际的轻响。
残霞替黛绿色的芥兰叶上,涂了一层胭脂色。风徐过,周白宇忍不住把脸趋向霍银仙的粉腮。
“我不能再对不起我丈夫……”
“我明白。”
两个人的声音在黄昏景致中都是凄落的。周白宇只来得及看到,霍银仙鬓侧背着夕阳光照映下几络镀金般的发丝,忽轻轻颤动了一下,便感觉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一下子深入胸膛箍住他的心脏。
他忍不住发出声音,低首看见自己的白衫,并不是因为夕色而是因为血色而红了,霍银仙徐徐拔出沾着血雪亮的怀剑。
周白宇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松了开来,“也许……”他喘叹道:“你早该杀了我……”
霍银仙寒白如霜的脸,在夕照中看缓缓扑倒的英伟身躯,然后,向蓝山用一种缓慢的决绝,跪了下来,把剑尖递入自己的心口,脸上的决绝之色愈渐平淡……
黄昏的风,仿佛带着艳红的彩笔,把芥兰叶子涂得醉红。
第二章 血染古今栏
一
追命赶到“古今栏”的时候,血案已经发生。
倒在血泊中的两个人,一个是江瘦语、一个是元无物。
蓝元山不在里面。
追命一看,江瘦语被一箭自后穿入胸膛贯出,已返魂乏术。
元无物右胸插了一箭,探脉之下,还有气息。
追命立时把源源真气,输入元无物体内,元无物无力地睁开眼睛道:“……暗算……
箭……”就急促地喘起气来。
追命急问:“蓝元山呢?”
元无物无力地道:“追……追丢了……”眼睛一闭,就晕了过去。
追命正想替元无物拔箭疗伤,黄天星等人已然赶到,都教这景象吓了一惊,奚九娘捋袖道:“我来。”追命知他深研医理,便把元无物交给司徒不搀扶,由奚九娘替他治理。
黄天星气得银髯翻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在古今栏里下手,是当我东堡无人么!”
司徒不忽道:“他们两人,看来是一前一后,被人暗箭所伤,但他们的武功,非同等闲,莫非是……”
追命道:“不管这事跟蓝镇主有没有关联,但元兄、江公子是在追赶蓝镇主时遇伏的……我们得先赶上蓝镇主再说。”抓起酒壶,猛吞了几口酒,脸上出现一种坚毅的神色来。
敖近铁沉声道:“那么我们是分两头,奚兄、叶老弟安顿照顾伤者,我们去追蓝镇主。”
这时夕阳照在古今栏的红杆上,份外深沉的碧落。
古今栏是一列红亭和白栏,栏外是两条白龙似的瀑布,近乎无声的注入碧绿的深潭里去。在夕照下的依稀景物,如此仿似图画,使得亭里所流的鲜血,不像真实发生的一般。
追命倏道:“追蓝镇主,不必大多人,我去便可。”
黄天星怒道:“我也要去,你当我老了么——”说着因过于激奋,“砰”地一掌向白栏亭里白大理石桌拍下去!
叶朱颜一闪身,在桌上及时放了垫子,这时,追命想抛下一句话就追赶蓝元山去的时候,忽乍闻耳边有一声骇魂摄魄的嘶吼。
好像头老狮子,忽然被人削去了利爪一般的吼声。
就在这刹那间,嘶吼同时遽止。
追命也在同时间感觉到急风自身边响起,“啪、啪”两声,两件事物,已夹住他双腿踝胫,同时两张决刀,已斫在他腿上。
这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两刀斫中追命大腿的时候,一剑往他脸门搠到!
