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得起身走到床前,向公爵夫人道晚安。这时,一个侍女用托盘端着一杯清水和两只药瓶走到床前:“公爵夫人,您吃药的时间到了。”
侍女将托盘放在我面前的床头柜上,然后俯身搀扶公爵夫人坐起来。
我只随意一看,那两只药瓶标签上共同的logo却让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那是一个怀素体的中文草书“慷”字,写得沉稳飘逸,刚劲洒脱。这是慷泽企业所有产品的标志,也是靖平的手迹。
我在心里拼命地念,这只是一个字,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字而已。
祖母担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Gisèle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她伸手抱住我,声音忽然惊异地提高了:“你身上还在发抖,Gisèle。你哪儿不舒服了?我让人叫医生来!”
我强作笑颜地摇摇头:“不用叫医生,我只是坐飞机太累了,休息下就好。奶奶您别担心。”
但祖母仍是坚持叫了医生来。他一通检查也没查出毛病,只让我赶紧休息。
终于,侍女服侍我洗漱后退去,我一个人躺在了黑暗里。
真地是应了那句“见字如面”吗?
还好只是他的字,若真是见了他的人,我该是怎样地举止失措。
唉,我又在做梦了。我们不会再见的 … 这一年来,他从未来探望过我,宫里向他发出的邀请也全部被他推脱掉了。
他并不想见我,我又何苦自作多情?
我叹了一声,合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怀素体是靖平很偏爱的一种字体。大家还记不记得《醉素》那一章里面,靖平把着云深的手教她写字,写的就是这种字体。
闺中密语(云深)
昨夜,我并无安眠。只一个字,却扰得我反侧辗转。
凌晨三点时,我再躺不住,从床上起身,没有叫来侍女,便洗澡穿衣。
一切打理齐整后,我拿出一只小巧的化妆箱,从里面取出一套笔墨纸砚,在书桌上摆好。但凡长些时间的旅行,我都随身带着它们和那把“漱玉”。多年来,弹琴和练字已成为最能让我澄静心绪的方法。
磨好墨,看着面前雪白的宣纸,我擒着紫毫竟无从下笔。读了万卷诗词,到此时脑中却无一句。
这时,记忆深处一个温柔低磁的男中音娓娓念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王实甫的《端正好》。我十二岁时靖平在花园里一字一字教我念的。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是晏小山的《临江仙》。靖平告诉我,这首词中的寂寞是美的,但他却宁愿我一世也没有机会去经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辛弃疾的《青玉案》。靖平说,我只但愿你不用经历苦求无果和万念俱灰,就已经得到了你的幸福。
在长安的城墙上,我在他怀里轻声地念:“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这是我在借着李白的《长相思》,想告诉他 我对他已然长久的企盼和相思。
还有……
还有……
记忆从心头涌到笔端。紫毫在宣纸上游走,一字字都是我和他的点点滴滴,朝朝夕夕。直到泪眼迷离,再看不清。
我在下楼去和大家共进早餐前,用冰袋敷了双眼,再加上我照常与大家谈笑应对,因此谁也没有看出异状,都只说我面色太白而已。
用完早餐,Olivia陪我回房间说话。
我的女官关门退下之后,Olivia长吁一口气,仰面倒在我床上:“可算是能自在说会儿话了。Gisèle,我可真佩服你,一年到头让这帮古板的老太婆押着,你怎么受得了?”
“习惯就好了。”我有些无奈地一笑。
“这些是你的护肤品吗?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好奇地翻着我在梳妆台上的一堆瓶瓶罐罐。
“是中文。”
“全是中国货吗?”她惊异地睁大眼睛。
我点点头:“我小时候在北京时,玮姨就教我用中草药护肤,所以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只用草本的中国护肤品。我很喜欢的。”
“怪不得你皮肤这么好,又嫩又滑一点瑕疵也没有。要不我也试试这些中国货,我这段时间在海滩上待的时间太长,皮肤都晒粗了。”
“我让玮姨从中国买了寄给你。”任何人对中国产品有兴趣,都会让我高兴。
“你奶奶看你用这些中国货,不会说你吗?”Olivia眨眨眼睛:“她不是一贯认为所有东西都是法国的最好么?”
我笑起来:“她老人家是法国人,自然觉得法国什么都好。不过她坚持她的,我喜欢我的,这点自由我还是有的。”
Olivia又走到书桌前,好奇地翻看我今晨写过的宣纸:“这是些什么?你在画画吗?”
“不是,这是中国的书法,写得是一些中国古诗词。”我跟她解释。
“Gisèle,你在北京住了四年回来,都快变成个中国人了。”Olivia一脸的大惊小怪。
“我本来就是中国人。”我微笑着回答。我感激母亲给了我中国的血统。越是了解它文化的灿烂和深邃,我就越是喜爱它。做一个中国人,我感到骄傲。
“那好吧,小中国人。咱们来谈谈你在北京的私生活。”Olivia兴致勃勃地拉我在床上坐下。
“交过几个男朋友?”她亮晶晶的黑眼睛精灵古怪地看着我。
“我一直在上学,哪交过什么男朋友。”我摇头。
“什么话?上学就不能交男朋友吗?你进的又不是修道院学校!”Olivia不以为然地翻翻眼睛。
“中国家长和老师都不赞同中学生谈恋爱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奶奶管得严,坚持家里的女孩子在婚前都必须是处女。”
“还好我没在中国念书,也不是比利时皇太后的孙女。”Olivia耸耸肩,然后又笑眯眯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那这么说来,你还是处女啰。”
我骤然面红耳热,回嘴道:“难道你不是么?”
