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福清有些惆怅,有些遗憾,却再没有一分一毫的不舍了。
她硬撑着站起身,走到倚在桌边睡着了严云身边,轻踢了他一脚,淡淡的说道,“云儿,走了。”
“啊?”严云马上睡眼惺忪的坐起来,迷糊的问道,“走?去哪里?”
福清紧紧身上的衣服,随手拢起散开的白发,眼里闪过了一抹坚定。“随便,先走了再说。”
然而,命运却不允许,她与康熙就此分道扬镳。
福清话音还没落地呢,夜琦便嗖的一下飞身进来了,急道,“小姐,我四处找你,原来你竟在这里。快过来看看吧,要出大事了!策旺他勾结了俄罗斯二王子安德烈,计划要在热河……”
他的声音在看到福清的那一刻,忽然戛然而止。
“您、您怎么变成这样了?!”夜琦震惊的问道。
福清却顾不上给他解释,劈手便夺过了夜琦手里的信件。
能让夜琦慌成了这样,策旺一定密谋了什么大事。
就在福清看信的功夫里,严云已经义愤填膺的把康熙的所作所为讲给了夜琦。夜琦一听,几乎连肺都要气炸了。
他一把扯过了福清的胳膊,低吼道,“小姐你疯了吗?为了一个男人,就这样自暴自弃了!你怎么对的起师父这么多年的养育栽培?!”
夜琦在旁边喊的热闹,可福清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只双眸幽深的盯着手中的信件。
果然不出她所料。策旺、安德烈、索额图,这三个人居然真的搞到一起去了。而且,还妄图要在热河翻了天!
让胤礽登基为帝,叫康熙去作太上皇?也真亏他们想的出来!
安德烈居然还狮子大开口的,要吞下整个漠北蒙古,而索额图那个老不死的竟然也敢答应?!
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也肯签,难道他就不怕遗臭万年吗?!
福清渐渐攥紧了手。这件事,保成也知道吗?幕凉也知道吗?
他们俩又在这次密谋的政变中,扮演了何样的角色?
夜琦见福清只若有所思的盯着那些资料,完全不理会他,不禁恼火的抢过了那几张纸,吼道,“你还有空看这个?!走,我们马上回朝花夕拾去!让师父为你治伤。”
“哎,你别瞎操心了,我根本就没事。”福清不耐的甩开了夜琦的手,说:“云儿那一针,只是将我身上的所有内力,都强行封进了然谷穴里而已。只要我冲破穴道,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你安静会儿,让我想想该怎么应付这次的事儿。”
当大变在即,那些儿女情长都显得这样渺小。如何将伤亡降到最低,才是福清此刻最关心的事情。
“小姐,你不是吧?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管他做什么?!”夜琦本来听福清说她没事,刚松了一口气,可待听见了她的后一句话,就又开始为福清不值了。
他负气的说道,“咱们还是回江苏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好了。他们谁爱篡位篡位,谁爱打仗打仗。天塌下来,自有那些高个儿顶着……”
“夜琦。”福清蓦地转过了头来,眼光凌厉的看向了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般浅显的道理,难道你都不懂吗?”
“战乱一旦发起,天下没有一个地方能幸免,你以为江苏就能保得住吗?”
福清闭了闭眼,心里有些沉重,然而下一瞬,她的眼便蓦的睁开了,散发着如猫科动物一般的幽幽绿光。
“谁在外面?!”她厉声喝道。
严云一怔,随即马上反应过来。他一个筋斗翻到外间,一手捂住正要尖叫的青竹的嘴,一手提起她的肩膀,便把她拎了进来。
福清一见是青竹,脸色稍变,对严云说:“放开她。”
“宫、宫主,奴婢是来给您送吃的的……”青竹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颤抖着音调说道。
福清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她手里的食盒,只淡淡的问道,“你都听到了?”
她漫不经心的拿出一根银针,眼里蓦地闪过了一道阴冷的光芒。
“是,奴婢都听见了,不过奴婢不是故意来偷听的。”青竹的声音很小,却没有丝毫犹豫。
福清有些意外的看向青竹,垂眸思索片刻后,手法极快的将银针收回了针囊,说:“呵呵,你倒是诚实,就不怕我会把你灭口了吗?”
青竹怕极反倒镇定下来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死便在福清的一念之间了。
她恭恭敬敬的给福清磕了个头,抬起脸,直视着福清的眼睛,真挚的说:“宫主您深明大义,侠骨仁心,奴婢佩服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把今日的事儿传扬出去呢?”
“奴婢相信,只要自己闭紧嘴巴,宫主您是绝不会为难奴婢的。所以,奴婢自然没必要撒谎。”
福清定定的看了青竹半晌,忽而展颜一笑,走过去,亲自扶起了青竹,说:“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瞧你还认真了。呵呵,吓着了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紫红色的药瓶,递给青竹,别有深意的说:“来,这里有一颗补气益血的丹药,送给你,算我给你赔不是了。”
青竹的身体微微一颤,福清的手,冰冷的就像是来自于地狱的恶鬼。可她知道,自己此时除了吃下恶鬼手中的东西外,已别无选择。
青竹深吸一口气,蹲身道,“奴婢谢宫主赏赐。”说罢,她便接过那药瓶,当着福清的面,把瓶里的药吃了进去。
福清一直仔细观察着青竹的面部表情,直到此时,眼中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不错,倒是个聪明的孩子。
青竹的面色灰败,幽幽的向福清问道,“宫主,奴婢可否先行告退了?”