追命大喝一声,“哗”地一声,夕阳在他嘴里喷出来的酒泉幻成七色,打在出剑者剑上,成了千百道蜂螫般的红点。剑手跌飞古今栏外。
二
两柄刀斫在追命腿上,如中铁石;一柄刀口反卷,一柄刀拿捏不住,疾飞了上来,被追命一手抄住,挥出了一刀。
这两人想猝袭先废掉追命两条武功所聚的腿,但追命的脚岂是寻常兵器所能伤的?追命正想移动,但发觉双踝已被两条足有童臂粗的钢链锁着,钢链连着整座古今栏,追命发力一扯,古今栏连环有十三座亭,只不过微抖了一下。
追命长吸一口气,舞了一个乃花,封住前胸。
先用钢链锁扣他双腿又用刀斫暗袭的是司徒不与奚九娘,用剑刺脸而受酒激射所伤的是元无物。
黄天星右手被桌上的一具铁箍夹碎了掌骨,叶朱颜并一刺搠进黄天星心腹里,当黄天星怒吼着扣住叶朱颜手腕之际,敖近铁已过去把他的脖子扭得像头骨折了十八截一般。
局势非常容易明显:
黄天星已被叶朱颜和敖近铁杀死;
自己双腿已被扣,完全不能发出功效;
而对方五人中,自己只伤了一个元无物。
三
龙凤双瀑往峭壁无声地滑落,注入深潭的景象,使追命想起他童年练腿功时,在瀑布终日冲洗的崖峭上立桩,时常可能被激流洗冲得像无声的泡沫,往深邃的潭水坠落。
现在他也正在高处坠落——坠落到陷饼里。
敖近铁瞧瞧他足踝上的钢链,似十分满意:“追命兄。”
追命笑了:“敖捕头。”
敖近铁淡淡他说:“你一双无敌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脚,而今好像已不能踢人了。”
追命笑道:“脚通常只用来站的。”
敖近铁道:“不过追命兄的一双脚,早已取代了双手的用途。”
奚九娘接着笑道:“而且,追命兄的一口酒,也已经喷尽了。”
追命道:“如果我犯酒瘾时,同样可以再喝过。”他用没有握刀的手,拍拍腰间的葫芦。
“是么?”司徒不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可惜追命三爷已再也没有机会喝酒了。”
在古今栏外的元无物,艰辛的爬起来,跌跌撞撞了几步,他脸上有千疮百孔似的小红点,双目无法睁开,跄踉了几步,终于又“叭”地一声掼倒,嘴里发出了一声闷吼,胸膛却喷溅出一道血泉。
元无物在地上滚了一滚,终于往瀑布落了下去,像一具被人遗弃的玩偶。
连回响都没有。
追命的酒泉,夹着暗器一般的内力,溅击在他的脸上,在他未及掠退之际,已挥刀斫杀了他。
“是了,”奚九娘道:“我和司徒兄负责镇扣你下盘斫你双腿,元大侠负责迎面刺杀你……不过现在看来,你对元大侠那一刀,倒像早有防范。”
“他是假装中箭的吧?”追命反问,“其实,是他背后用指夹箭,刺杀江公子,然后佯作中箭,来杀我……”
“现在说自然是无妨了。”奚九娘道:“若适才你替他疗伤,自然发觉他中箭是假的了,所以我才立刻接手过去‘救治’。”
“本来我也看不出来,”追命道:“只不过他这个‘大侠’,实在太贪婪了,我用真气灌入他体内,想让他神智稍为清醒一些,没料他不住的吸入内力,使我感觉到他内息颇强,全不似受了重伤的样子,所以才提高了警觉……”
“我当时也怀疑到你,”追命凝视奚九娘,“曾听说你医道高深,真连有无身伤都瞧不出来么?但见司徒兄、敖捕头也全不示疑,我还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你还是在双腿上蕴了力道。”奚九娘笑着接道。
“不然我还会留下这一双脚吗?”
“但是人死了有脚的跟没脚的,都是一样,”叶朱颜接道:“难道你做僵尸的时候要用来跳着走路?”
追命笑道:“我不做僵尸,要做,宁可做鬼,鬼可以乘阴风来去自如,不必蹄着脚尖蹦蹦跳跳那么辛苦。”
叶朱颜冷笑道:“你要做鬼,我们当然成全你。”
追命道:“你已经成全了厚待你多年的黄老堡主了。”
叶朱颜脸肌迅速地皱了一下,笑露了两只狡猾的犬齿:“我也一定厚待你。”
追命道:“你杀黄老堡主之后,当然顺理成章,成为东堡堡主了?”
叶朱颜道:“以前有资格跟我争的人,邝无极、言之甲、李开山、鲁万乘、姚一江、尤疾、游敬堂全都死了,当然我就是撼夭堡堡主。”
追命忽问:“如果白花花不同意呢?”
叶朱颜即道:“那就再多一条人命。”
追命游目向敖近铁、奚九娘、司徒不扫了一眼:“他杀黄堡主,为的是夺权,你们呢?
又为了什么?”
司徒不阴阴一笑:“不为什么。”
奚九娘道:“告诉你也无妨。”
敖近铁反问道:“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追命想了一想,道:“东堡西镇、南寨北城,如果毁了,这里的武林圭臬,自然非诸位莫属了。”
司徒不咧开大嘴,露出黄牙笑道:“这个自然是,再也找不到可以跟我们并比的了。”
追命忽道:“不过,你们可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要是一个人能拥有这样子的地位,自是可羡,但几个人瓜分,没啥味道吧?”
敖近铁冷冷地道:“你如果想出言离间我们,那是痴心妄想,我们做这件事之前,五人早已约好,各有所获,绝不内哄;现在元无物死了,剩下四人,正好各分‘武林四大家’的势力,不必争论。”
追命加插了一句道:“哦,那么元无物跟你们虽是一道,但死了也是白死了?”
这一句下来,令众人心头的炭火似给开掀了表面的灰烬,亮了一亮。
追命若无其事的说下去:“‘武林四大家’,尚且要争雄闹胜,你们之间,谁当老大啊?”
