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往前头的一个花厅走去。
到了那里,海老爷、海夫人早就到了,里头还站着两个满头珠翠、穿着华贵绫罗的三十岁左右的少妇,五官跟海瑾天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他的大姐和二姐。另外还有三个衣饰不凡的男子,我不敢正眼去瞧,倒也分不出谁是姐夫,谁是那个苍嘉。
一时厅里所有人都给海老太太施礼,然后就轮到我给海老爷海夫人见礼。海夫人的面上还是不太好看,她有些不耐烦得指着厅里的其他男女说:“这是瑾天的大姐、大姑爷,二姐、二姑爷,这是老爷的义子,你叫他嘉少爷。”
我不敢怠慢,一一见过了他们。两位姐姐眼里的轻视都显而易见,我左右也不会在乎她们对我的态度,所以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大姐看到我的第一眼,眼中掠过的一抹阴狠让我微感惊讶,想来我们初次见面,我还不至于长得这般面目可憎啊。
那大姐夫跟二姐夫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穿着气派非凡的锦袍和皂靴,威风凛凛的。特别那二姐夫可能是因为长年做官,油水太厚的缘故,年纪不大,肚腩却早早地就凸了出去。
对比大姐二姐的冷淡高傲,两位姐夫就显得和蔼可亲得多了。尤其是那位面上油光水滑的二姐夫,一双眼珠子滴溜溜滴溜溜地直盯着我转。这种眼神我见过,多半是些有贼心无贼胆的男人,享享眼福罢了。
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接着走到最后那人,也就是苍嘉的面前,垂头道了个万福:“见过嘉少爷。”
一把清朗通透却又轻柔的嗓音飘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周身都为之一松:“嫂嫂不必多礼,苍嘉这厢有礼了。”
我缓缓抬头,朝这个有着罕见好声音的男人看去。他个子不高不矮,面容苍白消瘦,五官很是清秀好看,一件淡青色的长衫让他显得书生气十足。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斯文有礼极了。
我没料到这里还有这么温和有礼的人物,倒是微怔了一下。苍嘉又是冲我一笑,就转过脸去,对着海瑾天一抱拳,很是亲热地说:“大哥。”
海瑾天的面上淡淡的,有些公事公办地点点头,说:“这几日我得呆在家里,外头的事你多留些神。”
苍嘉还没说话,海夫人就道:“好了好了,要说事情你们待会儿再说,赶紧入席吧。”
于是一群人鱼贯坐下,我小心翼翼地在海瑾天身边的位子上坐下,另一边就是苍嘉。
许是因为都是家里人的缘故,一群人说话都没什么顾忌,两个姐姐还拿昨天在喜宴上喝多了出丑的客人来说笑。
海老太太笑了一回,慢慢敛了笑容,说:“这事儿你们在这儿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在外头也没轻没重地说漏了嘴,叫人家笑话我们海家没规矩。”
大姐二姐一边笑着,一边不以为意地答应了。于是又喝了一巡酒,大姐的脸上开始显出红晕,眼神也有些飘荡起来。
“你叫什么?”
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个声音,我因为一直低着头很慢很慢地吃东西,一时没意识到是大姐在问我。
“嫂嫂,大姐在问你话呢。”苍嘉在旁边小声地提醒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抬头说:“大姐,我叫做月婵。”
大姐晕红的脸上眉头一皱,声音尖利:“我是问你过来之前,人家都称呼你什么!”
我过来之前?我过来之前是许楠的娘子,庄上的人都叫我做许家娘子,就算是守寡之后,外人也大多继续这么称呼。
桌上众人都有些面面相觑。我自然明白大姐是有意为之,可是我既已进了海家的门,就是海瑾天的娘子了,就算我出身再怎么不堪,她在众人面前故意问我先夫之事,虽是为了羞辱于我,却也连带着羞辱了她自己的弟弟。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怎么连这个理儿都不懂呢?
