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徒尔雅甫一回头,却见奚儿手握着白色小花咯咯朝自己跑来,待奚儿站定,尔雅抚了抚头才问:“这是什么?不是说去小解吗?”
李廷奚闻言重重地点头,举着一手小白花献宝道:“娘,我看那边小花看得好,爹爹一定喜欢。出门的时候急,没有花,爹爹吃祭品都不开心来着。”
尔雅温柔地捏了捏奚儿的脸颊,这孩子倒是越大越懂事,越来越会讨自己欢心了。和奚儿一起将小花放在坟前,尔雅突然想到什么的扑哧笑出声:“奚儿,你对你闷骚爹爹倒是了解,没有小花小草,他就觉不诗意,连祭品都不会沾的。我刚才也一直思忖,这‘爱夫宋玉’四个字怎么看怎么别扭,不如……改成‘亡夫宋妖孽’吧?”
听了这话,李廷奚认真地摇头,“娘,改成‘尊父宋玉’吧。爹爹刚去的时候,你每见一次‘爱夫’就哭一次,哭得眼都肿了………娘,以后我和芙儿、宋泽哥哥、宋钰姐姐祀奉着爹爹,不要你伤心。”
小廷奚掰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数了数人头,又扬给尔雅看,示意他们小辈很多,要尔雅放心。尔雅看在眼里,鼻子微微又有些发酸,将奚儿抱在怀里,才哽咽道:“怎么会……娘不伤心,都一年了啊——”
一年了,不该伤心,也不该难过了。
当初,最难熬的日子,登徒夫人曾劝解说,时间会冲淡一切。所幸,宋家没有断后,你也曾为女婿留下一儿半女。对得起他,也对得起宋家了。可是,一年有余,为什么还是能在梦里看见你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为什么……要对自己笑得若即若离?
宋妖孽,当初,我就不该放你走——
一年前,芙儿满月酒当日,令尹子兰突然而至,给了份宋妖孽人人钦羡的美差:护送长公主远嫁秦国。抛开舟车劳顿不谈,摈弃政治外策不说,只要安全护送长公主到秦国,宋妖孽便是楚国的大功臣。
回国后,必是大大有赏。这样的差事,谁能不眼红?谁能不跃跃欲试?更何况,是一直只能替楚襄王抄抄琴谱、整理整理童谣的闲官宋玉?男儿志在四方,英雄报复在怀。出国前的几日,宋妖孽一直兴奋着、激动着终于可以担此大任。
他一个劲儿地说,是芙儿的名字起得好,宋芙送福,福来我家。因为女儿的出生,自己的仕途畅顺,若他朝一日得以重用,必效仿先生死谏安康。
现在看来,那时却全是错的。登徒尔雅日后每每想起当初,总是悔极刺骨。当初,不该祝福你的,当初,就不该放你走。
众人钦羡的,看到的,只有回来后的风光无限,却谁也没能料到,迎亲队伍会被劫。事后调查,对方是魏国人,因痛恨楚襄王撕毁楚魏联盟,摇尾乞怜地投靠秦国,甚至下嫁长公主。这些非官方的魏国江湖人士,由一位流放远方的将军统领,劫了亲。
长公主至今,下落不明。
护送队伍死得死,虏得虏。
宋妖孽,被连砍上三刀,踢入悬崖。
楚襄王盛怒,秦国震摇。令尹子兰自说当日举荐宋玉护送,心生愧疚,连夜派兵查找下落,终究,寻回来的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那一日,尔雅没有声嘶力竭,亦没有痛苦晕厥。
只在焦急的等待后,静静抚上宋妖孽那张死灰的脸。
“欢迎……回家。”
“我说过,会等你回来的。”
纵使天涯海角,纵使佳人泪满襟,宋妖孽也再没醒过。如此,悲催的,戏剧的,两人邂逅于劫亲,又死别于劫亲。相公,你在被踢下悬崖的那瞬间,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泪水滴在奚儿的发间,尔雅终收回回忆,抹了自己脸上的泪,笑着招手道:“来,奚儿,给你爹爹敬酒。”
“哦!”奚儿听话地磕头,敬酒,尔雅弯着眼,在旁插香:“等芙儿大些,再带来给你看。今天先让奚儿给你敬酒……因为怕奶娘他们来了又伤心,我也想和你说说私己话,所以今天偷偷的,没告诉别人,只带着奚儿来拜你……”
登徒尔雅叹息着又烧了些纸钱,嘴里依旧断断续续地说着些常事,也不知道那个笨蛋,真的能不能听到啊。这边俩母子正烧着纸钱,就听草丛处悉悉索索传来响动声。
两人齐刷刷抬头,就见碧天蓝衣,桃花入眼,又是…那人。
廷奚虽小,但也不欢喜地撇嘴,喃喃道:“宋泽哥说得没错,阴魂不散,哼!”