敖近铁沉声喝道:“追命,你别挑拨我们——”
追命截道:“敖兄,我觉得这些人中,以你为最稳,你既可以取得‘四大家’之一的实权,杀了我之后,又擒到杀我的凶手,要补‘四大名捕’老三的缺,恐怕也胜券在握吧?”
敖近铁怒叱:“你——”
忽听奚九娘道:“敖捕头,你的确一石二鸟,敢情不会一网打尽?”
叶朱颜打岔道:“奚公子,别听那狐狸的挑拨,乱了阵脚。……”
奚九娘脸色一沉,低叱道:“我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司徒不站过去奚九娘那儿,向叶朱颜喝道:“叶朱颜,你本来只是撼天堡小小一名总管,怎配和我们平起平坐,而今能夺东堡,全是我们助你,敖捕头一早选上你,我已打从心里不赞同了,你现在居然敢颐使我们来了?敢情你和敖近铁真有勾结!”
叶朱颜扬起椎心刺,怒极叱道:“司徒不——”
奚九娘踏前一步,拦在司徒不面前,冲着叶朱颜:“你敢对司徒舵主怎样?”适觉背后一麻,背心已被一枚乌鸡铁爪,抓入胃肺,像马车辗过五脏一般,他整个人如一只收缩的八爪鱼,还未来得及出手,叶朱颜的椎心刺带着黄天星未干的血,送入他的小腹里去。
奚九娘半声半吭,登时丧命。
用乌鸡爪突袭他的是司徒不。
四
司徒不狞狰的笑脸,像诡秘的鬼魅,在暮色中隐现。
追命叹道:“素来侠义称著的丐帮,居然也有你这样的人物,不知可悲还是可畏。”
追命问:“江瘦语呢?”
司徒不怪笑道:“那种自以为清高到不得了的世家子弟,怎配跟我们一道谋大事?”
追命道:“所以你们就先把他除去?”
司徒不颔首道:“然后再除掉奚九娘。”
追命忽道:“现在‘东堡南寨西镇北城’四大家,你们却只有三个人。有一个人,要多分两家。”
司徒不冷笑道:“现在我们三人同心,你拨弄是非是白费心机!”
追命笑道:“同心又不同命,难道权力、富贵会嫌多的吗?”
叶朱颜上前一步,蓦叱喝道:“我杀了你!”脚步一跌,椎心刺已夹着尖啸刺向司徒不!
司徒不脸色大变,怪叫:“你——”
就在这时,“噗”地一声,敖近铁双手捉住椎心刺。
这回轮到叶朱颜脸色倏变,嘎声道:“敖大哥……”
司徒不挥舞乌鸡抓小前扑击,也给敖近铁一脚扫开。敖近铁沉声道:“我们不要中了他的计,此人未死,我们就先斗得马翻人卧,怎收拾得了他?”
司徒不气得哇哇叫:“这王八羔子他——他暗算老子在先啊!”
敖近铁逼前一步,唬得司徒不向后退了一步,敖近铁霍然转首向叶朱颜一字一句的问:
“我们三人,是最先议定干这大事的,为何你要对司徒不横加辣手?”
叶朱颜一脸不服之色:“他刚才骂我不配跟你们……”
敖近铁淡眉似火烧般抖了一抖:“平起平坐?是不?”
司徒不呼冤道:“那番话我是因为要诱杀奚九娘才说的呀!我若不杀了奚九娘,现在你早躺在地上了!”
“奚九娘哪是我的对手!”叶朱颜仍是满脸戾气,“我出身没你好,你以后少提这件事!”
敖近铁道:“好了,好了,追命未死,我们就先闹起来,还干什么大事,况且,‘四大家’只死了一个黄天星,蓝元山、殷乘风、周白宇都扎手得很。”
叶朱颜冷冷地道:“蓝元山、殷乘风两人已伤得半死不活,要收拾他们还不容易?”
司徒不也不甘示弱:“还有一个周白宇,也心丧欲死,此人贪花好色,诱杀他实不费吹灰之力。”
敖近铁岔开话题道:“若不是今日四大家相互明争暗斗,我们一直仍对之心仪钦佩,仰之弥高,也不致想出种种手段,生这种非份之想。”
“啪、啪!”一阵疏落的拍手声,只见追命拍手笑道:“精彩、精彩,原来敖捕头果是龙头,应该分两家,应该分两家外加一个大名捕!”
敖近铁也冷笑道:“失敬,失敬,追命兄一番语言,此地又得要流血了,只没要我们三人也互动干戈。追命兄在客店对付十三凶徒的一招离间计,可真管用。”
原来追命在缉拿十二元凶案件中,被人击成重伤,点了穴道,但他用一番挑拨煽火的话,使得关东大手印关老爷子、铁伞秀才张虚做、毒手状元武胜东互拼俱伤,他才淬然出手扳回胜局,敖近铁是幽州名捕,对此役自有所闻。
追命叹了一声,道:“可惜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