“你还不能走。”福清淡淡的说道。
青竹急了,“宫主,您还不肯相信奴婢吗?奴婢真的不会把这事儿吐露给任何人的。”
福清莫测高深的一笑,说:“不,恰恰相反,本宫要你把今日看到的,宣扬的人尽皆知。尤其是准格尔汗策旺,更是要知晓的一清二楚才好。”
“什么?!”青竹惊愕的问。
“你附耳过来。”福清对青竹勾勾手指,低低的交代了起来……
约莫两柱香的时辰过后,福清方复又坐回椅中,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后,问:“都明白了吗?”
青竹跪下道,“请宫主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福清点点头,想了想,又柔和了下语气,说:“待这次的事儿解决了,本宫便赏你白银千两,并放你出宫分配。以后你便是自由身了。”
青竹惊喜的抬起头。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奴婢谢宫主恩典!”她磕头道。
“行了,你下去吧。”福清这才放下心来。果然,对待下人还是恩威并施的好。
夜琦见青竹出去了,方对福清问道,“小姐,您让她做什么去了?”
福清微勾了下嘴角,说:“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借她的口,将福清宫主与皇帝彻底闹翻了消息散布出去罢了。”
“啊?”夜琦不明所以的问道,“散布这些做什么?”
“你真笨。”福清嫌弃的说道,“我自然是想吸引策旺主动来找我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幽深的望向热河的方向。
“这次兵变,策旺谋划已久,索额图孤注一掷,安德烈野心勃勃,实力绝对不可小觑。若是想以硬碰硬,难免会损失惨重。”
“所以我想,若能悄无声息的打进他们内部,兵不血刃的瓦解了他们的兵力,岂不是……”
“小姐,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忧国忧民的为天下计了?!”福清话还未说完,严云便生气的打断道。没办法,他实在是为福清不值。
“难道您以前做的还少吗?可到头来又怎样呢?”他无奈的劝道算了,“算了,您就别再吃力不讨好了。”
福清直直的看着严云,一字一顿的说道,“云儿,你错了,我福清做事但求无愧于心,从来都不是为了讨谁的好的。”
“还有,你们要知道,我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是一个中国人,最后……”她缓缓扫视过两人,加重语气道,“才是一个女人。”
她是一个人,所以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血流成河,战火四起,十万无辜黎民白白遭殃。
她是一个中国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所以她无法漠视外族入侵、国土分裂而置之不理。
而在人性面前,在民族大义面前,小儿女的恩怨情仇,青梅竹马的旧时情谊,就都变的那样微不足道了。
夜琦和严云,都在福清铿锵有力的话语中,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去。
此刻,他们方清楚的意识到了,大清第一书院的掌院院士,并非一个空头名号,而是一种将天下担于己身的……责任。
史上最狼狈的皇后
次日清早,青竹带着几个丫头进了御帐,准备为福清洗漱。然而,下一瞬,御帐内便响起了一片高声尖叫。
青竹带着哭腔扒住福清的胳膊,问:“主子,您的头发怎么白了?您的腿为什么动不了了?您身体还有哪儿不舒服?”
可是,不管青竹怎么喊,怎么晃,福清都只是愣愣的望着天花板出神。
其余几个大丫头,见一惯稳重的青竹都慌了,不禁就更加六神无主了。有个胆小的宫女,甚至双膝一软,噗通一下跪坐到了地上。
铜盆咣当一声掉落在地,震的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颤。
青竹此时反倒镇静了下来。
她转过头,对丫头们厉声喊道,“作死呀?!还愣着做什么?!
萍儿快去禀报皇上;云儿到前头找御医;环儿你到蒙古营帐那边,把这里的老大夫请过来!柳儿你赶紧去后帐,叫人给宫主送热水来,宫主的身子在发抖呢!”
她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大家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就全看你们的了!”