尔雅扯笑着起身,看那阴魂不散的人,“好巧。”
子兰勾着唇,眼底含笑道:“子渊的忌日,理应来祭拜的。”说罢,便点上三炷香望着墓碑叹了口凉气。
“丫头,你可曾怪我?”
尔雅笑,“怪大人什么?”
“如果当初不是我举荐,你们现在有一家人或许很幸福。”
尔雅嘴角抹去一丝嘲讽,对一年前胡女的警戒依旧谨记于心。这个子兰,能离得多远就有多远。彼时虽亦感觉此人气魄不正,却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宋妖孽刚出事那会儿,知晓噩耗后想要逃离此人,偏偏寻找宋玉下落要求他,协助调查要靠他,悲痛之时亲戚上门苦恼分财、宋妖孽入棺殓殡……样样子兰都暗中相助。
这一年,街里邻居流言四起,偏偏尔雅依旧苦苦撑着宋府,不留一点话柄。唯独她心中明了,或许,这件事和子兰脱不了干系,或许,宋妖孽没有死。只是,一次次的寻找,一次次的失望,再加上胡女和先生的音讯全无,登徒尔雅几近崩溃。
她常常想,梦里的那个宋妖孽,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活着,又在哪?子兰如此这般接近纠缠,又到底想干什么?
稳了稳神,尔雅自嘲道:“大人也说了,或许幸福。到底幸福不幸福,也犹未可知不是吗?”
语毕,尔雅牵着奚儿欲走,另一只手却也被突如其来地拉扯住。
风乍吹,尔雅眺望,嘲讽着原来地府的宋妖孽醋劲也这么大啊~~~
顷刻,子兰才湛清眸子道:“丫头,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闻言,子兰轻笑声,默默放开尔雅的手。
“丫头,我知道你对我心生芥蒂,也知道你怀疑我。可是这一年有余,你暗地里查了那么久,可有半点证据证实,是我指派的人害了子渊?”
尔雅默然,眼眸亮了亮,想走脚却如铅重般挪不开。
子兰叹口气,语气颇为悲哀。“丫头,我承认对你有感觉。只是……当日相识恨晚,我虽有怨…好,就算我真心生歹念要夺你,我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还冒着破坏秦楚两国关系,冒着诛九族之险去害死你相公,然后在你身边磨来磨去一年有余也不下手?!”
尔雅握了握拳头,无语。
不是没想过,实然,子兰如此大的官职,若真想要弄死宋妖孽,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甚至还担上自己的生命。可是,不论如何,不可能的,哀莫大于心死。
她的心,早死了。死在身后这块墓碑里。她甚至盼着,盘大几个孩子,就让宋泽宋钰在墓碑旁再挪块地方出来,把她一并,埋了。
子兰在身后依旧幽幽。
“……你娘,前些日子曾来找过我。”
闻言,尔雅一惊,从悲痛中回过神来,“我娘?”
子兰颔首,“丫头,你娘盼着我能将你强行劫入府才好。她说,你性子太倔,如此撑着一大家子,她看着心疼。”
尔雅冷笑。“大人说笑了。”
子兰上前又握住尔雅的手,柔声道:“雅儿,我也是不想你太辛苦。看着你这样死死咬牙,我也心疼。一个女人撑着这么大家子,实在太苦——”
话毕,尔雅顿时笑得更加大声。良久,才抚着肚子道:“大人,若您少找点麻烦,我的确不会这么辛苦。”
闻言,子兰眼眸骤亮,“什么意思?”