海瑾天本来就冷冰冰的脸上开始隐隐渗出黑气,桌上安静地可怕。我顿了一顿,回道:“在家里,爹娘也都是唤我月婵的。”
大姐显然是喝得有些高了,她听我这么一说,脸色居然又是一变:“你这贱人!本夫人是问你……”
“咣当”!
一只酒杯滚落到地上,紧接着苍嘉温和好听的声音跟着响起:“抱歉抱歉,我恐怕是有些喝多了,怎么连杯子都掉到地上去了呢?”
大姐一愣,话就止了。那二姐夫不愧是做官之人,这时候哈哈一笑,说:“嘉弟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如此不胜酒力了,看来还是历练得不够啊!”
苍嘉也笑:“二姐夫说的是,苍嘉还要多向二位姐夫学习呢。”
于是众人都粲粲地笑起来,丫鬟过来捡走了摔烂的杯子,送上干净的,苍嘉笑着斟酒敬两个姐夫,饭桌上的气氛又重新高涨起来,可是我却越发连大气也不敢出。就算可以忽略掉海夫人怨愤的目光、大姐仇人似的怨气,我也忽略不了海瑾天乌云密布的脸庞。
进门之前,我只顾着哀怜自己恐怕命不久矣,完全忽略了这深宅大院里的人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我。亦或是,我低估了将来的处境。
从前在许家,毕竟人少,就算许刘氏欺负人,好歹也有个限度。如今我嫁过来送死,却也不知要忍受多少屈辱。我这余生,怕是不得善终了呢。
味如嚼蜡般地熬过了这顿饭,众人四散而去。我看看海瑾天,正撞上他的目光也看向我。
他的脸上依旧阴云密布,乌沉沉像是罩了一口铁锅似的,我怀疑上去敲上一敲,都能敲出响声来。他语气很不好:“你回院子去吧。”
我低头道:“是。”
没有人给我带路,我一个人往自己的小院子走去,没想到居然迷失了方向。这宅院太大可真是不方便。往四下看了一看,居然好运撞见一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我赶紧迎上去,笑着问她:“请问这位大姐,知道我住的院子怎么走么?”
那丫鬟先是一愣,接着往我脸上仔细瞅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是少奶奶吧,您走反了呢。您往这边儿看,穿过旁边那个长廊,再往西边走一截就是了。”
我感激地谢过她,就往她说的方向走去。很快就走上了那个长廊,长廊的顶部雕梁画栋,色泽鲜艳,一定是年年都有匠人细心涂补。
因为平素少见这种精巧的雕梁画栋,我不免一边走一边仰头看上几眼。长廊才走了不到一半,冷不丁响起一个酒桌上听过的尖利的女声:“你这贱人,走到这里做什么!”
我心里忍不住哀叹一声,赶紧停下脚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施礼:“回大姐的话,我不认得路,所以走错了方向。”
我没有抬头,只听到一阵脚步声快速往我这里移动,当先一双鹅黄色的绣花鞋子差点踩上了我的脚,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头也抬了起来。
当先那人果然就是大姐,她脸上喝酒的红晕未散,柳眉倒竖,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像是要吃人一般,我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啪!”一声脆响。
那一步还未退完,我只看见眼前一只手掌迅速晃了一下,右脸颊上顿时火辣辣一片。
我倒抽一口凉气,惊讶地不明所以,脑子里却走马灯似的想着:这地方莫非是海家的禁地,来不得的?难道那丫鬟有意害我,才故意指我往这边走来?唉,我的脸不晓得肿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有人递个镜子给我看一眼就好了。上一次挨巴掌,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了?
7
7、好人苍嘉 。。。
我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没有停下来,那个巴掌的主人显然也不准备停下来,在我尚未回神之际,紧接着又是极清脆的一声“啪”!