青竹方才点到的,都是平日里最没心眼,最藏不住事儿的人。
四个人往四个方向一路咋呼而去,如无意外,大概一个时辰之后,福清宫主重伤毁容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营帐了。
思及此,福清的眼里,不禁闪过了一道莫名的光。
这后宫还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竞技场。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人,哪怕只是个姑姑,也不容小觑。
福清本来一直在装傻,直到严云悄悄给她比了个手势,示意门外已经集结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了,她才唔的一声,假作刚反过神来。
“你们、谁让你们进来的?!”福清猛的坐起身来,又好像体力不支般的跌了回去。
“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她一面扯过纱帘,拼命往自己的头发上包,一面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把一个无助绝望的女人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
“宫主您冷静一点,没事的,奴婢们已经去给您找太医了。”青竹柔声哄道。
不料,福清却一把推开了青竹,拖着自己的“残腿”,一拐一拐的朝门外走去。
“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呆在这里……”她双眸呆滞,不断喃喃自语着。
福清无数次的跌倒,又无数次的硬爬起来。但她却拒绝任何人的搀扶,硬是自己挪到了门口。
当她将手搭上门帘的那一刻,忽然状作无意的扫了眼立在门边的严云。
严云当然看懂了,福清眼中的警告意味儿。
他闭了闭眼,无奈的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坏事的。
福清这才转过脸来,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现在,你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充满恨意的可怜女人。”
帘子被掀起来了,刺眼的日光打在福清脸上,让她不自觉的闭上了眼。
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
眼前这个用黄纱胡乱包裹着头发,面目憔悴,嘴唇干裂,连站都站不稳的丑女人,真的是午门上那个意气飞扬、耀眼夺目的明日轩院士福清吗?
就这么过了许久,人群中不知是哪房的家眷,方磕磕巴巴的问道,“这……福院士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严云一躬身,按照福清事先交代他的说道,“回主子的话,院士昨夜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了。因而才会一夕白头,武功尽失。”
“一夕白头,武功尽失……”德妃不可思议的张大了双眼,一字一字的重复着。
她缓缓推开了身旁丫头的搀侍,慢慢的走近福清。突然,一把掀开了福清头上围着的纱帛!
福清满头的银丝,立刻毫不遮掩的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福清惊恐的捂住头发,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还给我!”说着,她便要上前去夺。
德妃立刻伶俐的退后了一步。果不其然,福清马上便脸朝下的摔倒在地了。
她狼狈的摁上自己“残废”的左腿,口里发出了一声声几可乱真的痛呼。但几经挣扎,都没能再爬起来。
福清这一生,大概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严云心中酸涩难忍,差一点就要扑上前了,却是被青竹给暗暗拉住了。
周围不知是谁,率先先发出了一声笑声。紧接着,所有人都笑作了一团。
与御帐邻近的帐篷,大多是后宫女眷的。
这些人,平日里碍于福清的威势,以及康熙对福清的宠爱,从不敢在福清面前稍有放肆。
而今,福清变丑了,再不可能重得圣心了。福清变残了,大概也无法再继续执掌明日轩了。那她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讥诮的、不屑的、怜悯的、嫌恶的,各式各样的眼光如银针一般,纷纷射向福清,让福清无所遁形。
福清抬起沾满灰尘的脸,一手捂住头发,一手伸向德妃,眼含哀求的呜咽道,“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德妃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着,直到看见福清的眼角已溢出了泪水,她才慢慢的走上前,蹲到了福清身边,伸出手,抬起福清的下巴,仔细的观察着福清。
福清眼里的惶恐不是假的,福清眼里的自卑不是假的,福清眼角的泪水不是假的。
那么……她的梦想竟是成真了?!
德妃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着自己过快的心跳。
幸福来的太突然,让她简直无法相信。
终于,德妃笑了,笑的那样开心。
“求我?啧啧。”她指指自己,咂着嘴问道,“原来福清也是会求人的吗?”
她贴近福清的耳畔,低低的,充满怨愤的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像你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没想到,老天爷居然这么快就开眼了。”
“果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呀!哈哈哈哈……”德妃憋不住笑出了声来。
“德姐姐你跟一个贱婢说这么多做什么?”宜嫔恨恨的说道,“像她这样腌臜的女人,就该扔的远远的,免得脏了万岁爷的眼!”
说着,她便一摆手,对侍卫趾高气扬的命令道,“你们还不快把这个脏女人,丢到下三营里去?!”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一个人敢真上前对福清动手的。
毕竟,这里可是蒙古。
即使福清没了争宠的资本,可她依然是多罗郡王的启蒙恩师。这多罗还并未到场表态,他们又哪里敢擅自将福清丢进下等兵士的扎营区?
德妃又哪会不明白这些人的顾虑?
她在心里暗暗冷笑,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福清在所有人心中,早已积威已久,一时半刻想要改变,也着实是有些困难的。
忽然,她眼珠一转,不易觉察的瞥了下宜嫔。
郭络罗氏自从被贬之后,没少在宫里受人白眼。此番康熙之所以会带她出来,也只不过是看在她家族的面子上而已。
比之于她,郭络罗氏一定更恨福清。那她何不利用郭络罗氏,好好羞辱福清一番呢?
德妃打定主意要激怒宜嫔,故意站起身,不冷不热的劝道,“哎,宜妹妹你就消消气吧。福院士是什么身份,又哪能到下三营里去?”
宜嫔果然立刻火冒三丈,讥讽道,“她是什么身份?她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福清宫主的封号已经被皇上给废了,什么明日轩院士也非我大清的在籍官员,她凭什么耀武扬威的?!”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该是她的主子!以前,她不过是仗着妖颜媚术迷惑圣心,才这般无法无天的。难道咱们现在还用对她客气吗?”
宜嫔光在那里耍嘴皮子,却一点实际的都没有,不光急坏了德妃,也让福清焦躁不已。
要知道,今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