尔雅摇头,“大人又何必装呢?前些日子我们宋府客栈被砸,是您找的人吧?还有,宋泽莫名其妙就被人在酒店打了顿,啧啧,手还真不轻。也难为大人您,一面找打手,一面请最好的跌打师父来我府里。我还真是,要谢谢您呢!”
说罢,尔雅见子兰越发隐忍的脸,终于拉着沉默不语的奚儿道:
“走吧!”
俩母子行了大概百步,尔雅似有想起什么地回身道:“对了,大人下次派人跟踪我的时候还是注意点吧,哎,这些人的隐蔽功夫不怎么好啊。还有,今天不是我相公的忌日,我只是……突然就很想他,所以来看看。”
语毕,果真带着奚儿愈走愈远。
顷刻,站在原地的子兰才霎时哈哈大笑出声:“有趣!有趣!”
如此有趣的女人他怎么可以错过?若是换了旁人,随便制造几个小麻烦,再英雄救美番,不都自动投怀送抱了吗?这个小丫头不是,硬着死鸭子嘴,和他斗呢!
果真,有趣非常。
越是这样,他就越喜欢。
“我子兰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才更新,泪奔!
是偶不好,明天争取把完结章和尾声一并更了。
要大么么,要花花。
扯住大家。
第六十四章
登徒尔雅和小廷奚回府,凑巧青怡也带着李家小子来看媳妇儿。奶娘、王叔俩人正抱着孩子与青怡闲聊。
尔雅一入院内,就听众人细碎的声音道。
奶娘:“哎,可不是吗?少奶奶撑着这个家委实难过。小小姐年幼,宋钰小姐再过两年也要出嫁,帮不了府里甚么……小少爷自少爷去后,也不听话了,老是出去打架。这小小年纪怎么办才好?”
青怡:“奶娘你不要着急,吉人自有天相。我和师妹一块长大,谁见了都说她有福,宋府也好,尔雅也罢,都不该是这个下场。”
王叔:“……其实,我们倒愿意少奶奶改嫁了,这样苦苦撑着,王叔我看了也难受。”
尔雅默然,踌躇番才笑盈盈地跨进门道:“师姐来啦?”
奶娘和王叔见主子回来,也赶紧抹了泪,这边尔雅也权当没看见,逗弄番青怡怀里的李小子,噙笑道:“李小子倒是长好了,只是还这么爱睡呢!”
青怡颔首,“他爹是大懒虫,他是小懒虫,两父子懒到一块儿去了。”
话音刚落,青怡自己便先楞了楞,意识到这话可能刺激到尔雅,急着想改口,偏偏一时半会儿,竟也不知道说什么转移话题。
尔雅无语,只又看了看未来女婿,心里膈应得难受,想哭却掉不下眼泪。宋妖孽,你倒是不知在哪逍遥快活,只留我一人在这里独独受苦。
气氛正尴尬,原本睡得流口水的李小子却“哇”地一声大哭,反打破了寂静。青怡和尔雅抬着手又哄又拍,这边奶娘见状却笑开了,“哎哟喂,难不成这未来姑爷还真准媳妇儿了?”
原道,奶娘和王叔见尔雅回来,亦知小姐妹要叙叙旧,便抱着小小姐往里屋走,可人还没出厅,李小子见媳妇儿不见了,当即大哭。
一群人闻言哄堂大笑,终算给愁云惨淡的宋府添了几分欢声。一阵折腾,李家小子和宋芙一并被奶娘、王叔抱进里屋玩耍,独留尔雅招待青怡。
人走静,尔雅起身给青怡添了些茶水,率先道:“师姐,你找我有事吧?”
青怡怔了怔,师妹如此一问,原本想好的话反不知怎么说了。
“尔雅,我嘴笨,可是——”
打断青怡的话,尔雅眼神定定,只问:“是不是我娘让你来的?”