她不答,仰面朝床上躺下去,一脸小得意的笑。
“你已经不是了吗?”我大惊。
她翻身对着我:“当然不是了。我都十八岁过半了,我可不想落个老处女的名头。”
“那,”我咬咬下唇,涨着一张红脸问:“你……你第一次的时候疼吗?”祖母从不让人在我面前谈这些,玮姨总当我是小孩子也是不说的。但中学班上,有女生在一起偷偷议论过,说看了小说上写的,会流血和疼什么的。我听得害怕,但也好奇,可总是无法启齿问人。
Olivia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认真地说:“不怎么疼的,就像被蚂蚁咬了一下,血也只星星点点地流了一些。但是第一次不怎么舒服,后来就好多了。”
“是跟那个议员的儿子吗?”我问。Olivia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是权势鼎盛的意大利国会议员的儿子,但他们在几个月前分手了。
她摇头,然后压低了声音:“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我的第一次是跟一个德国人,他是个摇滚乐队里的主唱兼吉他手,酷极了。我们在一个音乐集会上认识的。你可得替我保密,你也知道我家里人没你们家那么古板严厉,但是他们要是知道我的第一次给了个平民,铁定不会放过他的。”
我点头向她保证,心中不由一叹 … 我不用再问他们为什么没能在一起,因为Olivia的家族绝对不会允许她嫁给一个没有贵族血统的平民。
“后来那个议员的儿子呢?”我问。
“他?”Olivia一脸不屑:“我跟他拍拖是家里的意思。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人开始还人摸狗样的,讨得我们全家都喜欢,可后来每次见面都动手动脚,急着上床,终于把我惹翻了,踢了他一脚跟他掰了。我爸妈虽然想我嫁得好,可也不想给我找个色鬼老公以后让我受委屈,所以也就算了。总之,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跟那个吉他手好过。这种事是要跟喜欢的人做,感觉才会好。”
“那你现在还喜欢那个吉他手吗?”我同情地问她。
她想了想,摇摇头:“已经不了。我跟他注定没法在一起的,我要是老还让自己陷在里面,我这辈子就没法过了。我喜欢过他,当时的感觉很美好,那就够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生活,我以后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他身边也是不缺女人的。他现在即使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特别的感觉了。”
曾经美好就够了么?可我连曾经的美好都不曾有过。
梦里长安(云深)
下午Olivia要拽着我和她一起去看赛车。我因为昨晚没睡好,想在卧室里补补觉,就婉言谢绝,让Olivia自己去了。
午睡起来已是下午三点,我精神好了许多。陪祖母,公爵夫人,和Olivia的母亲说了会儿话之后,我便由女官陪着在碧泉宫的花园里散步。
刚下过雨,这座始建于两百年前的花园散发着润湿清新的水汽。古老的喷泉中流淌着纤秀的水流,精雕细琢的雕像星星落落地掩映在绿树翠苔间。雕栏玉砌仍是精致美丽的,但也有了深深的时光痕迹。园中旧时载歌载舞的露天圆形大理石剧场里一片寂静,只有一只猫卧在舞台的中央,沉沉地睡着。
这曾经是一座华丽精美的宫殿,如今它依然风姿万千,但却多了美人迟暮的憔悴。
整座碧泉宫建在佛罗伦萨市郊的山上。我在花园中拾级而上,登上整个宫殿的最高处,俯瞰脚下朦朦水雾中的佛罗伦萨。这一幕,多像一年前我在淡淡晨雾中俯瞰城墙下的长安。
我让侍女把“漱玉”从我房间里取来。女官在一棵古树下的石凳上放好了软垫。我抱着“漱玉”,在软垫上坐下,面对着这脚下的十丈软红,启指触弦。
不知是否是因为人在悲伤时更容易有灵感。我从北京回布鲁塞尔后,在愁肠百结之时,居然乐思如泉,便断断续续谱了众多曲目。其中的一首,就是我现在正在弹奏的《长安》。
长安,我永生无法忘怀的一个名字。它曾经历了多少繁华旖旎与战乱离合,每一片屋瓦,每一只青砖上都记载着一个故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长安。它是梦想,是思念。发生在那里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语,每一滴泪,都会成为永恒,化作不灭。
而我心中的长安,它更是我对靖平爱情的梦幻,见证着我的欲言又止和忐忑辗转,也铭刻着我初吻的甜蜜和苦涩。
在长安那晚,我们一起做饭,对坐分食,然后我看他在灯下洗碗。我想像着自己与他是一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夫妻。朦胧的光影里,他看我的眼神仿佛不再当我是孩子。我等待了四年,盼来了这一刻。于是我自欺地想像着,这一刻可以天长地久,但它却如同那一夜的满天繁星,瞬间消失无迹。
那一夜的急雨惊雷将他带到我身边。他抚着我安慰,煦煦和声却盖过了窗外惊天动地的雷电。被他拥在怀里,我没了惧意,但却无法入眠。很快我就要和他相隔万里,我们的生活很难再有交集。没有他的人生,我该怎样继续?