我的脑子开始有些天旋地转,一个可笑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这下可好啦,两边总算对称了。
因为脑袋天旋地转,身体也跟着晃荡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亦或是只有一瞬,我两腿倏得一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摔了也就摔了吧,多年来逆来顺受的性格让我习惯了忍受这些,再说了,我根本不想花力气跟这种人置气。
我就那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半闭着。头顶上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哈哈哈哈……像你这种贱人,也配嫁进我们家来?也配陪在瑾天身边?本夫人可告诉你了!你别妄想瑾天会爱护你这种货色!我们家瑾天可是万里挑一、人中之龙!我只恨……只恨……”
大姐尖利的声音越说越激动,倘若我不是看过她穿着华贵、衣冠楚楚的样子,一定会以为她是我们村头张瞎子家的疯闺女。世间表里不一的人,大抵也就如此了。
我继续一动不动地趴着,等着她下一步的行动。既然是疯子,等她发泄完这一阵,总也就该厌倦了。
“大姐,您在这儿呢,奶奶正在找您呢。”又是那个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清朗通透的嗓音,淡淡地,不紧不慢地从不远处传来。
“奶奶找我?有事吗?”大姐的语气突地就平和多了。
随着一阵狠轻的脚步声,那个声音继续响起:“义母跟二姐都在呢,想是奶奶今儿兴致好,想拉你们唠家常。”
“唔,我这就去了。”顿了一下,大姐又继续说:“嘉弟,你替我把这个贱人撵出去,没得脏了我这好好的望春园。”
“是,苍嘉知道了。大姐快去吧,不然奶奶该着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知道大姐带着丫鬟仆妇走远了,于是动了动胳膊,从地上爬了起来。
“嫂嫂没事吧。”
我抬头朝苍嘉看去,他斯文秀气的脸上带着一抹关心还有些不忍。我笑着说:“没事,我刚走路不小心,结果摔了一跤。”
苍嘉的脸上是理解的笑意:“可有摔伤了哪里么?要不要叫家里的大夫来瞧瞧?”
“不用不用,不过就是摔了一跤而已,不碍的,不碍的。”
苍嘉道:“那,我送嫂嫂回去吧。这庄子大,我小时候刚来的时候,也是常常迷路的。”
我悄悄伸手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土,说:“嘉少爷也会迷路吗?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笨头笨脑的呢。”
苍嘉笑:“我可一直都是笨头笨脑的,小时候有次钻进了后山的林子里,找不着路出来了,累得家里的下人找了我大半夜呢。”
我见他说的有趣,忍不住也笑了,这一笑,扯动了脸上的皮肉,才又察觉出脸上的疼来。我想今日两次被大姐为难,都是苍嘉不动声色地替我解了围,就说:“嘉少爷,今儿……多谢你了。”
苍嘉理解地笑笑,嘴上却说:“嫂嫂也真是忒客气了,我不过就是给嫂嫂指个路而已,举手之劳嘛。”
我见他不说破,心里对这个人的评价更是高了几分,于是也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嘉少爷今日为我指路,我怎可不好好道谢呢?”
苍嘉一面笑着一面示意我跟着他往前走。一路上并未碰到几个下人,苍嘉说:“这里原先是二位姐姐使用的园子,现在大姐虽然出嫁了,因为夫家离得近,所以一个月总有半月是住在娘家的。大姐从小被义父义母骄纵着,脾气难免大了一点,还望嫂嫂不要介怀。”
“我不会的。”有什么好介怀的呢?从大姐对我的所作所为看来,应该远不止脾气大这么简单,我能看得见她眼神中流露出的对我深刻的怨恨。
长这么大,虽说一直被人欺负着,倒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无缘无故被人怨恨着。我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同时也觉得在这种地方仍然有温和可亲之人,让我多少好受了些。
一路上没有太多言语,苍嘉只是温和地把路过的庭院一一指给我看,教我认路。很快就回到了我那个简单的小院子里,吴婶听见动静,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少奶奶回来啦!哎呀,嘉少爷也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吴婶的热情空前高涨,不等苍嘉回应,就已经把主屋的门打开,将苍嘉往里头迎了。苍嘉还是温和地笑着,对我说:“那就再叨扰嫂嫂一会儿了。”
进了屋子,我跟苍嘉刚坐下,吴婶就已经动作迅速地端上一壶热茶,沏上两杯,先递了一杯给苍嘉,说:“嘉少爷,您尝尝看,这是雨前的龙井,上回少爷赏给我,我一直收着舍不得喝呢。”
苍嘉说:“吴婶每次都这么破费,以后我若是常来这里坐坐,岂不是会把你那些私藏都给吃喝光了?”