“又劝我…改嫁?”楚国有规定,夫婿若亡,女子需守寡一年方可改嫁。宋妖孽忌日临近,这些天登徒夫人便想尽法子地劝女儿改嫁,能动员的人全动员起来了。是以宋府这几日也热闹非凡,不是尔雅的大姑就是隔壁梦婶登门拜访,今天去祭拜宋妖孽,尔雅就是徒个清净,谁料回府,娘亲如此病急乱投医,竟连青怡师姐也喊来了。
不仅喊来了,还故意趁着她不在,给奶娘和王叔灌输自己要改嫁的念头,真是无语问青天。
青怡思忖片刻,还是点了头:“师妹你别生气,怪我和登徒夫人多事。其实吧,你这一年熬得这么苦,我们都替你心疼。我又是个脑子不大灵光的,连帮你解解闷都不会,如果古月姐在的话,就好了……”
青怡越说越小声,末了才意识到现在先生和古月姐也下落不明,说了反添烦恼,直接急得眼睛红了圈。
“哎,肖青怡你怎么这么笨,呜呜,话都不会说!”青怡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呜咽着掴了自己一巴掌。
尔雅见状忙止住,眸子含笑道:“瞧瞧,我这还没哭呢,你倒先哭上了。”擦了擦师姐的小脸,尔雅弯眼道:“我不怪你们,怎么能怪呢?你和娘也是好意,古月姐那边,也不要担心,我向流放的人打探了,虽然消息不全但线索还没断。”
顿了顿,尔雅咬住下唇又道:“还有……我在西北一带也打探到些消息,他们说前些日子有个书生踩药时不甚摔断了腿,还在泼儿山农夫家住过一段时日。这几天府里事情甚多,我想去探详情也没办法脱身,所以正准备去找你相公呢。青怡,你帮我回去问问,谦雅有没有空?能不能代我去看看?”
语毕,青怡背脊僵硬,如看怪物般凝视登徒尔雅。
果然如登徒夫人和相公所言,师妹已有些癫痴了。宋玉是他们几人亲自看着下的葬,绝不会认错,可不知道为什么,师妹就是发了疯地不相信相公死了,还对李谦雅道,常常梦见宋妖孽对她笑。
这一年多,宋府虽不至于散尽家财,但大多钱都让尔雅使去打探消息了。那些人,有一句的没一句,断断续续总给尔雅些希翼,是以尔雅便投更多的钱去寻线索,现在更是异想天开地要去泼儿山。
这也是登徒夫人想劝女儿改嫁最重要的原因,独守空房,又带着一群孩子老人,谁也无法预料,尔雅会不会哪一天就突然崩溃,真的疯癫掉。所以,登徒夫人琢磨着把女儿早日嫁出去,早日也为宋府留些钱财,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乱花。
青怡走神走得厉害,望着师妹炙热的眸子,正为难地想着如何推托,就听门外传来咋咋呼呼地叫喊声:
“不好了,不好了!”
“小姐,你快出来!”是小翠的声音。
尔雅闻言,和青怡齐齐抬头,凑巧看见小翠和祺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
“怎么了?”宋府自宋妖孽死后,一直都不好,导致尔雅现在听见‘不好了’三个字,都微微有些麻痹。
小翠仍旧喘着气,良久吐不出半个字,祺安拿着茶牛饮一番,这才结巴道:“少,少奶奶,真的,真的不好了。小少爷出事了。”
尔雅心里咯噔一响,起身便道:“他又打架了?”
小翠和祺安面面相觑,对视一眼才吞吞吐吐道:“这次,这次比打架更严重。他……小少爷把酒楼的小二打死了。”
子兰心情大好地看着身边的登徒尔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丫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进我的令尹府,没想到……还是来了。”
尔雅垂着眸子,不听子兰的混账话,搁了茶杯只冷冷道:“是你干的吧?”
子兰眨眼,笑得煞是好看。
“什么?”
“别装了,是你干的,对不对?”
子兰依旧笑得牲畜无害。“我听不懂,什么是我干的?我除了喜欢你,耍些小手段,又能干什么?”
尔雅听子兰无耻到直言不讳,也冷笑道:“是,像找人假死,栽赃嫁祸宋泽打死人,然后逼着我上门求你这种事,令尹大人您是绝对不会干的。”
子兰扬眉,故作叹息道:“这件事啊~我也有所耳闻,可是丫头为何我在你心底就坏成如此地步,我怎么可能找人假死来陷害宋泽?他是子渊的侄子,我疼惜照顾还来不及——”
“够了!”尔雅咬牙大喝,眼神逼人道:“如果不是你,那个小二好端端得怎么会突然死掉?宋泽说自己没有打他,只是推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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