终于,带着我四年日日夜夜的期盼和被他拒绝的恐惧,我将颤抖的唇贴上他。
但是,他只翻了一个身,又沉沉睡去。
这是我的初吻,没有声息,没有回应。就让它成为我记忆的秘密吧,如同我对他的爱情。
指尖在弦上一抹,最后一个乐音腾起,然后飞向脚下的佛罗伦萨,带着一尾绵长的余韵。
一阵清脆的掌声在我身后响起。我与女官都惊异地回头,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远处一株高大的英国玫瑰旁,满面含笑地拍手,见我们瞧见了他,就大大方方走过来。
他很年轻,中等个子,身材匀称,一头金发下是一张英俊又和气的娃娃脸。
当走到近处看清我的面容后,他脸上的笑容一僵,整个人都似乎愣在了那里。
“Ludwig,我说你跑哪儿去了,原来是一个人溜到花园里来了。”Olivia从远处走过来:“咦,Gisèle居然也在这里。太好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Gisèle,这位是奥地利王储Ludwig殿下,我们两家是多年的朋友。”
Ludwig一双柔和好看的灰蓝色眼睛仍带着赞许和惊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Olivia看Ludwig一眼,强忍了笑,继续一本正经地说:“而这位让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美女,就是我的堂妹,比利时公主Gisèle殿下。”
Ludwig脸上微红,赶紧收回了停在我身上的目光,向我躬身行礼:“很高兴认识你,Gisèle公主。”
我也向他屈膝还礼:“见到王储,我也很高兴。”
他应该比我大上两三岁,身份显赫,但却丝毫没有预想中的拿腔拿调。我从未见过这个圈子里的成年男子脸红,但他此时的窘态并不让人反感,倒是有些像个偷吃糖果又被人捉住的孩子,有些纯真的意味在里面。Olivia以前跟我提起过他,说他难得地率真诚恳,是她的好友。看来所言不假,我对他顿时生了些亲切。
“公主刚才弹的是什么乐器?那样优美,我从没听过。”他饶有兴趣地问。
“这是种已经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的中国乐器,叫琵琶。”我回答。
“中国人一千五百年前就已经拥有了这样精美的乐器,相比之下西方人太可怜了。”他的感叹带着种纯真的孩子气,让人听来觉得是发自于心。
“其实不只是音乐,中国的绘画,书法,文学,和其它艺术也是很早就已经起源,
经过几千年的传承锤炼,非常精深博大,隽永优美。”我略带自豪地说。
他认真点头说:“这我能想象得出来,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它叫什么名字?是那位作曲家的作品?”
我微微一笑:“刚才那首是我自己胡乱写的,曲名叫《长安》。长安是中国唐代的都城,也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极尽繁盛华美。”
“你的琴声告诉我,那座城市还有很多动人的传说,甚至悲伤的故事在里面,对不对?”他灰色的眼睛看着我,真挚而纯净。
我一惊,心中一片酸涩漫开,不由略蹙了眉尖,下一刻又忙垂了眼帘掩饰失态。略略平缓后,才抬起眼睫朝他微笑着缓缓点头:“有很多。”
他看着我,竟仿佛已失神。
一阵轻风吹过,拂落了树叶上的积雨,一滴滴落在他面上。
但他却似乎全无知觉,只专注地看着我,轻声说:“感谢你今天让我听到这样的音乐。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美存在着。”
祖母的爱情(云深)
Ludwig长我两岁,是奥地利王位继承人。他与Olivia从小相识,这次是路过佛罗伦萨,顺便来探望手术后的公爵夫人。他原本打算只停留一天,然后前往西班牙。公爵一家劝他多住几日,他便毫不推辞地答应了。
Ludwig坦诚率真,诙谐活跃,丝毫没有贵族子弟常见的虚伪与恶习。他尤其喜欢音乐,因此与我也聊得投缘。常一曲接一曲地听我弹琵琶,又跟我探讨东西方音乐的不同与相通,听我讲中国的文化,又要我教他写汉字。
我们三人常一起在佛罗伦萨各处古老的景点游玩,一同去听歌剧,或者逛博物馆。这样的相处轻松而惬意。
一天夜里,我们外出玩得太晚,回到碧泉宫是已是近午夜了。我刚准备洗漱就寝,祖母突然走进了我的房间。
“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吗,奶奶?”我有些诧异。
她走过来,拉了我的手在沙发上坐下:“今晚奶奶没什么睡意,大概下午茶喝得多了些。你陪奶奶聊会儿天。”
“大夫不是说您不能喝带咖啡因的饮料吗?您怎么又不听了?”我有点埋怨她。奶奶有高血压,医生禁止她摄入咖啡因,可奶奶有时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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