吴婶笑得整张脸都快开出花来:“看嘉少爷说的,只要是您,别说私藏,就是所有的东西都送给您,那也是应该的呀。”
说着她又殷勤地端了一个白瓷盏来,上面端端正正地码着十来个花朵儿似的粉红色糕点,好看极了。
“嘉少爷,再尝尝这个,这可是新造的牡丹糕,爽口着呢。”
苍嘉听话地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来,捡了最上头的一块,慢慢放进口中,吴婶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咀嚼的嘴,迫不及待地问着:“怎么样?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想必那糕点是嚼完了,苍嘉微微一笑:“果然不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嫂嫂你也尝一尝。”
吴婶到这时才想起还有一个我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少奶奶也尝尝看,咱们家做糕点的方师傅,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呢。少奶奶要是吃着好,以后叫方师傅多送一些过来。”
我依言尝了一块牡丹糕,果然很好吃,我还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的点心,轻轻巧巧地熨帖着舌头,淡淡的清香和清甜在口中亲昵纠缠。
好一会儿,在苍嘉和吴婶两人的注视下,我也笑着说:“很美味。”
他们两人都笑了,吴婶又劝我多吃一点,苍嘉忽然道:“吴婶,我忽然很想吃白水煮熟的鸡蛋,你那儿方便煮上两只么?”
吴婶赶紧说:“方便,方便着呢,刚巧有几只新鲜鸡蛋呢,我这就去煮,一会儿就好。”
我心里纳闷,这么好的点心不吃,怎么忽然想吃鸡蛋呢?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苍嘉笑着说:“你脸上还肿着呢,用熟鸡蛋揉一揉,会好很多。待会儿你留下一个,等没人的时候揉一下。”说完不等我说话,他就换了话题,问我有没有看过赶集时候演的杂耍。
没一会儿吴婶就用小盘子装着四个鸡蛋进来了,还说:“我用冷水浸过了,现在正好吃。”
苍嘉笑着谢过她,又说:“我一会儿出去办事,带在路上吃。”一面伸手拿了两个用手帕子包起来,一面对我说:“剩下的也请嫂嫂尝尝。”
我赶紧谢过苍嘉,又谢吴婶。吴婶笑着说:“少奶奶您才进门,所以不知道,我们府上人人都夸嘉少爷好,不管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人没受过嘉少爷的恩典呢。嘉少爷从小就心眼儿好,对我们这些下人也从不粗声大气的,偶尔出了点篓子,也想法子帮我们解围,自己得了好处,也一定不会忘记底下的人。去年我们家那口子伤着了腿,要不是嘉少爷从一个神医那里求了仙药来,只怕我家那口子到现在走路还不利索呢。”
听了这些,我却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好像苍嘉做这些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不管是他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也好,还是温和可亲的笑容也好,似乎都在对别人说着一件事——他是个好人。
只看我们初次见面,他就好心地帮我解围了两次,也就不奇怪吴婶会对他如此感恩戴德了。
吃喝了一回,苍嘉就告辞离开,我送他出门,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道:“嫂嫂今后要多加小心,平日最好留在院子里,少出门,少跟不相干的人说话。如非必要,最好……别跟大姐碰面。”
前面说的那些我大致都了解,谨言慎行自是护身良药,可最后一句……为何独独提到大姐?
我来不及细问,苍嘉已经微笑着告辞离开。回到屋里,照了照镜子,脸颊果然微肿着,不过已经不疼了。我剥了一个鸡蛋,慢慢揉了揉脸颊,果然好受了很多。又琢磨了一下苍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